第三部 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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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啾吉。”刘易斯说,同时查看静悄悄的房子。“想吃吗?”
“不要。”刘易斯身下的那个东西说道。它的脸部扭曲,眼露憎恨的凶光。“不,不,不……”
上楼的这段路似乎很长。他不难想象一个被判死刑的犯人,两手被绑在身后走向断头台时也会感觉路途漫长。犯人知道自己再也吹不了多久口哨时,大概会吓得尿出来吧。
“凯奇?”
刘易斯又看见排成一排的四个啤酒罐。四罐啤酒还不至于让他昏睡,只能让他起身上厕所。
刘易斯脑中咔哒作响。是保险丝烧断的声音,是闪电击中物体的声音,是开门的声音。
刘易斯在贾德森的车库里找到了汽油。汽油就存在割草机旁一个五加仑红色油桶里,这样的分量足够了。刘易斯从厨房开始,贾德森的尸体仍罩在白色桌布下。他对厨房浇过汽油后,又来到客厅,把汽油浇上地毯、沙发、杂志架、椅子上,又一路从楼下的走廊浇到楼上的卧室。满屋都是浓烈的汽油味。
刘易斯终于上了二楼,一手插在口袋里,注视着墙壁。他不知道自己在楼梯口站了多久。他觉得自己清醒的神志开始崩溃。他想象在暴风雪中,一棵被冰霜包裹的树木在倒塌前,大概也会有这种感觉——如果树木也有知觉的话。
老贾坐在这椅子上守望。守望什么呢?当然是为了我,等我回家。只有他关心我。
啾吉见他走近,坐起身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刘易斯开始上楼。
他心里想说:哈啰,亲爱的,你回家来了。
刘易斯站起来,慢慢走到走廊尽头的角落。他蹲下来,缩着身子,缩藏书网成一团,紧紧靠着墙角。他发觉如果把拇指放进嘴里,他还可以缩得更小。他果然这么做了。
刘易斯的叫声贯穿了这幢如今被死亡盘踞的屋子。他两眼暴胀,脸色铁青,头发竖直。他叫了又叫,从他发肿的喉咙进出的叫声仿佛地狱之钟,他的尖声狂叫并非表示爱意的终结,而是他神志崩溃的信号。刘易斯的脑中突然涌现出所有的邪恶景象:维克托·帕斯考躺在医务室的地毯上奄奄一息,啾吉从坟场回来时须上挂着一丝丝的绿色塑料袋,凯奇血渍斑斑的棒球帽掉在公路上,而最邪恶的则是他在小神泽见到的那个推倒大树、眼露黄光的怪物,那个来自北方的食人怪,被它摸过的人会立即产生言语不能形容的食欲。
刘易斯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走近凯奇,他很小心,怕中了它的诡计。但终究没有诡计,刘易斯伸出手指,摸着凯奇的喉咙,找到脉搏按着。这是刘易斯这辈子最后一次以医生身份为人测量脉搏,直到觉得脉搏完全不再跳动后,他的手指才移开。
刘易斯探头向雪佛兰车内查看。座位上有雷切尔的皮包、头巾,还有一大把机票。
“凯奇?”
(嗨!唷!我们走!)
“凯奇,要不要跟我去佛罗里达?”
刘易斯在墙角蹲了两个多钟头……然后,他逐渐想出一个好主意。他把大拇指从口中拔出来,啪的一响。刘易斯复原了。
“凯奇?”
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咬过她。
这时,刘易斯才看清楚他的儿子——他真正的儿子——凯奇抬头望着他,脸上充满了痛苦的表情。
刘易斯迈步走下门廊台阶离去。
血迹溅上壁纸,构成许多莫名其妙的形状。雷切尔挨九-九-藏-书-网了十几刀,也许二十几刀,谁知道呢?反正是刘易斯的解剖刀干的好事。
雷切尔不只是死于解剖刀下。
“不,不,不,不,不……”
他的手想发抖,可是他不允许。刘易斯站到厨房里那张铺着格子花漆布的餐桌旁,手伸进上衣口袋。他掏出三支注射针管,撕掉包装,整齐地排在桌上。再摸出三个小瓶子,将针管全部装满吗啡,这分量足够毒死一匹马——或公牛汉拉蒂了。刘易斯再把针管放回口袋。
刘易斯一掉头便看见妻子。雷切尔躺在走道中间,死了。她的脚也像贾德森一样,呈八字形向外分开。她的背与头靠墙翘成一个斜角,她看起来像个在床上看书看到睡着的女人。
刘易斯跨过尸体,踏上台阶。
在刘易斯头顶上,有个东西发出声音,一种摩擦的声音,让他没把话说完就停下来了。那是种轻轻的、鬼鬼祟祟的声音,但那是故意发出来的声音。哦!刘易斯确信那是故意让他听见的声音。
刘易斯走到公路边停下来,让一辆载肥料的卡车飞驰而过,然后他才穿过公路,走向贾德森家。他的人影拖在后面,他手里拿着一罐猫食。
是贾德森惹出来的吗?刘易斯表示怀疑。真是贾德森惹出来的祸?
刘易斯举手遮脸,像要遮断自己的视线。但已无济于事,他看见了贾德森的眼睛,贾德森睁着眼谴责他,或许也在谴责自己不该惹来杀身之祸。
(咔哒!)
突然,刘易斯看清楚了雷切尔的样子,真正看清楚了。他放声狂叫。
啾吉在刘易斯紧抓的手中挣扎,刘易斯紧紧抓住它,将一管吗啡全部打进去。他松开手,啾吉跳下雪佛兰,对他发九*九*藏*书*网出嘶嘶叫声,两只黄绿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痛苦。啾吉跳跃时,针管还吊在它后腿上,然后掉到地上破碎。但刘易斯毫不在乎。
解剖刀戳下来时,刘易斯不假思索地往后退,刀尖从他眼前掠过,凯奇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刘易斯心想:凯奇就像啾吉一样笨拙。他挥腿踢向凯奇的脚,凯奇跌倒在地。不等凯奇爬起来,刘易斯就骑在凯奇身上,用膝盖压住握刀的手。
还是没有下文,连起居室的滴答钟声也不响了。今天早晨没人上发条。
刘易斯跟着泥迹,心跳如雷。
刘易斯再度展开行动。
怪物厉声尖叫,拼命挣扎,差点就把刘易斯翻倒。刘易斯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摸出第三支针管,插入凯奇的臂膀,将管柱推送到底。刘易斯放松双腿站起来,朝后退开。凯奇也站起来了,踉跄地扑向刘易斯。但它只走了五步,解剖刀便从手里掉了下来,刀尖插进地板,刀身微微颤动。走到第十步,凯奇眼中的奇异黄光黯淡了下来。再走两步,它两腿一弯,跪在地上。
那个怪物在刘易斯身体下方猛力拱背一弹,针管从刘易斯手中飞出,掉在走廊另一头。刘易斯抓出第二支针管,立即插进凯奇的腰眼。
他感觉迟钝地抬起头,凯奇终于露面了。凯奇满口是血,血沿着下巴流淌。凯奇的嘴唇向后缩,露出阴森的笑容,一只手上还握着刘易斯的解剖刀。
他把罐头放在汽车行李厢盖上,啾吉从车顶跳下,开始吃猫食。刘易斯将一只手伸入上衣口袋;啾吉神态紧张地打量着他,好像识破了他的心机。刘易斯微笑着走开,啾吉又继续吃。刘易斯从口袋里掏出注射针管,抽取七十五毫克的吗啡,再把小玻九九藏书网璃瓶放回口袋。他走近啾吉,猫儿又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他。刘易斯笑着对猫说:“啾吉,吃呀。嗨!唷!我们走!对不对?”刘易斯伸手抚摸它,觉得猫的背往上拱。啾吉继续吃时,刘易斯一把抓住它发臭的腹部,将针头插进它的腰腿之间。
刘易斯走到客厅,室内还有烟味。他看见落地窗前那张贾德森的椅子,椅子歪了,好像贾德森起身时十分突然。窗台上放着一只烟灰缸,里面有一排成卷的烟灰。
等刘易斯转身回到台阶时,啾吉侧倒的身体已停止颤动。它死了,又死一次。
“真对不起你。”刘易斯重复一遍。
前面走道很凉,光线较暗。“凯奇”两个字像石头落下深井,听不见回响。刘易斯再投一块石头。
贾德森放在烟盒上的火柴就在椅子旁,他曾坐在那里守望,但徒劳无功。刘易斯拿着火柴走到大门口,划燃一根,往背后一抛,随即走出门去。刹那间,火势熊熊,刘易斯感觉到颈背的皮肤被火势烘得开始收缩。刘易斯将前门拉上关紧,然后站在门廊上,注视了一会门帘后的橙色火焰。他看着门廊,想起他与贾德森在此喝过的无数啤酒,那仿佛已是百万年前的事。
“爹地!”凯奇叫了一声便扑面倒下。
“我真对不起你。”刘易斯说了第三遍。“我真……”
“老贾啊,我真对不起你。”刘易斯低声说。
可是地上有泥印。
啾吉走向公路,又转身走回房子,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但才走到一半,它的身体就像酒醉一样开始摇晃。最后,它终于走回台阶处,才蹦上第一级便倒了下来。啾吉侧身倒在门廊台阶底层的地上,呼吸逐渐微弱。
他来到凯奇藏身的房间,从床上拉下床单。回到走廊上,用床单包着他的爱妻。
九_九_藏_书_网
他在哼着歌,可是自己没有发觉。刘易斯朝雷切尔走去。
楼上的阴暗角落里传来冷冰冰的笑声,刘易斯感觉好像有针在刺他的背。
贾德森那对了无生气的眼睛注视着刘易斯。
刘易斯的脚仿佛自有意志地移动着,他忽然想起去年感恩节——不是想到贾德森带他去宠物公墓那件事,而是想到吃诺玛做的火鸡大餐。他们有说有笑,两个男人喝啤酒,诺玛喝白葡萄酒。诺玛从料理台下的抽屉取出一块白色野餐桌布,也正是刘易斯此刻从同一个抽屉拿出来的这一块,诺玛曾把这块白色桌布铺在餐桌上,用漂亮的锡烛台压着,而刘易斯——
又是一声咯咯的冷笑。
他一推开门就看见贾德森呈八字形向外伸开的双脚,看见贾德森的绿色旧工作裤、棉布格子衬衫。这个老人摊开身子躺在血泊中。
刘易斯抓到一根针管,掏出口袋。他的动作得快,他底下的那个东西像条涂过油的鱼,而且不管他使上多大力气用膝盖压着它的手腕,它都不肯放开解剖刀。同时,它的脸好像在起变化。变成了贾德森的脸,又变成帕斯考那张稀烂的脸,眼球随意往两边滚动,再变成刘易斯自己的脸,刘易斯觉得自己像是在照镜子,脸色白如死灰,像个狂人。接着那张脸又变了,变成森林中的那个怪物——低额,黄眼,分叉的舌头又长又尖,那张脸在狞笑,在对刘易斯嘶嘶地叫。
泥迹直达窗前的椅子。在人类的脚印间夹杂着不太清楚的猫爪印,好像啾吉曾在凯奇鞋子留下的坟土上走来走去。泥迹从客厅延伸到厨房的活动门。
他离开厨房,经过客厅,站在楼梯下方。
刘易斯瞧着桌布像降落伞般冉冉坠下,慈悲地盖住贾德森的脸。顷刻间,雪白的桌布上浸印出深红色的玫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