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宠物公墓
32
“那叫转世,你说的意思也差不多。天主教相信天堂和地狱,他们也相信有个叫作炼狱的中间地带。印度教和佛教相信无忧无虑的涅槃。”
“她死的时候,我爸妈都不在家。他们不在,可是我在。那时正逢逾越节,他们出去拜访朋友,才出去不过几分钟。我在厨房看杂志,但并太专心,因为我在等时间到了好拿药给泽尔达吃。爸妈出门后,她就不停地叫。她那样尖声怪叫,我什么东西都看不下去。突然……你看……这……泽尔达的叫声停了。刘易斯,我才八岁……天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我在想:泽尔达会恨我,因为我的背是直的,因为我的身体不会无时无刻地疼痛,因为我行动自如,因为我会活下去……我开始幻想她想弄死我。刘易斯,直到今晚我都不觉得那只是我的幻想。我确信她恨我。我不认为她真的要把我弄死,但也许有别的办法,她可以把我驱逐出去,然后占有我的身体,就像童话故事里一样……我真的认为泽尔达下得了手。可是,当她停止叫喊后,我进卧室去看究竟怎么回事……看她是身子歪了,还是头滑下了枕头。我进去时看见她的样子,还以为她一定是吞了自己的舌头。刘易斯,她快噎死了——”雷切尔被吓坏了,她的声调提高,眼中满是泪水,好像再次经历了这些情节,“刘易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才八岁!”
“可是我们无法知道这椅子明天会不会还在这里。因为,说不定会有小偷半夜开门进来把它偷走,对吗?”
“泽尔达临终的时候,我爸妈都不在家……”
“泽尔达的死反而是好日子即将到来的信号,虽然碰上短暂的经济衰退,但不久银根就放松了,我爸爸得到了急需的贷款。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回头看,所以我想那就是他们对我怀有占有欲的原因。不只因为我是他们唯一的——”
“我!我好像不能不怕。我明知你是对的,死亡是极其自然的——甚至还是件好事,可是我所明白的跟发生在……我内心的……”
“我们替她换内衣时,会看见她扭曲皱缩的背。刘易斯,泽尔达临死前几天,屁股好像已经往上移到背部中间去了。”
“刘易斯,那天是逾越节。”雷切尔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八岁小孩,责备他道。
谁都没办法说服雷切尔,父亲、母亲和梅勒医生都没办法。据梅勒医生的诊断,雷切尔背部有轻微拉伤,同时他毫不客气地叫雷切尔停止胡闹。医生说她应该明白她姐姐刚死,爸妈已经非常伤心了,别在这时候耍花样吸引大人的注意。直到后来背痛逐渐减轻,雷切尔才相信这既不是泽尔达的鬼魂向她报复,也不是上帝在惩罚坏心眼的人。在那之后的几个月中(实际上是几年),雷切尔经常梦见泽尔达死时的情景,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雷切尔都会在黑暗中用手摸自己的背,肯定背部完好无恙她才放心。这些噩梦使雷切尔常常想象:壁橱的门会砰然打开,泽尔达从壁橱中蹒跚走来,眼珠往上一翻,露出发亮的眼白,发黑的舌头则从唇间伸出,两手犹如魔爪,想要那个睡在床上吓得缩成一团的凶手偿命……
“恶毒!”雷切尔叫道,“非常恶毒!”
“好了。”埃莉说着从他膝上滑下来。“我去亲妈咪说晚安。”
这景象使刘易斯觉得宛如挨了一记耳光。他一言不发,起身去冰箱再拿一瓶啤酒。贾德森对他点点头,又开始拨打别的电话号码。到了下午三点,刘易斯回家吃了个三明治,喝了碗汤,那时贾德森已经把诺玛的丧事安排妥当了。他按部就班的做法就像举办一场重要的晚宴。他打电话给北绿洛镇卫理公会,丧礼将在那里的教堂举行。又通知霍普岗公墓管理处办公室,殡葬公司虽然会与他们接洽,但贾德森还是认为自己应该事先通知以示礼貌。为此,刘易斯对贾德森更加佩服。最后贾德森翻着一册破旧的通讯簿,打电话通知他和诺玛一些尚在人间的亲戚。不讲电话的空档,贾德森便一面喝酒,一面追叙往事。
雷切尔望着天花板,咬着嘴唇说:“如果你认为是对的,如果你认为不会……不会伤害她,就带她去吧。”她说。
“假如它现在死了,我就不会伤心了。”埃莉说道,同时好像因为自己竟然说出心事而惊讶。接着她又说了一遍,表示同意自己的看法:“我一定不会伤心。”然后她就去找雷切尔了。
“用不着抱歉。”刘易斯说着,轻抚她的秀发。“如果向我道歉能让你心里好过点的话,那我就接受吧。”
贾德森打电话给班格尔市的布鲁金—史密斯殡葬公司,凡是电话中能安排的他都安排好了,他约好第二天亲自去办理电话中解决不了的事。
护士到哪儿去了?一定有个在病榻服侍的护士……父母亲出门,留下一个才八岁的小孩照顾她垂死的姐姐,那时候,泽尔达说不定已经精神失常了。为什么?因为是逾越节,古德曼夫人受不了那臭味,她得去外面逛逛。于是责任就落在雷切尔身上。各位朋友、各位邻居,这样对吗?雷切尔负起照料病人的责任。她才八岁,梳着马尾,穿着水手服。买了十件新衣服给凯奇,六套新洋装给埃莉,你如果离开我女儿,我就负担你念医学院的全部学费……可是,当你一个女儿因为脊髓炎就快死了,你留下另一个小女儿一人在家的时候,你那本开不完的支票簿哪儿去了?照顾病人的该死护士又到哪儿去了呢?九九藏书网
刘易斯不记得自己曾见过雷切尔说话时这么费力,他突然提高警觉,仿佛踏进了雷区。
“当然在喽。”
雷切尔服过药后又继续讲,她的声音很平静,这是镇静剂的功效。
“还因为内疚。”刘易斯说。
“你有信心。”埃莉说。这不是问句,她的声音中充满敬畏。
“我总以为你有你的理由。”
雷切尔的手在他手中握紧。“哦,刘易斯,我不知道。”雷切尔说,“她年纪这么小——”
贾德森帮刘易斯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他的脸上仍然泪痕斑斑。
“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们可能服用药物,或开煤气,或举枪自尽。理由包括愤恨、意志消沉……厌世……哀伤……活着的亲人心中会产生一种‘他们害死了病人’的感觉。”
“现在我们坐在椅子上。”刘易斯说,“你想这张椅子明天还会在这里吗?”
“刘易斯,我没办法。”雷切尔说道。此刻她的语音中已带倦意。“从那时候开始……我只要一想到死亡就有点怕。”
“如果你当时是在笑,那我要向你致敬。”刘易斯说。
应该是说,埃尔的葬礼结束后她就好了。刘易斯记得:那时他曾想过,她的病可能是心理作用。
“现在喝啤酒早了点。”贾德森说,“不过,这世上总有什么地方已经日上三竿了吧,再说在目前的情况……”
当天傍晚,古德曼家起了大变化。泽尔达去世了,她的父母请人来给她的卧室清理并用熏烟消毒。家具全部搬走,只剩一间空房。后来——很久以后——那个房间成了古德曼太太的缝纫间。
刘易斯冷笑一声说:“要不要我拿教科书给你看?要看自杀统计数据吗?根据统计资料,凡是在家中照料绝症病人的家庭,在病人去世后半年内,家人的自杀率也会急速升高。”
贾德森挂上电话,望着刘易斯说:“对我来说,世上最好的公墓就在班格尔。刘易斯,有兴趣的话再喝瓶啤酒,办这件事得花不少时间。”
“我的同学玛丽告诉我的。”埃莉说道。玛丽是埃莉最要好的同学,是个外表有点肮脏、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的小女孩。身上总是有脓疱或皮癣,仿佛得了坏血病。刘易斯和雷切尔都很鼓励这段友谊,但有次玛丽离开他们家后,雷切尔对刘易斯坦白说,每次玛丽来过以后,她都有种冲动,想检查埃莉头上有没有虫卵或跳蚤。刘易斯听完后放声大笑,点头如捣蒜。
“我相信我们会继续存在。”他对女儿说,“不过,我没办法具体说明。至于如何存在,以及存在的形式,可能会随每个人的不同而不同。总之,我相信会继续存在,我相信克兰德尔太太已经到了一个能让她快乐的地方。”
“我只知道你姐姐死于……脊髓炎。”
“你想动物会继续存在吗?”
雷切尔将头埋进掌心。
“阿门。”刘易斯说,两人举瓶对饮。
“嘘——吵过就算了。”
“别对我说不要。”雷切尔说,“刘易斯,别拦我,我只有力气讲一次,讲完这一次,我就永远不再谈这件事。今晚我可能睡不着了。”
“我吓得退到卧室另一边,我猜我想退出房门,可是我撞到墙壁,把墙上挂的图画碰掉下来——那是泽尔达身体还健康时从她喜欢的《绿野仙踪》图画书中挑出来的,上面印的是伟大又恐怖的欧兹魔法师。我妈妈为那幅画配了个玻璃框,因为那是泽尔达最喜欢的画。玻璃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吓得大叫,因为我知道她死了,我想……我揣测……是她的鬼魂来找我算账,她的魂魄也像她本人一样恨我,但是她的魂魄不会只待在床上,所以我拼命叫喊……一面叫一面跑出家门……‘泽尔达死了!泽尔达死了!泽尔达死了!’邻居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看见我穿着撕破的上衣在街上跑,不停叫着:‘泽尔达死了!’……刘易斯,他们大概以为我在哭,但我想我是在笑。我想我大概是在笑。”
埃莉吃吃笑着,刘易斯也在微笑。
这时雷切尔带泪的双眼露出呆滞恐惧的神色。
刘易斯太佩服贾德森了……甚至是……爱他?
“懂了。”埃莉肯定地点头。
“没错,是再生,就像电视上播的电影《魔缘》那样。”
“雷切尔,够了。”刘易斯的声音不太稳定,“我知道这种症状。”
雷切尔没有参加泽尔达的葬礼,或此后任何人的丧礼。
雷切尔不愿意,也不许刘易斯跟她谈这件事。
“你不可能看过那部电影!”刘易斯九九藏书说道,然后又想:要是雷切尔知道埃莉看过《魔缘》,一定会气得中风。
埃莉并不悲伤,只是表示好奇——刘易斯觉得这正是个身心健康的六岁小孩应有的态度。埃莉想知道克兰德尔太太死时,眼睛是闭着还是睁开,刘易斯说,他不知道。
在芝加哥念大二时,刘易斯也曾认同一位宿舍同学的看法。那时候,他们一群人漫谈了一整夜,这位同学表示:《圣经》里所列的奇迹都相当可疑,因为自从理性时期开始,奇迹便消失无踪(这位同学原本说的是“完全消失无踪”,但被其他同学强迫说得保留一些),虽然世上有许多谜团正变得越来越清楚明亮,有某些团体声称世上还有很多奇事正在不断发生(例如“耶稣裹尸布”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位同学后来变成密歇根州第尔波市有名的产科医生,他当时说:“所以,耶稣让拉撒路起死回生。对我来说,这没问题啊!如果我必须吞下这种想法,我就会吞。有人说双胞胎的其中之一会在子宫里将另一个胎儿吃掉,像个未出生的吃人魔一样。结果二十年后那个人的睪丸或肺脏里出现牙齿,所以可以证明那个人真的吃掉了双胞胎手足。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连这种鬼话都相信,那就没什么事是我不能相信的了。但是,我想要看到死亡证明书——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怀疑他从坟墓里爬出来,但我想看原本的死亡证明书。我就像托马斯一样,他说他只相信耶稣在看得穿手上钉子凿穿的洞,并将手插入那家伙的身体时就复活了。据我看来,耶稣才是那群人当中真正的医生,而不是路加。”
刘易斯望着埃莉走到饭厅门口,她转身说:“那天我真傻,为了啾吉哭成那样。”
当天晚上,埃莉换了睡衣、下楼让刘易斯亲她道晚安时,问他克兰德尔太太会不会进天堂。埃莉问得很小声,好像知道最好别让第三者听见。雷切尔正在厨房烤鸡肉派,准备明天带去给贾德森。
“你去哪里?”雷切尔吃惊地问。
雷切尔痛苦地回忆当日所有情景,逼真地模仿当时泽尔达喉咙发出的声音时,维克托·帕斯考的影像忽然掠过刘易斯脑际,他把雷切尔搂得更紧了。
饭厅墙上出现了一道影子,是雷切尔在偷听。
“不赞成。”雷切尔露出犹豫的表情,这不像她。“不,刘易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在担心。你知道我的,我一害怕,防卫心就会变强。”
刘易斯想:不错,只是有点怕。才怪。
“害怕什么?怕死亡?”
不,刘易斯本来一直不信灵魂会继续存在,可是啾吉改变了他的想法。
“那天我对你大发脾气。”雷切尔说,“我知道埃莉只不过是为了……为了很难适应死亡是自然现象而哭……可是我忍不住对你发脾气。刘易斯,我很抱歉。”
隔壁的邻居把蹲在一棵大树后面不停大喊的雷切尔带回家,雷切尔的鼻子流血了,因此满身都是血迹。这位邻居先设法止住她的鼻血,再给她一杯热茶和两片阿司匹林让她镇定下来,然后打电话叫救护车,并从雷切尔口中得知她父母去的地方,又打电话到盖布伦夫妇家找她父母,盖布伦先生是雷切尔父亲公司里的会计。
雷切尔突然开始痛哭,而且越哭越响,刘易斯意识到她已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于是伸手抚着她的肩,但他的手刚碰到她,她便立刻将身体挪开。
刘易斯心想:雷切尔迟早会摆脱这长年纠缠她的可怕而腐烂的回忆,但不可能完全摆脱。刘易斯虽非精神医生,可是他知道:在任何一种生命中,总有些已生锈和半掩埋的物体,但似乎只有人类会迫切地想找回那些东西,即使受伤也要把它们从记忆中拔出。今晚,雷切尔就几乎完全拔了出来,就像拔颗齿冠已呈黑色、齿神经染上毒菌,而牙根则闷得发臭的烂牙。这颗牙虽然拔掉了,但那毒细胞还残存着;假如上帝真有慈悲之心,就让那毒细胞永远陷入休眠,只出现在她最深的梦境中吧。雷切尔能够摆脱这许多,已经令人难以置信,这充分表现出了她的勇气。刘易斯对雷切尔产生了敬畏之心,他想为她欢呼。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刘易斯回答,把埃莉抱到膝上坐着。刘易斯不安地意识到,埃莉对于唐老鸭、蜘蛛人和汉堡王的了解可能比他自己对于摩西、耶稣和圣保罗的了解要多。埃莉有个不守教规的犹太妈妈和一个不上教堂的基督徒爸爸。因此她对整个精神世界的观念十分模糊。如今为时已晚。埃莉才五岁多,可是,老天,已经晚了。
“不是怕我自己死。”雷切尔说,“我现在根本想都不想这件事。但我小时候,我常想到。我还常常失眠,梦见怪物来把我吃掉,而那些鬼怪看来全都是我姐姐泽尔达的样子。”
刘易斯亲了埃莉两次,一次亲在嘴上,一次亲在鼻头上。
埃莉一直望着刘易斯,这时他必须说几句话。
雷切尔鼓足勇气继续往下说。
刘易斯微笑,觉得又高兴又有点难为情。“大概是吧。我有信心现在该是你睡觉的时候了。”
“那就是你对于椅子还在这里这件事有信心,我也有信心。信心就是相信一件事物一定会如此,不管现在或未来。懂了吗?”
贾德森哭了差不多十分钟,这场感情风暴才算过去。接着,刘易斯仔细听着贾德森所讲的一切——他以医生兼朋友的双重身份聆听着。刘易斯在听,贾德森有没有在话中兜圈子,他在听贾德森对于发生时间是否清楚(没有理由去检查贾德森是否知道发生地点,因为对贾德森而言,地点总是在缅因州绿洛镇)。刘易斯最留心的是贾德森提到诺玛时是否还是用现在式。最后刘易斯发现,贾德森没有任何无法掌握现况的迹象。刘易斯深知年老的夫妇常会在相隔一月一周、甚至一天内相继死亡。这是由于老伴去世遭受的打击使然,或者由于内心深处那种要追随死者的欲望(啾吉复活之前,刘易斯还不曾这么想。他发觉自己对于精神与超自然方面的想法,已悄悄地起了明显变化)。刘易斯的结论是:贾德森悲痛万分,但他的神志依然清楚。刘易斯并不觉得贾德森呈现出如同诺玛般的明显衰老之相。
“一般人相信各种各样关于死后会怎么样的事。”刘易斯说,“有人相信我们会进天堂或下地狱,有人相信我们变成婴儿投胎——”
“去给你拿颗镇静剂。”
很明显,雷切尔拉伤背部是为了防止泽尔达噎死,除了雷切尔本人外,谁都明白这一点。但雷切尔确信这是已经死掉的泽尔达在报复她,泽尔达知道雷切尔恨她,雷切尔知道自己冲出家门大叫“泽尔达死了!泽尔达死了!”时其实在笑;泽尔达知道自己是被谋杀的,所以她要让雷切尔也得脊髓炎,这样雷切尔的背也会扭曲变形,她会卧床不起,慢慢地也会变成两手像爪子的怪物。然后,雷切尔就会像泽尔达一样开始叫痛,开始尿床。最后,雷切尔会吞下自己的舌头噎死。这就是泽尔达的报复。
雷切尔吞下一口口水,喉咙咕嘟一声。
“今晚你需要。”刘易斯说。
刘易斯下床。
这是刘易斯唯一一次看到贾德森喝得微带醉意,可是贾德森没有胡言乱语。他会追忆往事,一连串温暖的往事和趣闻,他讲得清清楚楚,有声有色得令人神往。在追怀过去之际,贾德森同时还要处理眼前的事,这更让刘易斯佩服得五体投地。假如是雷切尔碰到这种状况,她可能吃完早餐的柚子和麦片后就支持不住了,而刘易斯也怀疑,自己能不能有贾德森一半坚强。
贾德森拿起啤酒瓶与刘易斯的酒瓶相碰,又哭了起来,但同时也在微笑。贾德森点着头说:“祝她永远安息,愿她去的地方没有恶毒的风湿。”
“会的。”刘易斯不假思索地说,差点就要添上一句:尤其是猫。但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他顿时觉得浑身肌肤发凉。
“就像睡着了?”
“有张小女孩的照片在你父亲的——”
雷切尔浮肿的脸稍微轻松了点。“泽尔达很不讲理……我好恨她。她有时候会故意尿床,我妈妈一开始还会问她要不要扶她去浴室……后来她不能起床了,母亲就问她要不要尿盆。泽尔达总是说不要……她每次尿在床上,总是我妈妈或我们母女俩一起替她换床单……每次她都说是意外,可是你能看得到她眼睛里的笑意。她的房间里满是尿味及药味……一瓶瓶麻醉剂,还有闻起来像野樱桃的止咳药。有时候我夜里醒来……就算是现在,我一醒来还是会闻到野樱桃止咳药的味道!我想我大概还在梦里……泽尔达死了吗?她真的死了?我觉得……”
“我在解释给你听。”雷切尔固执地说,“我在解释为什么不能去诺玛的葬礼,解释我们那天为什么会吵那愚蠢的一架——”
“我们为她喝一场吧。”贾德森说,“刘易斯,你该看看她十六岁时的风姿,她从教堂出来,上装的纽扣解开……你会看得眼珠都跳出来。她甚至能够让魔鬼发誓戒酒。感谢上帝,她从来没叫我发誓戒酒。”
“哪怕是上帝的最后审判日我都不管。”刘易斯愤恨中略带嘶哑的声音使雷切尔往后一缩。
“我了解。”刘易斯说。
“玛丽的妈妈什么节目都让她看。”埃莉话中隐隐带着批判之意,但刘易斯决定不予理会。
“——口水沿着她的下巴直流——”
“你不赞成?”刘易斯问。他觉得,如果雷切尔想谈,他们今天就干脆把事情说开来。
雷切尔笑了笑,摸一下他的脸。“刘易斯,你真会说话。我其实根本不谈她,我尽量不去想她。”
“雷切尔,睡过来。”刘易斯说。这一整夜,他俩就挤在刘易斯那半边床上,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腹而眠。镇静剂的药效过了,雷切尔半夜时再度醒来,全身发抖。刘易斯轻轻用手抚慰着她,同时在她耳边低语“一切都会没事的”。之后,她再度沉沉入睡。
刘易斯在旁边听着,因为他叔叔就是干这行的,所以他知道对方在告诉贾德森:洗头做头都包含在他们的服务九九藏书网项目中。贾德森点点头,并谢谢与他通话的人。是的,贾德森希望他们替诺玛化妆,不过略施脂粉就好。“她已经是个死人了。”贾德森点了支烟说,“没必要浓妆艳抹。”贾德森又以指挥若定的口吻告诉对方:出殡前棺材要盖上,只在头一天亲友瞻仰遗容时才打开。他要把诺玛的遗体葬在霍普岗公墓,他们在一九五一年就已经买下了那里的一块坟地。贾德森手中拿着地契告诉对方:诺玛的是霍字第一〇一号;贾德森事后对刘易斯说,他自己是霍字第一〇二号。
“你不大谈你姐姐。”刘易斯说。
“你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刘易斯说。他转身搂着她,雷切尔像船难中不会游泳的人,惊慌地牢牢抓住他。“亲爱的,有人因此责怪你吗?”
不是心脏病,是突发脑溢血,死者可能没有遭受任何痛苦。那天下午,刘易斯打电话给斯蒂夫,告诉他诺玛病故的消息,斯蒂夫说他自己倒不反对以这种无痛苦的方式告别人世。
贾德森抬头看着刘易斯说:“刘易斯,她走了。”他说得如此清楚、平淡,刘易斯心想:诺玛的死一定还没击中老贾的神经枢纽。突然间,贾德森的嘴角开始抽动,他举起一只手腕遮着眼睛。刘易斯连忙过去环抱着他。此时贾德森终于克制不住,开始放声大哭。他这下明白了。贾德森非常清楚,他的老伴死了。
“亲爱的,当然不会生气。”刘易斯停顿一下,再望着她。“我可以带埃莉去吗?”
“我不认为吵过就算了。”雷切尔说,“刘易斯,那次吵架我记得很清楚,就像我记得我姐姐泽尔达一九六五年四月十四日是怎么在床上噎死的一样。”
刘易斯坐起身来,打开电灯。“不是说着玩的,我要向你致敬。如果我需要另找不喜欢你父母的理由……真正的理由,现在我找到了。雷切尔,他们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绝对不应该。”
“你知道我不……”
“嗯……”
雷切尔笑了。“你知道,这的确让我舒服了点,我觉得好像吐出了折磨了我很多年的病毒。”
雷切尔顿了顿,陷入思考中。
“有那么可怕吗?”刘易斯刚问出口便已知道答案。一直以来的许多事,甚至那些他从来不曾联想到或只是起疑的事,顿时全都明白了。刘易斯发现雷切尔从不参加葬礼——连他医学院同学埃尔·洛克的葬礼都不参加。埃尔是骑摩托车时撞上公交车而死的,生前是他们公寓的常客,雷切尔一向喜欢他。可是,她却没去参加葬礼。
“我们只是有信心认为这种事不会发生。信心是个了不起的东西,虔诚的教徒想让我们相信,信心与知道是一样的事情,但我不这么认为。关于人死后会怎么样的说法太多,我们知道的是:我们死掉的时候,我们的灵魂和思想要么继续存在,要么就不存在。如果继续存在,那就会发生你能想到的各种可能;如果不存在,那死了就是死了,完蛋了。”
接下来,房间里静默了好一阵子。
刘易斯成年后——他想,是从读大学开始——便相信人只要死了就结束了。他有多次守在死人身边的经验,可从来不曾感觉有个灵魂子弹射过他身边,飞向……什么另外的地方。维克托·帕斯考临终时,他不正是这样想的吗?读大学时,刘易斯曾经认同普通心理学教授的看法,认为学术期刊里提过、随后被大众媒体通俗化的“死后生命经验”可能是代表理智对抗死亡冲击的最后一道防线——创意源源不绝的人类心灵击退“生命终点”这个概念的方法就是:建构一个“永生不死”的幻觉。
“雷切尔,亲爱的——不要——”
刘易斯慢慢说:“也许还有很多别的,不过埃莉,其实没有人真的知道。有人说他们知道,可是其实他们真正的意思是:他们有信心,所以他们相信。你懂不懂什么是信心?”
雷切尔喘了口气。刘易斯握着她的一只手,雷切尔发狂似的捏紧刘易斯的手指。
“书房里,没错,我忘了,我母亲皮夹里也有一张。泽尔达比我大两岁,她得了脊髓炎……她就像家里一个藏在后面卧室里的肮脏秘密。刘易斯,我姐姐死在后面那间卧室里,她一直是这个家里肮脏的秘密!”
雷切尔一脸愕然地望着刘易斯……看来似乎想通了。但下一瞬间,她脸上又露出怀疑的表情。“这些话是你编出来的。”
当天夜里,雷切尔就开始做噩梦,凌晨两点自梦中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连爬下床都有困难。惊吓之余,雷切尔大声叫妈妈。她的背痛极了,大概是因为翻动泽尔达时用力过度扭伤的。当时她鼓足了吃奶的劲,连上衣的腋缝都扯破了。
“你要是早告诉我这些,很多事情就不难解释了。”刘易斯说。
“有时她会用鸟爪般的手摸我……我好几次吓得差点尖叫出声,叫她不要碰我。我有一次喂她的时候,她伸手摸我的脸,吓得我把汤都洒了出来,烫到我的手,于是我大叫一声……叫完又哭,然后我又看见她眼睛深处的微笑。”
“我把她翻过来让她趴着,捶她的背。”雷切尔终于继续说,“当时我只知道这么做。她两脚踢上踢下……我记得还听到像是放屁的声音……我以为要么是她要么就是我在放屁,但其实是我在翻动她的时候上衣的腋缝裂开了。泽尔达的身体开始抽搐……我看她把脸转向侧面,我心想:泽尔达噎住了。等爸妈回来,他们会说我害她噎死了。他们会说:雷切尔,你恨她——那倒是实话。他们会说:雷切尔,你巴不得她死——这也是实话。刘易斯,我记得看到她在床上那样子,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哦,好了,泽尔达噎住了,一切马上就过去了。我再把她翻过来,背朝下。刘易斯,她的脸变黑了,两颗眼球突出,脖子肿胀起来,没多久她就断气了。”http://www.99lib•net
“不用说了。”刘易斯告诉贾德森,同时打开瓶盖,他望着贾德森,“我们为她干杯,好吗?”
刘易斯突然记起,那天她说自己病了,好像病得很重,但第二天她又完全好了。
“快去吧。”
“也许正是如此。”
贾德森勉强还撑得下去,想想诺玛和他同床共枕将近六十年,他怎么能不悲痛?刘易斯进屋时发现这老人——现在贾德森看来完全像个八十三岁老人的样子——独坐厨房里抽着烟,喝啤酒,两眼茫然地注视着客厅。
稍后,雷切尔在床上对刘易斯说:“我听见了你和埃莉的谈话。”
不错,刘易斯衷心敬爱贾德森。
“当然可怕,比你想象的还糟。刘易斯,我们眼睁睁看着泽尔达一天天恶化却束手无策。她时时刻刻都在痛苦中,她的身体逐渐枯萎……她的双肩弓起,脸皮下垂如同面具,她的双手像是鸟爪。有时候我必须喂她,我不喜欢,但我还是照样毫无怨言地喂她。每当她痛得厉害的时候,他们就给她止痛药,开始时分量很轻,后来越来越重,就算她不死,她这辈子也要靠毒品维生。但我们也知道她当然活不久了,我猜那就是为什么全家人都把泽尔达当作一个肮脏的秘密,因为我们要她死,刘易斯,我们希望她死,不只是为了让她不再痛苦,她死了,我们也就不再感到痛苦;因为她的外表开始变得像个怪物,心思也像怪物……哦,我知道这种话听起来有多恶毒……”
刘易斯正要拒绝——他已经觉得有点轻飘飘了——但突然间,他的眼帘后方浮现一幅景象:贾德森用一个异教的担架,拖着诺玛的尸体穿过树林,往米克马克族古葬场走去。
公路另一边的克兰德尔家灯火通明,屋前的车道和公路边左右近百英尺的空地上停满了车子。虽然明天才要在殡葬公司瞻仰遗容,但许多亲友已先来此安慰贾德森,并帮他一同悼念诺玛——贾德森在下午曾用“先走一步”这句话来代表诺玛的逝世。二月的寒风从他们两家的房屋间吹过,公路上覆着一层冰,现在是缅因州冬季最冷的日子。
雷切尔的眼睛快要闭上了,但又睁开一下。“刘易斯,请你不要完全责怪我爸爸,那段时期他们并不好过。泽尔达的医药费惊人,我爸爸错过了在市郊发展的机会。市中心的店面业绩又不理想。除此之外,我妈妈也快疯了。”
贾德森要将诺玛防腐收殓。是的,他要她的遗体衣着齐全。不,他不需要殡葬公司准备的鞋。贾德森问可有人能为诺玛洗头,她上一次洗头是星期一晚上的事了,到她过世时,头发已经脏了。
刘易斯心想:这就对了,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后,你终于说出来了。
“脊髓炎。”雷切尔复述一遍,“在我们家找不到她的相片。”
刘易斯点点头,举起酒瓶。“敬诺玛。”刘易斯说。
“听起来是实话实说。”刘易斯说,“长期患病的人常会变得像个不讲理而且讨人厌的怪物,那种把长期卧病的病人视为受难圣徒只是过度浪漫的想法。只要臀部因为日子一久而开始痛时,他们就会存心让别人分担他的痛苦。虽然他们是逼不得已,虽然这么做对他们好转却也于事无补。”
“宝贝。”刘易斯说,“我不觉得你傻。”
“我想是吧。替诺玛送葬那天,如果我生病在家,你不会生气吧?”
墙上的影子在移动,又停了下来。
“没有。”雷切尔说,“没有人怪我,可是也没人能美化这件事。谁都不能改变这件事,谁都不能让这件事不发生。刘易斯,泽尔达没有吞下她的舌头,她开始发出声音,就像,我不知道,就像——咯咯咯咯——”
“到了最后,止痛药没用了。泽尔达整天哭叫,我们都不记得泽尔达生病前的样子了,连我妈妈都不记得了。如今她只是后面卧室里一个又臭又讨厌、哭叫不停的……肮脏的秘密。”
“自杀?”
“哭出来对你有好处。”刘易斯说,“老贾,诺玛也会希望你哭出来。如果你不哭,搞不好她还会生气呢。”刘易斯说着也忍不住开始掉泪。贾德森紧紧抱着他,刘易斯也紧抱着贾德森。
刘易斯温柔地抚着她说:“雷切尔,听起来一点也不恶毒。”
“你随便说着玩的。”雷切尔以饱经沧桑之人的肯定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