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宠物公墓
17
“我早醒了。”刘易斯故作愉快地叫道。他的牙齿刚才不自觉地把舌头咬出了血。他的脑子在旋转,怀疑自己是否一直处在丧失理性的边缘。
凯奇不理他,迅速跟随埃莉下楼,同时嘴里嚷着:“捉住它!捉住它……捉住它……捉住它!”刘易斯只在凯奇从房门外经过时,瞥见小家伙只包着尿布和塑料裤的结实身躯。
刘易斯说完笑话,雷切尔也大笑不止——连凯奇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后他听见凯奇的欢呼声,刘易斯睁开眼,看见他卧室的天花板。
我想大叫,我感觉得到我想大叫。
“没问题。”雷切尔说着转身下楼。
刘易斯推开被子,两脚一转下床,踩着地毯上的织结,正打算告诉她不要蛋,他只要吃碗麦片就得赶去上班……可是,话停在喉咙,讲不出来。
颤抖扭曲着、撕扯着刘易斯,任意摆布着他的身体。刘易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觉得惊惶——但不是恐惧鬼怪,在这光天化日下他是不怕鬼的。刘易斯恐惧的是自己有可能精神失常,他觉得好像有根看不见的长铁丝钻过脑袋。
“昨晚哈杜可忙得起劲呢!”斯蒂夫笑着说,“哈杜,讲给他听听。”
刘易斯的心脏跳到喉头,像恐怖盒中跳出的野兔。他双眼睁大,牙齿夹住舌头,动作迅速地把被子连毛毯一脚踢开——床尾满是松针,床单上沾满污泥。
刘易斯张嘴时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从他嘴里说出的是他在市场上听到的笑话——讲个犹太裁缝师买了只鹦鹉,它只会说一句“埃里尔·沙龙打手枪”。
雷切尔朝楼上叫道:“埃莉,快下来拿你的午餐,校车快来了!”
他看见自己的两脚脏兮兮的,满是泥土和松针。
就在这两三秒钟间,刘易斯恢复自制,就像他在垂死的帕斯考被抬进校医室的那阵混乱中所采取的行动。刘易斯战胜了眼前的情况,他绝不能让雷切尔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以及那双泥泞沾满松针的脚,还有毛毯掀翻在地、露出污泥斑九-九-藏-书-网斑的床单。
雷切尔又叫道:“埃莉,下楼前去叫醒爹地。”
“来啦!”埃莉咔啦咔啦的脚步声更加响亮。“凯奇,你的车车在这里,我要上学去了。”
刘易斯到了学校医务室后,先向乔安妮打声招呼,便立刻躲进洗手间,因为他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差。不过其实还好,只是两眼下方稍有凹陷,连雷切尔都没注意到。刘易斯用冷水在脸上拍拍、擦干,梳梳头发,然后走进办公室。
“整理完重要档案。”斯蒂夫说,“今天是欢迎药商的日子。”
“那唱两句约翰·列侬的《现世报》吧。”
那场梦逐渐消失,失去了连贯性。这是好现象。
“哈杜,你值班多久了?”刘易斯笑完后问他。
等到他穿上衣服时,大笑小笑都笑完了,他发觉心情好多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其实他知道。这房间看起来也正常了,唯一不同的是那张床现在光秃秃的。刘易斯已经除掉毒药——也许“证据”两字才是他想说的,不过感觉上比较像毒药。
我要大叫,然后发疯,然后就不用再担心害怕——
“我已经醒了,宝贝。”刘易斯说,“下去搭你的校车吧。”
如此一想,刘易斯越笑越厉害。
他开了十英里路,一切正常。突然,他感觉到身体一阵剧烈的颤抖,因此不得不将车子开到二号公路旁兴记中国餐馆的空停车场上。兴记离东缅因医疗中心(接收帕斯考尸体的地方)不远——维克托·帕斯考再也吃不到蘑菇鸡片了,哈哈。
“好的,爹地。”埃莉走近床边,在他尚未梳洗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跑下楼。
“私人笑话。”刘易斯叫道,继续笑着。他其实是害怕,但害怕阻止不了笑意。这股发自腹部的笑声,像用灰浆砌在墙上的石块一样生硬。他认为把被单丢进输送槽是他能做的事里最聪明的一件。米西每星期工作五天,吸尘、清洁……和洗衣。直到被单再次铺上床前,雷切尔不会再见到它们……看到时也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刘易斯想象着99lib.net,米西说不定会向雷切尔提起被单的事,但多半不会。米西大概会悄悄对她丈夫说:克里德夫妇玩的床上花样很特别,又是泥巴,又是松针,而不是在身上涂水彩什么的。
金属声又响了起来,原来是凯奇的玩具车在走廊上滚来滚去。
“我正用针缝着伤口,她却吐了我一头一脸。”
“捉住它!”凯奇叫道,“捉住它——捉住它——捉住它!”
刘易斯点点头,第一个药商代表十点钟会到。斯蒂夫很爱开玩笑,星期三也许是意大利面王子日,而每星期二是达尔丰日——达尔丰是最受欢迎的止痛药。
好了。我们的主角把一切证据都消除了——泥污的被单,浴室里的傻笑。现在我们的主角要读报了(至少是盯着报纸看),然后为这早晨盖上“一切正常”的戳。
凯奇坐在他的高椅上喝热可可,并用热可可来装饰餐桌,并洒满椅子下垫的塑料布,他还顺便洗了个头。
“你应该收下充气娃娃的。”
“我同意哈杜的话。”刘易斯说,“只要别像昨天那样就行。”
刘易斯和斯蒂夫看着他离去,没再说一句话,然后两人相视而笑。对刘易斯而言,任何时候的笑都比不上此刻,让他觉得如此舒服……而正常。
“且听我一句忠告,伟大的老板。”斯蒂夫说,“我不知道芝加哥的药商怎么样,但本地的这些推销员什么花样都耍得出来,从免费招待十一月去缅因州阿拉加希打猎,到免费去班格尔的全家乐保龄球馆打球等等,曾经还有个仁兄想送我个充气娃娃。送给我耶!我不过是个助理!如果他们没办法把药卖给你,他们就会把你逼成药罐子。”
而且刘易斯也真的几乎大叫出声,恐惧如同打心底冒出的冰冷子弹。现实在闪动。真实的——真正的现实——是那些松针、泥污的床单,和手臂上刮出的血痕。
这样一想,刘易斯马上翻开报纸。
他发现自己的膝上还留有几根松针,然后猛然将目光转到右臂,二头肌上显然有道刮痕,正是梦中被那根枯树枝戳九-九-藏-书-网到的位置。
刘易斯看向右边,雷切尔那边的床上空空无人,被子已掀开。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他瞥了手表一眼,快八点了。雷切尔让他睡过头了……她可能是故意的。
刘易斯听见女儿在叫:“凯奇,捉住它!去捉住它!”
“嗨,楼上的!”雷切尔叫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愿两位佛光高照。”哈杜脸上仍挂着微笑说道,轻快地滑出大门。
凯奇开始口齿不清地叫着——说得清楚的几个字是:凯奇,车车,捉住它,埃莉校车。他的意思很明显:埃莉应该留在家里,学校教育可以暂停一天。
一般人只要七分钟时间就能睡着,而根据韩氏《人类生理学》,一般人需要十五至二十分钟才能完全清醒。睡眠就像游泳池,入水容易出水难。睡着的人醒来时,是慢慢醒来,先从熟睡状态到浅睡,再到所谓的“醒睡”状态。睡眠者有时可以听见声音,甚至还能回答问话,但彻底醒来后自己并不知道……不过,或许能记得梦境的片段。
“跟你讲他醒了嘛!”埃莉说,“我走了,拜拜!”砰然关门声和凯奇的吼叫声同时响起。
一切都是梦,不管有多恐怖、多逼真,但全是梦,只是他意识中的化石。
刘易斯觉得舒服了些,开始镇定下来。擦干身体时他不禁想到:杀人凶手自信消灭了一切证据时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他笑了起来,他继续擦着、笑着,好像停不下来一样。
“一个蛋还是两个蛋?”雷切尔在第二阶或第三阶上停下问他。谢天谢地。
“两个。”刘易斯说,但他其实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要炒蛋。”
“不,红头发的,不合我胃口。”
“不要抖。”刘易斯说,“别再抖了。”
哈杜擦擦眼镜,笑了笑。“凌晨一点钟,两个男学生带着一位女性朋友到医务室来。”他说,“为了庆祝返校,她高兴地喝了个烂醉。她的大腿划破一道伤口,我告诉她至少要缝四针,不会有疤。她告诉我:缝吧。所以我开始缝,我这样弯着身——”
斯蒂夫和刘易斯都九-九-藏-书-网爆出大笑,而哈杜只露出安详的微笑,好像他已经碰到过这种事上千次了。
雷切尔端着刘易斯的炒蛋和咖啡从厨房走来。“刘易斯,什么精彩的大笑话?你在上面笑得像个傻瓜,吓了我一跳。”
“凯奇!”刘易斯大声叫道,“来亲亲爹地!”
哈杜示范对着隐形的大腿弯腰的样子。刘易斯开始微笑,知道好戏要上场了。
“一个蛋还是两个蛋?”雷切尔问。
刘易斯暂时如释重负般闭了闭眼,可是在黑暗中他看见帕斯考的银色眼珠。刘易斯连忙睁开眼睛,迅速行动,将别的念头搁在一旁。他从床上拉下床单,毛毯没问题,只要把上下两张被单分开,裹成一团,拿到走廊上,丢进通往洗衣房的输送槽。
“捉住它,凯奇!”
“对。你错过了所有精彩部分呢。”
“希望别像昨天早上那样。”哈杜说。
刘易斯听见骨头的咯咯声,那声音逐渐响亮起来,现在听起来比较像是金属发出的声响。一阵碰撞声,接着是叫喊。金属声更频繁了……是什么在滚动?他飘忽的心神认定有东西在滚动。是骨头在翻滚。
刘易斯躺在床上,保持不动,静静感受着和善的现实,受上帝保佑的现实,回到家中的现实。
“我们差不多快把重要档案整理完了。”斯蒂夫说,“哈杜,念哈利路亚。”
“早。”
斯蒂夫·马斯特顿和印度裔医生苏伦达拉·哈杜在办公室里,边喝咖啡边整理重要档案。
他奔进浴室,扭开水龙头,站在很烫的热水下,洗净双脚和腿上的泥巴。
噼啪,噼啪,噼啪。凯奇光着脚在走廊上跑,和埃莉一起吃吃笑着。
“我拒绝。”哈杜笑着说,“我不是基督徒。”
“从午夜开始。”哈杜说,“我正要走,不过想多留一会儿向大家打个招呼。”
很好,这就是应对之道。刘易斯松了一大口气,心想,你安然过了这关,这件事到此为止……除非哪天你和三五好友晚上升起营火,乘着晚风,聊起各自经历的神秘事件。因为点着营火、凉风习习的夜晚,也是容易说漏嘴的时候。九九藏书
“好,哈啰。”刘易斯说,一面握着哈杜棕色的手掌,“现在回家,回去睡觉。”
吃完炒蛋后,刘易斯亲过雷切尔和凯奇,直到快出门时才往那输送槽终点的白色衣物柜瞥了一眼。一切正常。又是个晴朗的早晨,晚夏景色依旧,仿佛会永远继续下去。刘易斯把车从车库倒出来时,望了望小径,没什么异样。你毫发未伤,安然过了这关。
埃莉走进刘易斯的卧室,她的头发已经梳好,扎了个马尾,穿着红色洋装。
通常刘易斯会为此生气,但今天例外。他深吸一口气后再缓缓呼出。此时他心满意足地躺着,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屋,尘埃在阳光中舞蹈,他感觉到真实世界的特质。
“早,刘易斯。”斯蒂夫说。
“刘易斯?”
“刘易斯?”雷切尔说着走向楼上,“刘易斯,你又睡着啦?”
刘易斯心想:也许一般人对于费解的事物就是抱持这种态度。人们就这样对付那些拒绝被明显分为原因和结果的荒谬事物,而整个西方世界就是依赖因果关系在运行。也许你在心中就是这样看待以下事物的:清晨静静在你后院飞翔的飞碟,但事后飞碟只在心中留下了小小一团影子。或是青蛙雨。或是深更半夜里有手从床下伸出来打你的脚板。而应对的方法可以是一笑置之,也可以大哭大叫……但既然恐惧不可亵渎也无法拆解,你就让恐惧保留完整原型,就像对付肾结石一样。
刘易斯打开收音机,听琼·拜雅唱那首关于钻石和铁锈的歌,她甜蜜而清凉的歌声使他慢慢镇静下来。待她一曲唱完,刘易斯觉得可以继续上路了。
接着又是雷切尔的声音:“刘易斯,你睡醒了?”
“醒了。”刘易斯坐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