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宠物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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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你的奢望。”刘易斯说,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我不会自己在家流着眼泪喝啤酒。”刘易斯说,“贾德森和诺玛一定会叫我过去吃火鸡,过感恩节。其实我才觉得内疚,我从来就不喜欢跟一大堆人过节。每次下午三点开始喝酒、看电视上的足球赛,看到七点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醒来,还觉得达拉斯牛仔队的啦啦队在我脑子里跳呀叫的。我不喜欢的只有送你和两个孩子离开这个部分。”
“诺玛。”刘易斯说,“我所做的都是我乐意做的。”
“好极了!”刘易斯说道,一面坐下慢慢说话,同时心想:多希望你们此刻在我身边。
“好,好。”雷切尔说,“刘易斯,乖乖待在家。”
“哈啰?”
“老妈妈满意了。”贾德森在第三次更换鲜花拜访位置后冷冷地说。
刘易斯的母亲不曾说过那种话,至少就刘易斯记忆所及,她不曾说过。不过刘易斯记得母亲有次说过:假装谦虚在某种程度上就等于骄傲自大。
刘易斯目送他们上了登机梯……然后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飞机内部,接下来整个星期都见不到他们了。也因为这样,此刻刘易斯已开始想家并感到寂寞。他移到刚才埃莉站的玻璃窗前,两手插进大衣口袋,望着工人将行李装上飞机行李舱。
“告诉你吧。”刘易斯笑了笑说,“我会小心的。雷切尔,替我向你父母问好。”
刘易斯可以陪伴妻小一同前往芝加哥,虽然学校业务的关系,他需要提早三天回来,但其实他一起过去并不困难。真正难的是:要与古德曼及他狮身人面像般的太太一起过四天。
感恩节前一星期降了第一场雪,到了十一月二十二日那天又落了四英寸的雪,不过,感恩九*九*藏*书*网节前一天却是个晴朗寒冷的日子。刘易斯送妻儿去班格尔市国际机场,雷切尔带着两个孩子回芝加哥娘家过节。
第二天,刘易斯打电话到东缅因医疗中心的加护病房。诺玛还未脱离险境,这是心脏病发作后二十四小时的标准程序。刘易斯从魏布里医生处获得较乐观的判断。“我不认为那是轻微的心肌梗死。”魏布里医生说,“我没夸张,克里德医生,她欠你很大一份人情。”
这一切刘易斯都还能应付,但此时发生了一件事,当时雷切尔不知道,将来也永远不会知道……总之,刘易斯不会告诉她。古德曼先生提议为刘易斯付全部学费,直到毕业。而这笔“奖学金”(古德曼的字眼)的代价就是要刘易斯立刻取消和雷切尔的婚约。
刘易斯非常不好意思,“老贾太夸张了。”
傍晚,刘易斯与贾德森和诺玛喝了两罐啤酒,再穿过十五号公路回家时,还是感到些许惆怅。因为天凉了,他们在厨房喝酒聊天,诺玛喝的是葡萄酒,魏布里医生不但准她喝葡萄酒,而且还鼓励她多喝。
而这些骂古德曼的话,就算可以贴切地形容他本人,但完全无助于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当时古德曼叫他滚出去,说假如再看见他踏上古德曼家门前的台阶,他就会拿枪像打狗一样地打死他;刘易斯则叫他拿支票簿塞自己的屁眼。古德曼又说,连他看过的贫民窟乞丐都比刘易斯有前途;刘易斯就叫他何不把他的美国银行信用卡、美国运通金卡连同支票簿通通一起塞进屁眼去。
达美航空公司的七二七型客机离开了登机扶梯,刘易斯瞥见埃莉隔着窗户拼命挥手。刘易斯也对她挥手并微笑,接着不知是九_九_藏_书_网埃莉还是雷切尔把凯奇举到窗口。刘易斯挥手,凯奇也挥手——他可能看见了刘易斯,也可能是跟着埃莉有样学样。
这些话当然无法促成他与未来岳父母的和好。
“这样不对,”从一个月前他们开始讨论这件事起,雷切尔讲了不下二十遍,“我不喜欢感恩节你得单独在家,刘易斯,再说感恩节本来就是家庭节日。”
贾德森欣然起身。“好极了!刘易斯,我赞成。咱们快走,免得她又改变主意。”
“妈——咪。”埃莉叫道,她急得不得了。“快走——快走——快——”
此时,刘易斯真的开始感觉孤单——他几乎掉下泪来——于是他再次对空挥手。
没想到古德曼竟提议负担刘易斯的全部学费——他甚至当场从便服上装口袋里掏出支票簿,看起来宛如肥皂剧的情节。刘易斯当场爆发,他指责古德曼想把女儿像博物馆展品一样留在家里;说古德曼除了自己之外根本不替别人设想,他还骂古德曼专横傲慢,是个自私自利的王八蛋。直到过了很久之后,刘易斯才对自己承认:他当时发怒的原因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解除身心所承受的压力。
诺玛见到鲜花时非常惊喜,立刻按铃叫护士拿花瓶来,然后指挥贾德森如何插花,插好后放置在角落梳妆台上。
“哦,你这个人。”她说着朝他皱皱鼻子。雷切尔没上他的当,她很清楚刘易斯为什么不一起去芝加哥。“真会说笑。”
“载着我的亲人平安飞去吧。”刘易斯自言自语着,然后把外套的拉链拉上,走向停车场。北风强劲,呼呼刮过停车场,差点吹落了他戴的猎帽。他用手按着头,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发动引擎时,那架客机刚越过机场九*九*藏*书*网大楼,机头冲向蓝天,喷射引擎吼声如雷。
“刘易斯,我爱你。”她说。
刘易斯把凯奇换到另一只手抱着,这小子生平第一次穿大男孩的雪衣,看起来像个巨人;埃莉贴着大玻璃窗看一架空军直升机起飞。
“刘易斯?”雷切尔的声音不大,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很清楚。“我们到了,到芝加哥了,一路平安。”
“我倒是没问题。”雷切尔说,“坐头等舱让我觉得像个公主,凯奇会从波士顿一路睡到芝加哥。”
后来是雷切尔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彼此都后悔太口不择言,但是对于对方的成见并未改变)。肥皂剧情节不再上演,当然也没再说出“从今天起你就不再是我女儿”这种话。刘易斯与雷切尔结婚那天,古德曼衣领上的僵硬面部表情像极了埃及石棺上的雕刻。古德曼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是一套六人份瓷器和一台微波炉,此外没有多给他们一文钱。刘易斯读医学院那段疲于奔命的时间,雷切尔在一家女装店当店员。打从那时起到现在,雷切尔只知道她丈夫与她父母的关系有点“紧张”……尤其是刘易斯与她父亲之间。
“不会,他们不会的。”雷切尔说,她手上握着三张粉红色登机牌。她穿了一袭毛皮大衣,虽然是假货,但棕色皮毛看起来十分贵气……刘易斯心想,看起来像麝鼠皮。但不管看起来应该像什么,穿在雷切尔身上更增添了她的妩媚。
也许是眼睛泄露了他的心思,雷切尔才会突袭似的上前拥抱他,将凯奇挤在中间。凯奇虽然露出诧异的表情,可是没有不高兴。
“我没夸大其词。”贾德森说。他似笑非笑地眯眼看着刘易斯。“刘易斯,你母亲没告诉过你:永远别错过一个谢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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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易斯可以去,但他宁可为他岳父母奉上他们的女儿、孙儿孙女及他的问候。
“贾德森,别说俏皮话。”诺玛说。
“你真是可爱。”诺玛说,“你把这个男人拖出去,让他请你喝杯啤酒吧。我困了,可是又没办法摆脱他。”
广播器在叫他们那班飞机的乘客登机,埃莉慌慌张张地跑来。“妈咪,在叫我们了。快走——快走——快走。他们不等我们就要飞了。”
那个星期,刘易斯有天心血来潮,带了束花去医院探病,发现诺玛已被安置在楼下的双人病房——这是好现象。贾德森和她在一起。
贾德森生起火炉,他们围炉而坐,冷啤酒,暖厨房,贾德森谈起两百年前米克马克族印第安人如何阻止英国人在缅因州的马奇亚斯登陆。他说当年的米克马克红人十分凶狠,他又补上一句,直到现在联邦及州政府的一些地政律师还是很怕他们。
“不说就是,夫人。”
诺玛望着刘易斯。“我要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说话时有点腼腆,但让人非常感动。“贾德森说我欠你一条命。”
事实很简单:家住林湖区的古德曼先生和夫人压根就不喜欢刘易斯。首先,他们不喜欢刘易斯的贫寒出身,更糟的是,刘易斯让他们的女儿供他读医学院,而他差一点被开除。
不过孩子们早已融化了他岳父母的心,小孩就有这种本事。刘易斯猜想:其实只要自己假装忘记那晚在古德曼书房里的事,双方就可以恢复友好。就算古德曼知道刘易斯是装出来的也没关系。然而实情是(九九藏书刘易斯至少有承认这件事的担当)刘易斯并不特别想弥补这个裂痕。十年是段很长的时间,但还没长到足以赶走刘易斯嘴里的苦味——当年在古德曼的书房里,古德曼吞了几杯白兰地,当他从愚蠢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支票簿时,刘易斯的嘴里尝到一股黏腻恶心的味道。的确,当初古德曼没发现刘易斯和雷切尔已经上过床(总共五夜,他俩挤在刘易斯狭窄破烂的公寓床上)的事,让刘易斯松了口气。但他仍无法控制那种突如其来的厌恶,即使过了十年后也没有丝毫改变。
在当时那个年纪,刘易斯·克里德他还不会应付这种侮辱,但懂得应付这种状况的人也很少会碰到这种戏剧性的夸张提议(或照实说就是贿赂)——而你大概要到八十五岁左右才会懂得处理这种事。一来,刘易斯很疲倦,他每星期要上十八小时的课,花二十小时啃书,再用十五小时在白厅饭店里的匹萨店打工。二来,他神经紧张,那天晚上古德曼先生却出奇快活,神态与往常对待刘易斯那种冷冰冰的态度完全不同。古德曼邀刘易斯进书房抽雪茄时,和他太太交换了一个眼色。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日子,长到足够让刘易斯思量——刘易斯回想当时的情况:马儿嗅到草原起火的烟味时,一定也会产生和他一样的焦虑感。当时,刘易斯以为古德曼先生随时可能宣布:他知道刘易斯已经和他女儿发生过肉体关系。
本来这是个十分称心的傍晚,可是刘易斯一心想着等待他回去的空房子。他踏过草坪时,踩在霜上的鞋子发出嘎吱声。这时他听见房里的电话铃响,便迈开步伐奔跑,冲进大门,奔到客厅(还碰倒了摆杂志的茶几),再滑进厨房——因为他的鞋底沾了霜。刘易斯抓起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