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米克马克族古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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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了厕所,走进客厅,打开走廊上的灯,在楼梯下面站了一会儿,傻兮兮地环顾四周。多奇怪!圣诞节前夕,他就站在这里把蓝宝石项链掏出来送给雷切尔。那里有他常坐的沙发,诺玛逝世后,刘易斯曾坐在那张椅子上尽他所能地为埃莉解释死亡的含义。客厅一角摆着圣诞树。窗上贴着埃莉做的纸火鸡——刘易斯把它当成未来世界的乌鸦。几个月前,客厅里堆着搬家公司卡车从中西部横穿半个美国运来的纸箱,里面装满全家人的衣物。
“啾吉,戴满一头干草。”刘易斯用嘶哑的声音说着边解开衬衫纽扣。“那就是我,你最好相信。”
刘易斯关上医药包放在床边。他关掉头上的电灯躺下,两手枕在头下。平躺下来休息,真舒服。他又想起迪士尼乐园,看见自己穿着白制服,驾驶一辆白色的小救护车,车身漆着米老鼠耳朵的标记——当然,从外表看不出是辆救护车,以免花钱游园的游客受到惊吓。
“凯奇?”刘易斯哑声叫道。
没什么了不起的。在这意识模糊、筋疲力尽的状态下,似乎什么都无所谓了。刘易斯觉得,现在的自己只是徒有人形,就像活尸电影里的僵尸。我应该是双粗糙的脚爪,匆忙穿越小神泽,爬上米克马克族古葬场。刘易斯如此想着,并发出咯咯干笑。
刘易斯随手将铁铲和鹤嘴锄丢进车库,在车道上站了一会,先朝他刚才跑出来的地方看了看,然后再仰望天空。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五分,黎明即将来临。大西洋彼岸已经是白昼了,可是黑夜仍紧抓着绿洛镇,风仍不停地刮着。
他在宠物公墓中穿行,经过“我们的乖兔玛塔”和旁边的“巴顿将军”。他踏过一块破烂的厚木板,那儿是“波丽西雅”长眠之处。此刻,金属片的声音更响亮了,刘易斯驻足俯视,看见一块长方形铁片钉在微微倾斜的木板上。在星光下,刘易斯认出上面写着“白鼠林哥一九六四~一九六五”。不断发出叮叮响声的就是这片插在宠物公墓外围入口处的铁皮。刘易斯伸手将铁皮朝内扳……他突然僵在当场,头皮瞬间发麻。99lib.net
树冢那头又开始传来声响,好像是什么盲目的物体凭着直觉在暗中跟踪他。在刘易斯被刺激过度的脑子里,幻想出许多恐怖而令人厌恶的景象:一只斗大的鼹鼠,一只从树丛中跳出而不是飞出的大蝙蝠。
刘易斯伸手去抚摸啾吉,想寻求一点慰藉,可是啾吉笨拙地跳下水箱盖,迈着蹒跚的步子径自走向别处去了。
刘易斯想着这些似梦非梦的情景,坠入睡乡,将联结清醒现实的线路一根根拔断,直到思想全完停顿。极度的困乏使他陷入黑暗无梦的酣睡中。
万一需要的话。
十分钟后,树冢出现在他眼前。他开始往上爬,脚下一再绊着朽木枯枝,可是他没有跌倒。快接近地面时,他往下一瞥,一根树枝立刻折断(贾德森说:别低头看),另一根树干开始滚动,刘易斯的脚往外一滑,趺下去时他的侧脸先着地,几乎当场跌晕过去。
刘易斯忽然想起埃莉告诉过他的——耶稣喊道:“拉撒路,出来吧……”因为他要是不指名拉撒路的名字,那么坟地埋的人都会出来。
刘易斯举手往脸上抹了一下,惊慌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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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手上有血……不知何时,他流鼻血了。“他妈的谁在乎?”刘易斯念叨道,同时在身旁四周摸索,摸到了铁铲和鹤嘴锄。东方即将透露曙光之前,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步子极缓慢而笨重,但很有决心。一抹影子在走廊的阴影中移动,随影子而来的是股恶臭。刘易斯睡得很沉,但臭味使他的喉咙发出咕噜声,同时翻身避免面对臭气。
还不到时候。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那边的响动不是凯奇……是别的东西。
刘易斯穿着内衣裤上楼,在浴室里,他拿了张小板凳,站在凳子上,从柜子最上一层架子取下他的黑色医药包。他把医药包拿到卧室,坐下开始在里面翻找。他找到了注射器,万一到时需要的话——预防万一。在一卷卷的胶带、手术剪刀,以及一包包外科缝合羊肠线当中,有几小瓶致命的毒药。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站在黑暗中呼喊死去的儿子——刘易斯不禁立刻毛骨悚然。他开始发抖,像是生了大病或发着高烧。
“凯奇?”
刘易斯的身体左侧有一道青肿,就在肋骨的中间。他脱掉裤子,撞到墓碑的膝头已经肿得像个气球并呈紫黑色。他心想,如果现在停止伸展运动,关节就会立刻变硬——就像在水泥里浸过一样。看来在他有生之年,这个伤每逢阴雨天都会来向他诉苦了。
苍白的手在包中探寻,将药物、小瓶和注射器推向一边,丝毫不感兴趣。终于找到了,苍白的手举起所找到的东西,那东西在初露的曙光中闪着银光。
这个令人安慰的错误念头,也正是促使他爬起来再往前走的动力。因为如果他躺在这里,那怪物可能就会发现他……那怪物可能正在森林中寻找他。
包里的物品、药品因为被翻动而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啾吉在马桶水箱盖上专注地看着他,不错,有人把它放到屋子外面,那人就是刘易斯自己。他记得很清楚,正如他清楚记得已经换过地下室那扇破窗的玻璃。当时刘易斯对自己说问题解决了。其实,他在骗谁呢?啾吉想进屋时就能进屋,因为现在的啾吉已经不一样了。
诡秘的响声消失了。
刘易斯记得自己把帆布包裹送进掘好的土坑里,并且还用手将泥土推下回填。他还记得自己堆砌石块,底部宽、顶部尖……
刘易斯急忙倒着退出宠物公墓,不敢背对树冢——以及那鬼魂般的忽隐忽现于黑暗中的青紫色崖壁——直到在小径上走了相当一段路后才转过身来。他加快脚步,大概还剩四百米小径便会穿出与他家房子后面相接的树林,他觉得自己还有往家里飞奔的余力。
凯奇坐在他身边,皮肤晒成棕色,眼白微带健康的蓝晕。外面,人扮的卡通动物正和一个小男孩拉着手,小男孩惊喜得目瞪口呆。这边,跳跳虎坐在两位祖母之间,由第三位笑哈哈的祖母替他们拍照,一个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叫喊着:“跳跳虎,跳跳虎,我爱你!”
该死!这是今晚让我摔倒的第二个坟墓……如果再摔一次,就表明我一定是被诅咒了!
我们巡逻……我和我儿子……我们巡逻的本质既非战争,也不是性爱,只是为了要与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作祟高而无济于事的战斗。他和我,在佛罗里达州的艳阳下,驾着这辆白色小救护车巡逻。车上的红色闪光信号灯被罩子盖着,但需要用它的时候,我们就把罩子掀开……除了我们自己,不必让任何人知道,因为男人心园中的泥土里石头很多,一个人种他能种的……细心照顾。http://www.99lib.net
这一切多么奇怪……刘易斯多希望他们不曾听过缅因大学、绿洛镇、贾德森和诺玛,或任何有关的一切。
影子走出卧室。
影子走到主卧室门口停下不动,站了一会儿才走进房间。刘易斯的脸埋在枕头下。两只苍白的手伸过来,接着,床边的黑色医药包咔的一声便打开了。
我走得够远了,今天不妨就睡在这里。
镜箱里有筋骨及肌肉的止痛药膏。刘易斯放下马桶盖坐在上面,挤出一段药膏,抹在肿胀的膝头,然后又挤了些在手上,抹在下背部——那地方不容易上药。
刘易斯脚下绊到了某个东西,整个人跌在地上。当时他觉得,自己大概再也爬不起来——连爬起来的劲都没有了。他只能躺着,聆听身后从小神泽传来的蛙鸣,感受全身的痛楚。他将躺在这里直到昏然入睡,或者直到死去。
刘易斯回过神,再次四处摸索,终于摸到了工具。他开始借着星光观察周遭环境。“猫儿斯麦吉”的碑就在他附近,还有“命丧公路的吹希”。风仍旧刮得起劲,刘易斯听见叮叮叮的铁皮声——那块铁皮原先可能是只西红柿罐头,被伤心的小主人用父亲的工具敲成碑牌,再钉在一块木板上——这铁皮声响让刘易斯顿时心生恐惧。
砌好锥形石堆后的情形他就记不大清楚了。他明明从巨岩的石阶上走了下来,否则他不会在这个地方……什么地方?刘易斯扫视周围,他觉得自己认得出这片松林,这里距离树冢不远。可能是他已经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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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小神泽,却连自己都不知道?想来很有可能。刘易斯走进车库,沿着墙壁摸到与车库相通的后门,开门进屋。他走过厨房,没有开灯,再走到餐厅与厨房间的一个小厕所。他打开厕所灯,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啾吉,它蜷着身子卧在马桶水箱盖上,用那双泥浆般浑浊的黄绿色眼睛注视着他。
后面有东西在动,就在树冢的另一边。
刘易斯和儿子一起驾车巡逻。他们父子是这座乐园的警卫,开着白色小救护车日夜不停地在园中巡行。他们不想找麻烦,不过万一出了麻烦,他们随时可以应付。即使在这个倡导纯洁娱乐的地方,有时也会暗藏麻烦。那位在大街商店买胶卷的带笑男士可能会突然心脏病发作,一位刚走下空中战车的孕妇忽然感到产前阵痛,一个美丽的少女会突然倒在地上发羊痫风,有人中风,有人中暑,也许在闷热的夏日午后,还有人会被雷电打中。此地甚至还会出现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可以看见他在开往魔术王国的单轨火车入口处走来走去,或者看见他用迟钝而无生气的眼神从空中飞车上往下凝视——刘易斯和凯奇知道他是乐园的人物之一,就像笨老虎、米老鼠和唐老鸭。不过没人愿意跟欧兹魔法师一起拍照,也没有父母亲愿意把欧兹魔法师介绍给儿女认识。刘易斯和凯奇认识他,在新英格兰时就跟他见过面了。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会伺机让你吞弹珠噎死,用干洗塑料袋使你窒息,再不然就要你触电。他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他监视着死亡与永生之间的每一个站口。
“啾吉。”刘易斯说,“我以为你在外面。”
刘易斯听见的是种诡秘的声音——松针压碎,枯枝骤断,矮树轻摇。风飕飕地刮过松林,几乎将那诡秘的轻微响声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