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宠物公墓
22
贾德森握住塑料袋另一边,刘易斯将啾吉放进袋里,很高兴能摆脱那怪异且令人不舒服的重量。
“怎么?我们埋了你女儿的猫。”
“没错,是啾吉。”刘易斯说,“妈的!我真不知道怎么对埃莉说。”
“呃,我们草坪上有只死猫。”贾德森说,“我看可能是你女儿的猫。”
“你可不可以至少回答一个问题?”
“我觉得……”刘易斯慢慢回答,“你的话可能没错。”
“老贾,我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我们到这偏僻的鬼地方来干什么?”
但小径有的地方也很窄,路边的灌木丛勾绊着刘易斯大衣的肩部。他每隔一阵就双手交换拿着塑料袋和铁铲,但已无法解除肩臂的酸痛。他专心走路,脚步的韵律使他几乎陷入睡眠状态。刘易斯记得高中的最后一年,他和女朋友与另一对情侣出去漫游,最后走到靠近一座发电厂的泥巴路上,而且是无处可通的死路,他们就在那里拥抱亲吻。他们在那里没待多久,刘易斯的女友就说想要回家或去其他地方,因为她的每颗牙齿(所有还有感觉的牙齿,总之,是大部分牙齿)都痛了起来。刘易斯自己也很想离开那地方,发电厂周围的空气让他神经紧张,而且过分清醒。现在和当初那天的感觉一样,只是她更紧张、更清醒,但没有不舒服。只是……
“你可能会看到圣艾尔摩之火光。成因为雷雨时空气离子化造成的冠状放电现象,并非真的火焰。由于天主教中海员的守护圣人为圣艾尔摩,因此得名。">——也就是船员说的幽光。这火光会以奇怪的形状呈现,如果看见令你不安的东西,你往另一边看就行了。你也可能会听见仿佛有人说话的声音,那是潜鸟的叫声,它们的声音传得很远,很奇怪。”
贾德森慢慢点头答道:“呃,泥土很浅。不过既然有足够的深度让草生长,也就够埋尸体。许多年来,这儿就是葬人的坟场。当然,你会发现这不是件轻松的工作。”
刘易斯步下树冢,往前盯着贾德森手电筒的光环,贾德森停在那里等他。刘易斯此刻心情之振奋,就如被浇了一瓶煤油的营火余烬。
满足。
可是它已经无法出去乱搞了,阉了它就是要它长命百岁的。
“哈啰。”刘易斯叫道。可能是雷切尔从芝加哥打来祝他感恩节快乐。她会叫埃莉跟他讲几句,再让凯奇接过去咿呀几声。他怎么会睡了整个下午?他本来打算看电视转播的足球赛。
“我想埃莉一定很爱它。”贾德森说。他的话配上这背景:天边的残光、寒气、冷风,使刘易斯感到凄凉而恐怖。
“老贾……”
“埋在宠物公墓?”
不错,刘易斯感到满足。自从他们迁居缅因州以来,他第一次觉得有回到家的感觉。此刻他独自站在黄昏中,站在寒冬的边缘,虽然他觉得不快乐,却感到出奇地兴奋和完整——他从童年起就不曾有过这样完整的感觉。
“好,刘易斯。”
“是啾吉?”刘易斯问。他觉得整个人往下一沉。“老贾,你不会弄错吧?”
刘易斯打量四周,在星光下他看得相当清楚。他们站在一座巨岩的平顶,巨岩就像条暗黑的舌头钻出薄薄的地层。朝另一面望去,刘易斯看见冷杉的树梢,刚才他们曾走过那些树,爬上这怪异的方山。这样的平顶巨岩似乎在亚利桑那州或新墨西哥州比较常见,在这里算是反常的地质现象。由于方山顶部除了野草外并无树木,所以落雪较早被太阳融化。刘易斯掉头面朝贾德森的方向,看见被风吹得弯曲的长茎枯草,原来这不是座孤独的巨岩方山,而是一座丘陵。在他们前方,地面逐渐高起,延伸进林间。但就新英格兰的绵绵丘陵而言,这样平坦的巨岩仍显得特别出奇……
“这个,让我先听听究竟是什么问题。”
刘易斯瞥了贾德森一眼,准备告诉贾德森他的推断,可是贾德森把头转开,注视着地平线上那抹红光。他帽子的耳罩半开,露出他那沉思而严肃的表情。
刘易斯关了床头灯,侧身躺下,立刻就睡着了。
走向宠物公墓途中,有两次——或许三次——刘易斯想和贾德森讲话,但贾德森一直没理他,刘易斯只好作罢。在目前的情况下,刘易斯会觉得满足固然荒谬,但这是事实。满足感好像来自各种因素:手上提着啾吉以及拿着铁铲使他肌肉作痛便是其中之一,冷风和寒气使他暴露在外的皮肤发麻是其中之一,贾德森手电筒上下跳动的光芒也是其中之一。刘易斯感觉到某种四处弥漫、无法否认而又充满魅力的秘密存在,某种阴森森的秘密。
“不是。”贾德森说,“这不是一个你可以随便告诉人的地方。我十岁时把我的狗儿斑斑葬在那里,它追逐野兔时被生锈的铁丝网刺伤了,后来因为伤口发炎死了。”
刘易斯差点撞上老人的背,贾德森站在小径中央,头歪向一边,紧紧地抿着嘴。
贾德森望着他,这时刘易斯以为自己瞥见这老头子眼中有某种正在发亮而且并不怎么让人愉快的东西。
“那么走吧。”
刘易斯只知道食人怪是北国传说,他问贾德森:“你觉得这块地真的腐臭了吗?”
“几点钟了?”刘易斯问。他心下觉得奇怪,诺玛竟然还没回来,他全身的筋骨似乎在向他报时,说现在已是午夜十二点了。
“看在耶稣分上,这到底是什么?”刘易斯哑声对贾德森低语。
“这事可以等明天,白天我们看得……”
“人们没想到的是:在质问自己的内心前,也许应该先质疑那些疑惑的感觉。”贾德森说话时仔细地盯着他。“刘易斯,你觉得如何?”
突然间,屋内电话响了。
“因为你救了诺玛的命。”贾德森说,虽然他的话听来颇有诚意,可是刘易斯有种突发的强烈直觉,觉得这老家伙在撒谎……不然就是贾德森以前受了骗,现在再把这个谎言传给刘易斯。刘易斯想起之前在贾德森眼中见到的(或许是他自以为见到的)那股神色。
风势更加锐利也更冷了,刘易斯的脸很快就麻木了。他怀疑他们的高度已经超过树梢,他抬头看见繁星满天。在他一生中,天上的星星从来不像此刻这样让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刘易斯不禁自问一个老问题——宇宙间有更高的智慧存在吗?这个念头并没有带给他惊异之感,反而让他有种寒冷的恐怖感,仿佛他刚刚是问自己:吞下一把蠕动的虫是什么感觉?
刘易斯像散步似的漫不经心地往下爬。一根粗如壮汉手腕的树枝啪的一声被他踩断,但他毫不在意——他的脚下陷了大约四英寸便被另一根更粗的树枝挡住,刘易斯连脚步都没踉跄一下。他想道,他直到现在才了解,为什么一次世界大战时,连级指挥官能在敌人的弹雨中沿着战壕溜达,嘴里吹着口哨。那简直就是疯狂,但这种疯狂却极能令人振奋。
“后来,连米克马克族人都不到此地来了。他们有人宣称亲眼看见食人怪,这儿的土地开始腐臭。他们集会讨论……刘易斯,我年轻时听人这样讲,说这话的是外号吹牛老兄的斯坦利·鲍查——凡是他不知道的事他就胡扯。”
“是的。”
刘易斯蹲下来看猫。可别是啾吉!刘易斯用戴着手套的指头轻轻扳过猫头的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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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热切地希望这只猫不是啾吉,是别家的猫,是贾德森认错了。关于这点,也许因为他是老人,上了年纪的人记性不好,刘易斯心下惴惴地想道。贾德森自己也说过他注意到自己越来越健忘,以前很容易记住的姓名和地址,现在要想半天,有时一早起床,却完全不记得昨晚安排了要做哪些活儿。以贾德森的年纪来说,他算是很不错的了……要说贾德森“老糊涂”是言过其实,说他“健忘”比较贴切、比较正确。事隔七十年,忘记了他的狗是哪年死的一点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忘了它的死因也不足为奇。刘易斯,随他去吧。
“到了那里我会告诉你。”贾德森转身走开。“小心芦苇丛。”
“贾德森,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也没别的事了。”贾德森说,“刘易斯,你人不错,就是问的问题太多。有时候人得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我的意思是,心里认为对的事。如果他们做完后感到不对劲,而且满腹疑问,那是他们的脑子觉得做错了,而不是他们内心的问题。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刘易斯说。他想:在他俩走下小丘、穿过草地、走向屋子这段路上,贾德森早已看透他的心思。
他往上爬时,脚下没有踩到断裂的老树枝,没有掉入周围伸出的久经风霜的枝丫,那每一根都是伺机伤人的陷阱。刘易斯穿的鞋(哈博士休闲鞋——完全不推荐穿来爬树冢)踩着树身上蔓生的干苔藓也不滑脚。他保持既不前倾,也不后仰的姿势;风在他们四周的杉树林间纵情呼啸。
不过片刻工夫,刘易斯就看见贾德森站在树冢顶端,然后随即从那边往下爬,先不见小腿、大腿,再不见腰部。手电筒的光从树枝摇曳的另一面随意地反射过来——也就是那障碍的另一面——对,这就是个“障碍”。为什么要假装这不是“障碍”呢?
贾德森走到一段长长的斜坡下方,停住,刘易斯跑步追上。
刘易斯又开始浑身发抖,他的肌肉——特别是下腹——开始起鸡皮疙瘩;没错,“起鸡皮疙瘩”是正确的形容词,他身上的肉仿佛在移动。他口舌发干,干得好像没有一点唾液。可是那振奋的感觉,那种绝不动摇的疯狂依旧存在。
贾德森微笑——或者只是嘴唇一歪。“我认为这是个危险的地方。”他柔和地说,“不过对猫、狗或宠物鼠并不危险。刘易斯,快把你的猫葬了吧。”
“替你弄个圆锥形石堆。”贾德森见刘易斯望着他,便开口解释。
“大多数石堆都散了。”刘易斯对贾德森说,一面站起来拍拍长裤。这时他的视线更清楚了,他能看清有几处石块散落满地,刚才贾德森只把他掘出的石头递给他造锥形石堆。
“石堆。”贾德森说。
“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贾德森说,“但看起来很像它。”
“老贾?”
在风声和锄声中,刘易斯听见抛掷大石块的声音,他望向肩后,只见贾德森正蹲着将他掘松的石块搬来堆在一起。
贾德森刚才说他的狗是在他十岁那年,因为刮到生锈铁丝,伤口发炎而死。可是夏天他们一起去宠物公墓时,贾德森说他的狗是老死的,就埋在宠物公墓——他甚至还指出它那块因为年代久远,字迹都已消失的墓碑。
贾德森背靠着一棵树干坐下,双手呈杯状护着火柴,点燃他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你想先歇歇再动手吗?”
刘易斯跟了上去。
贾德森也做了两次深呼吸。“呃,我明白。”他说,“偶尔会有这种感觉。什么时候觉得舒服不是自己能够随意挑的,而什么时候觉得不舒服也一样。跟客观环境有关系,不过你不能信赖客观环境。吸毒的瘾君子把海洛因注射进手臂时觉得舒服,却不知道这样毒害了他们的身心。刘易斯,这地方可能就像海洛因,你要切记。我希望我这样做是对的,我想是对的,但我不确定。有时候我脑子会有点糊涂。我想,毕竟是老了。”
“我们到了。”贾德森说。
“老贾,晚安。”刘易斯说。
“当然,我爱她,她是我女……”
但刹那间,刘易斯觉得再拨号太费事了,得先向她母亲恭维几句——更糟的是得应付她那动不动就亮支票簿的老爸——之后才能跟雷切尔讲上话……然后再由埃莉接手。埃莉这时还没睡,芝加哥比东部早一小时,埃莉会问他啾吉好不好。
刘易斯开始穿越公路,贾德森也活动起来——挥手示意叫他退回去。贾德森嚷着什么,但刘易斯除了风声外什么都听不见。刘易斯后退,突然发现风声变得更强劲也更尖锐。片刻之后,一辆鸣着汽笛喇叭的奥林科油罐车轰然驶过,那劲道使他的长裤和大衣鼓胀起来。该死!他差点就走到那庞然大物前面。
刘易斯突然有了个主意:他来把啾吉埋在宠物公墓,不要立碑或任何可笑的标记。今晚通电话时,他不会对埃莉提起半个字;到了明天,他会随口提一句没看到啾吉;后天,他就推测啾吉已经走丢了,猫儿有时是会乱跑的。埃莉当然会不开心,但不会知道结局……雷切尔也不会再搬出拒绝正视死亡的那套话……就这样不了了之。
贾德森站起来,草草打量一下。“我看够深了。”他说,“重要的是你的心意。”
刘易斯耸耸肩。“我看只好这样。”
“我……我得仔细考虑考虑。”
刘易斯心底冒起一股想要狂笑的冲动,但他忍住没笑出来。
他妈的蠢猫,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养只他妈的蠢猫?
贾德森迈步往上爬,刘易斯照样跟着。
在极度疲劳中,刘易斯仿佛在默想梦里出现的维克托·帕斯考和他的梦游,不过那次梦游跟这次葬猫没有任何关联。刘易斯也想道:今晚的经历不是什么威尔基·柯林斯式的惊悚情节,过程中充满危险——真正的危险。手掌起水泡事小,事实上他很可能死在树冢上,他们俩都可能为此送命,这样事情就闹大了。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也无法冷静地看待当时的行动。现在刘易斯疲乏已极,他宁可把今晚自己的行动,当作由于全家人喜爱的猫不幸横死,他心神不安导致的结果。
“去教堂做感恩节礼拜。”贾德森说,“她留在那边吃晚餐。我想她不会吃多少东西,就算肚子饿也一样。”一阵狂风吹歪了贾德森的帽子,刘易斯这才看清楚的确是他——还会是别人吗?“这完全是女人家聚会的借口。”贾德森说,“中午吃过感恩节大餐,她们晚餐不过啃啃三明治罢了。她大概八点钟才会回家。”
老人拿着他的铁铲及鹤嘴锄穿过公路。
各位女士,你们错过了人间美食。刘易斯这么想,心里沾沾自喜,于是狼吞虎咽吃完他的三明治。味道真好,孔子曾说:身臭如猪者必食如狼。刘易斯笑了,他拿起纸盒装牛奶,对着嘴连灌几大口,将三明治冲下肚子——这是雷切尔很讨厌的另一个习惯。刘易斯吃完后上楼,连牙都没刷就脱衣上床睡觉,这时身上的酸痛已大为减轻。
“走吧,还要走一阵子,至少还有三英里路。”
“你怎么啦?”
刘易斯心想:也许这真的是场梦,他还没从午睡的梦中醒来。他想,如果我醒着,绝对不会去爬树冢,正如我不会喝醉酒去跳伞。然而,我就要去爬树冢了,所以……我一定还在梦中,对吧?99lib•net
“哦。”刘易斯说完后继续工作。
他们头顶的某个地方正滴着水,风声单调平板。除此之外,整个小神泽一片岑寂。
但刘易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懦夫。
“没什么可是。刘易斯,接受既成事实,遵从内心指示。今晚我们做了我们认为对的事——我希望是对的。如果换成另一个时刻,这么做可能是错的——错到极点。”
“埃莉爱这只猫吗?”
“走吧。”贾德森说着站起身来,手电筒的光照向树冢。刘易斯突然记起他的梦游,梦中的帕斯考是怎么说的?
刘易斯此刻在想:你自己的家人和别人的家人就是不一样。啾吉不该被碾死,因为它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刘易斯一直没办法让韦克了解的一点就是:医生和一般人一样,公私领域分得很清楚。除了自己老婆的乳头外,其他乳头都不算乳头,在医院里,那就是病例。你可以在医学研讨会上列举罹患白血病儿童的统计数字,但如果你接到医院电话通知,你自己的孩子得了病,再怎么样你都无法置信。我的小孩?甚或是,我小孩的猫?医生,你一定在开玩笑。
“诺玛呢?”刘易斯问道,避免去看贾德森脚边那团毛茸茸的东西。
“没有。”刘易斯说。
刘易斯想起当时提到啾吉总有一天会死的时候,埃莉发了多大脾气;他知道这事情相当棘手。
“过来。”贾德森说着,带领刘易斯往森林方向走了二十五码。刘易斯瞥见树影下有许多物体的形状,而那些是他生平所见最古老、最高耸的冷杉。这片寂寞高地给人的感觉是空虚——然而,是种会让人震动的空虚。
他说:“老贾,我们不能爬过去。我们俩都会跌断腿的,也许还没回到家就冻死了。”
“嗯。”贾德森拍着刘易斯的肩。“刘易斯,很好,我就知道你能把这事做好,咱们回家吧。”
那些光影深暗的形体原来是锥形石堆。
刘易斯直摇头,想再说些什么,但……他的抗辩之词就是说不出口。在风声低啸中,在黑夜星空下,所有辩解似乎全无意义。
贾德森选择偏左的角度,避开树冢中央。手电筒的光芒明亮地照着那堆横七竖八的……
“可是……”
他们一语不发,一起走向屋子,在克里德家的车道上停步。风仍在呜咽,刘易斯无言地将鹤嘴锄交还贾德森。
这番话使刘易斯想起古代的埃及人,他们屠杀成百上千的皇家牲畜,使它们的灵魂能永远追随主人的灵魂。有位法老的女儿死后,他们竟屠杀了一万头牲畜——其中包括六百头猪和两千只孔雀。杀猪之前,先在它们身上涂抹玫瑰油,那是法老的女儿最喜欢的香油。
刘易斯抓着啾吉的尾巴,敞开袋口,提起死猫。他把猫儿的尸体从结霜的地面上扯开来时发出的撕裂声使他面露愁容,这只猫重得出奇,好像死亡是附在它体内的千斤重担。我的天,它重得像桶沙。
但来电的不是雷切尔,是贾德森。
他们继续走,芦苇丛又变成硬土。刘易斯觉得周围变宽阔了,借着微弱的天光,刘易斯只能看见面前三英尺远的贾德森的背影。脚下有被寒霜冻僵的短草,一踩便像玻璃般粉碎。不一会儿他们又走进树林,他闻到松香,触碰到松针,偶尔有树枝刮着他的身体。
刘易斯吓了一跳。
的确一点也不轻松,这种碎石很多的地面很硬。他很快就发现:必须用鹤嘴锄才能挖出一个足够容纳啾吉的坑。刘易斯轮流使用两样工具,先拿鹤嘴锄挖松,再拿铁铲铲开已松开的泥土。他的两手开始作痛,全身开始发热;他竭力想把这件工作做好。他开始哼着歌,有时他替病人缝合伤口时嘴里也会不停地哼。挖掘时,锄尖一碰上岩石便溅起火花,那种震动从锄柄传到他的双手。他觉得手掌已经起泡,他也像一般医生一样爱护自己的手,但现在不在乎了。风在他头顶和四周吟唱,唱着森林之歌。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了吧?”
也许不是啾吉,贾德森说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哦天,这只猫平常连楼梯都懒得爬,除非有人抱它上去……它为什么要穿越公路呢?
贾德森的手电筒光芒换了方向,他眼中的那个东西便不见了。
“老贾……”刘易斯又想追问,但贾德森已拿起鹤嘴锄往石阶走,刘易斯连忙抓起铁铲赶上。他回头再看一眼,那座以石堆为记的女儿爱猫啾吉之墓已融入阴影中,无法辨认。
“八点三十分?”刘易斯傻傻地重复道。“才八点半?”
他们又开始前进,踏着沼泽中一个又一个突出的小块高地。刘易斯无须费心去找,他的脚自动踏了上去。他的脚只滑了一次:左脚踏破一片薄薄的浮冰,鞋子踩进一洼冰冷而带着黏性的水。他迅速提起左脚,跟着贾德森继续前行。手电筒的光在林间浮动,勾起了他对小时候读的海盗故事的回忆。坏人在没有月光的晚上到森林埋藏金币……其中一个一定会栽进土坑,掉在装金币的箱子上,原来他胸口中了一弹,因为海盗迷信同行弟兄的阴魂可以守护财宝。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贾德森语调柔和,而且这句话似乎有番道理:“你爱她吗?”
刘易斯又要开口,“那是什么东西?”差点就要出口。这时,从暗处蓦地升起尖锐、疯狂的笑声,忽高忽低,尖得刺耳,让人闻之心寒。这时刘易斯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变得僵硬,好像体重突然增加许多,如果这时他打算拔腿就跑,一定会不留痕迹地栽进沼泽。
且不管过了多少时间,他们终于到家了。
这里肯定会发生什么事,刘易斯心想,肯定会发生怪异的事。
“应该不止八点半。”刘易斯说。
“呃。”贾德森说,“我告诉过你:这个葬场很古老。”
“潜鸟?”刘易斯不信。“这个季节还有潜鸟?”
然后,那东西没有出现,反而走远了,再无声息。
“谁说不能?我们必须今晚就让它下葬。”手电筒的光晕使刘易斯无法看清贾德森的面孔。
暂时不管那些,现在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不,我不累。”刘易斯说。他本来可以追问下去,不过觉得自己并不真的在乎。对也好,错也好,现在暂且不必深究。眼前他只想弄明白一件事:“在这里真的挖得出坑来埋它吗?这里的土看来很浅。”刘易斯往石阶旁突出地面的岩石点点头。
“我最好快点穿过公路回家。”贾德森先开口,“诺玛的朋友快送她回来了,不然她一定奇怪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贾德森将石块一个个递还给他,他花了十分钟在啾吉坟上筑成一座低矮的圆锥形石堆,刘易斯的确感到些疲劳的喜悦。在星光下,这石堆和其他石堆一样突出地面,看起来很像样。他猜埃莉永远不会看到——光是带埃莉穿过满布流沙的沼泽这念头,就足以让雷切尔的头发变白——只有他能亲眼见到,的确很像样。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回来的路上,刘易斯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他怀疑贾德森是米克马克族人——虽然贾德森看起来是百分之百的盎格鲁后裔,样子完全不像印第安人。
贾德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问号。
“我想,先搁在车库。”刘易斯说,“明早再埋了它。”
刘九-九-藏-书-网易斯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走向大门。不过他又转身,屈服于内心深处的声音,他打开洗涤槽下的柜子,那里有两种塑料袋——白色小袋用来套在室内垃圾桶上,绿色大袋用来套在户外的大垃圾桶上。刘易斯拿了个大塑料袋,因为啾吉自从动过手术后,体重增加了不少。
他挖了一个两英尺宽、三英尺长的坑——刘易斯心想:这算是猫坟中的凯迪拉克级了吧——他挖到三十英寸深时,每掘一锄几乎都会溅出火花,于是便把鹤嘴锄和铁铲往旁边一丢,问贾德森是不是够深了。
“啾吉?”刘易斯叫唤着,但只有暖气低声运转着,默默地烧着钞票。客厅里那张啾吉经常躺卧的沙发空空如也,它也没睡在散热器的架子上。刘易斯敲敲猫碗,如果啾吉在附近,听见这敲碗声就会立刻跑来。啾吉没有跑来……刘易斯怕它永远不会来了。
笑声逐渐升高,然后又像沿着分裂的石头那样散落开来;频率高得如同尖啸,然后降低变成发自喉管的窃笑,在消失前又变为呜咽。
刘易斯顶着冷风,脸部扭曲,心想:现在,《呼啸山庄》里的希斯克里夫来到这片渺无人烟的荒野,准备将家里的猫装进绿色大垃圾袋里。唷呵!
“这里是他们的葬场。”贾德森说,“我带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让你把埃莉的猫埋在这里。米克马克族人不歧视禽兽,会把心爱的动物和主人葬在一处。”
刘易斯心想:埃及人也造金字塔。无人确切知道玛雅人为什么要造金字塔——有人说是为了导航、计时,就像英国某个平原上的史前巨石柱群;不过我们非常清楚埃及金字塔的用处——死者的巨型纪念碑,是世上最大的坟墓。那里安息着拉美西斯二世,他生前很听话。刘易斯这么一想,忍不住失声而笑。
刘易斯完全失去了时间感与方向感,不过这次他们没走多久贾德森便停下来,转身面对他。
这一次,刘易斯穿越公路前先查看两边,只见油罐车的尾灯逐渐消失在黄昏中。
“我还以为那辆奥林科的油罐车会把你撞个正着。”贾德森说,“刘易斯,要当心呀。”虽然距离这么近,但刘易斯还是看不见贾德森的脸,心中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觉得他可能是任何人……如果是人的话。
贾德森显然不顾刘易斯愿不愿意在这寒冷的傍晚等上一分钟,说完便径自走开。刘易斯没表示异议,反正他没什么好说的,自己现在也没什么主意。他望着贾德森走开,心甘情愿地站在原地等候。
刘易斯又把电话挂回去,走近洗碗槽。他放满热水,脱下衬衫清洗。尽管外面那么冷,他还是出了一身汗,全身散发出猪一般的臭味。
刘易斯第一次发现自己爱着啾吉——也许不像埃莉那么热切地爱它,而是种漫不经心的爱。动过阉割手术后的啾吉变得胖了、行动慢了,它每天的例行活动范围只限于埃莉的床、客厅的沙发、放猫碗的角落,很少再走出家门。现在它死了,在刘易斯眼中,它看起来就像原来的那个啾吉。血红的小嘴,里面是针一般尖锐的猫牙。啾吉的两眼看来似乎还有杀气,仿佛在过了一段中性猫的短暂乏味的日子后,它在这临终时刻又恢复了真面目。
“谢谢!”刘易斯脱口而出。
贾德森转过头来面对刘易斯,罩耳帽仿佛衬出一张不见五官的面孔。刹那间,刘易斯以为是帕斯考站在他面前,这时灯光回转,照出一个被毛皮包围的咧嘴冷笑的骷髅。恐惧犹如一波冰水又攫住了刘易斯。
……十二……十三……十四……
只不过我们要埋的不是财宝,只是我女儿这只被阉的死猫。
“一共四十五级,”贾德森说,“我忘记了,大概十二年不曾到这儿来了,我总以为没理由再来了。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老贾,你还好吗?”
“刘易斯,从这里下去会发生许多有趣的事。空气比较重……比较容易带电……可能还有别的东西。”
对……我承认。但有必要把事情闹大吗?
“就这件事?”
“这个嘛……”
“她不是挺爱这只猫的吗?”贾德森问。
“刘易斯,我明天跟你碰头。”贾德森边说边转身离去。
“走吧。”贾德森说,“我们去埋它。”
“准备告诉埃莉吗?”
“我们爬过来了!”刘易斯叫道。他放下铁铲,拍拍贾德森的肩头。他记起小时候爬苹果树爬到最高分叉处时风吹枝摇,仿佛船桅顶端的感觉。二十多年来,刘易斯从来不曾感觉如此年轻,如此充满生命力。“老贾,我们爬过来了!”
他记得以前一起打牌的韦克·苏利文,有次韦克问刘易斯,为什么刘易斯的老婆可以随时点燃刘易斯的欲火,但他却对脱光衣服让他看病的女人无动于衷。刘易斯为他解释,说这不像一般人想的那样——一个女人来接受乳房或身体检查时,并非突然全身赤裸、像爱神维纳斯一样站在那里。你一次只看一个地方,乳房、阴部或大腿,其他部分都用被单盖着。同时旁边还有护士,她们的主要功用就是确保医生的名誉。韦克不相信刘易斯的解释,他的理由是:乳房就是乳房,那个就是那个。要能动情就都会动情,否则任何时候都不会冲动。最后,刘易斯只能这样回答他:自己老婆的乳头和别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贾德森又露出微笑,刘易斯心想:你想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的猫。”刘易斯承认,他叹了口气。
“八点三十分。”他说完又将表盖关上。
“老贾,你要搞什么?我们不能今晚就埋它。”
“行了吧?”
“刘易斯,别多问。接受既成的事实,遵循自己内心的指示。”
刘易斯掏出绿色塑料袋,打开后用手抓紧怕风吹掉。风吹袋响,噼噼啪啪的响声似乎引起了贾德森的注意力。
(骨头)
“老贾……”
泥土落坑的声音变小了,然后听不见了……只剩一层土盖上另一层土时闷闷的声音。刘易斯用铁铲将剩下的泥土一并推下去(泥土总是不够。刘易斯想起那从事殡葬业的叔叔许久前曾对他说过:要把挖出来的洞回填时,泥土总是不够),然后转身对着贾德森。
……倒塌的树和年代已久的圆木。他们走得越近,手电筒射出的光圈越小,但也越亮。贾德森不曾稍停,也不察看是否走对了方向。他迈步往上爬,不像登山或爬坡那样躬着身体,而像爬楼梯似的往上走。贾德森知道一步接一步的确切位置。
“我没事。”刘易斯答道。虽然他快喘不过气来了,肌肉也因为塑料袋中啾吉的重量而隐隐作痛。
刘易斯爬到顶了,他暂停一下,右脚踏着一根成三十五度斜角的老树干,左脚下似乎是一丛带有弹性的树枝。他没有低头查看,只将装着啾吉的塑料袋从右手换到左手,让右手拿较轻的铁铲。刘易斯转头迎着风,觉得风就像一股源源而来的海潮擦身而过,掀起他的头发。如此寒冷、如此洁净……如此永恒不变。
贾德森和诺玛准备的感恩节大餐丰盛美味。用完大餐,酒足饭饱的刘易斯回到家后只觉得想睡觉。他上楼走进卧室,打算享受一下,于是脱下便鞋,躺在床上。这时不过下午三点,外头还是阳光普照的大白天。
刘易斯把垃圾袋塞进大衣口袋,他不喜欢垃圾袋拿在手上那种又冷又滑的感觉。接着他才打开前门往贾德森家走去。
石阶够宽,可是那种仿佛渐渐离开地面的感觉却令人不安。有时候,刘易斯的鞋底与碎石子相互摩擦。
听见关门声后,刘易斯抬头迎着寒风,装着啾吉尸体的袋子在他两腿间起伏翻动。
但真的有效。
刘易斯听见自己当时热切地对雷切尔说:我知道对生物而言,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我身为医生,我知道……如果啾吉被碾死在公路上,你愿不愿亲口向埃莉解释?但是,刘易斯当时并不真的相信会有任何事情会发生在啾吉身上。
“刘易斯?你恐怕有点麻烦了。”
“哦,有的。”贾德森语调平淡地答道。刘易斯拼命想看清楚老人的面部表情。那表情……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
不过,此时此地,一切都无关紧要,寒风反而是较切身的问题,风像江流般朝刘易斯涌来,将他的头发从眉头吹起,吹离他的耳朵。
贾德森微微一笑。“米克马克族人相信这块高地有魔力。”他说,“相信这整个地方,从沼泽东北面起都有魔力。他们用此处埋葬死者,与外界隔绝。别族的印第安人会避开这里——佩诺布斯科人说这里的森林满是鬼魂,后来那些做皮毛生意的人也都说有鬼魂出没。我猜他们其中有人看到了小神泽的幽光,结果以为是鬼。”
可是现在,今晚,那梦境或警告仿佛已事隔多年,而不只几个月。刘易斯觉得很舒服,浑身是劲,自信能应付任何事物,而且满怀好奇心。他想:这也像做梦一样。
“是米克马克族人把巨岩顶部挖平的。”贾德森说,“没人知道他们怎么弄的,就像没人知道玛雅人如何建起了金字塔。和玛雅人一样,米克马克族人也忘了他们自己的过去。”
“当然爱,可是……”
刘易斯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以分秒计算也许并不久。贾德森家的门廊上出现了灯光,贾德森从纱门内走出,走下台阶。他手上拿着一支四节电池的大手电筒,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东西,刘易斯乍看之下以为是个大大的X……然后才看清楚是鹤嘴锄和铁铲。
“刘易斯,你的猫?”
“没有。”贾德森说道,好像刘易斯已经同意他的说法。“没好处。”他的语调平和,他那极有把握、不容妥协的语气让刘易斯浑身发冷。“内心的事就是秘密。女人善于保守秘密,我猜她们确实守得住一些秘密,但任何稍有见识的女人都会告诉你,她看不透男人的心,刘易斯,男人心园中的泥土里石头很多——就像米克马克族的古葬场,石床紧密。一个人种他能种的……细心照料。”
刘易斯用同样的方式跟着他。
但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刘易斯,你没事吧?”贾德森咕哝道。
“老贾,什么……”
刘易斯快步奔跑,大腿和下背部的酸痛使他皱起眉头。等他跑进温暖的厨房时,电话铃已经响了六七声。他的手刚碰到话筒,铃声便停了。他还是拿起话筒说哈啰,但只听见嗡嗡声。
“这里是石阶。”贾德森说,“从岩石上开凿出来的,一共有四十二还是四十四级,我记不清楚了。跟我来,爬到顶上就到了。”
他想:是雷切尔打来的,我打过去。
他在隔日凌晨三点过后醒来,拖着脚走进浴室,站在马桶前小便,宛如白昼的日光灯让他直眨眼。刘易斯这时脑子里忽然发现了那个漏洞,两眼立刻睁开——就像两片本应紧密结合的东西“砰”一声弹开来。
我打个盹吧。刘易斯这样想着,便沉入梦乡。
他们往前走,小径果然继续往下延伸。有几段路相当宽,手电筒的光游移不定,看不清道路两旁;对周围的空间多半只能靠感觉,刘易斯觉得树木离小径远了点。有一两次,刘易斯仰望天空,看见树梢闪着星光。另一次有个什么东西从他们面前横过,手电筒只照到一对转瞬即逝、闪着绿光的眼睛。
刘易斯挂了电话,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分钟左右。然后他先去上厕所,再穿鞋下楼。
贾德森掉头对他说:“我们快到目的地了。前面这段路就像树冢——你得放稳脚步。跟着我走,不要低头看。你觉得我们在走下坡路吗?”
……四十二……四十三……四十四……
刘易斯心里已不再认为那是熊了。
振奋的感觉一直存在,刘易斯忽然想到,不知雷切尔是不是正打电话给他;家里的电话铃是否响个不停、铃声正常而平淡。是否……
“这里就是米克马克族印第安人称为小神泽的边缘。到此地收购皮货的商人叫它作死人塘,凡来过一次又活着回去的商人多半都不敢再来。”
贾德森抓住刘易斯的胳膊,将他拉上最高一级石阶。
他抬起头,看见渐暗的天幕挂着点点寒星。
贾德森从裤袋掏出一只怀表,按开镂刻着花纹的表盖。
“是呀。”刘易斯心神不定地说。他再次移动啾吉的头,它的肢体已开始硬僵,但头还能转动。颈子断了,难怪。他从这一点就能判断啾吉的死因:啾吉穿越公路——只有天知道它为什么要到公路另一边——一辆汽车或卡车撞上它,撞断了它的脖子,把它撞飞,落在贾德森的草坪上。又或者,它的脖子是撞到结冰的地面才断掉的。但那不重要,不管真实情况是哪一种,结局都一样,啾吉当场毙命。
冰箱里有一大块吃剩的肉饼,刘易斯切了几片,铺在一片面包上,又加上两片洋葱。他瞧着食物沉思片刻,然后浇上西红柿酱,再拿片面包盖上。如果雷切尔和埃莉站在旁边,她们一定会一起皱皱鼻子说好恶心。
“那是埃莉的猫。”贾德森语气柔和但十分坚定地说,“她一定希望你把这件事做好。”
这年岁末虽然发生了不少难以解释的怪事,但刘易斯无论是醒着或做梦,都没再受到帕斯考阴魂的烦扰。
可是刘易斯心里确信,一定是啾吉无疑……今晚雷切尔一定会打电话给他,叫他怎么对埃莉说呢?
“他直接告诉你的?”
偏偏它就是啾吉。它没有被车碾得稀烂,或头断肢折,它不是被往来于十五号公路上的巨型油罐车或小卡车碾过(刘易斯不懂:为什么那辆奥林科油罐车感恩节还在公路上跑?)。啾吉的双眼半睁,眼球亮得像绿色玻璃珠,血从它口中不断往外流。血虽然流得不多,但已足够弄脏它胸前的白毛。
是谁在岩石上开出这些石阶的?印第安人?米克马克族人?他们是带工具的印第安人吗?我得问问老贾。“带工具的印第安人”,这让刘易斯想到“披着毛皮的动物”,又让他想到在森林里靠近他们的那个东西。刘易斯的脚绊了一下,于是用戴着手套的手扶住左边的岩壁稳住身体。岩壁摸起来很古老,斑斑驳驳,皱褶满布。刘易斯心想:就像干燥的皮肤,几乎快裂开的皮肤。
刘易斯叹口气,“我猜她的确会这么希望。”他说。
“不然你以为多晚?”贾德森问。
“跟我来。”贾德森说:“别犹豫,跟着我,别往下看。我知道路,但动作要快,要稳当。”
空气变得似乎亮了些,刘易斯明显感觉到这里的空气变暖和了。他看见贾德森扛着鹤嘴锄,步伐稳定地走在他前面,那锄尖加强了他脑中那有人正要埋藏宝藏的幻想。
“贾德森,我们今晚做了什么事?”
他的手表还在窗台上,他看表,还差十分钟才九点,真是难以置信!
“哦,糟糕!老贾,我马上过来。”
刘易斯明知贾德森的故事跟以前讲的对不起来,可
99lib.net是他没这个精力去指出贾德森话里的漏洞。贾德森也没继续往下说,只用他莫测高深的眼睛望着刘易斯。
“有流沙吗?”
“动手埋你的猫吧。”贾德森说,“我要抽支烟。我本来可以帮你,不过你得自己做。各人埋各人的,从前就是这么做的。”
贾德森望向他,看来并不诧异。
“没事。”刘易斯说,又想起那晚走到无处可通的死路。
刘易斯没有往下看或寻找下脚处,他心中存着一种奇怪但绝对的把握,相信这树冢不可能伤害他。当然,这是蠢到极点的想法,就像满怀自信的蠢人,相信只要挂着守护神的护身符,哪怕烂醉如泥时开车也能安全无虞。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弄平岩顶?”
“我很好。稍稍喘口气就行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并滚过床沿的,他真的睡得很熟。在滚下床的那一刻,他好像听见爬楼梯的脚步声,同时他心想:帕斯考,别来找我,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死的也都死了——脚步声逐渐消失。
“从斯坦利·鲍查嘴里知道的。”
他们从原路出来,但对回程的一切,刘易斯能记得的非常有限。他记得在树冢上被绊了一下——他的身体往前栽,脑中愚蠢地想着《小飞侠彼得·潘》:哦!天哪!我失去了快乐的念头,我要往下掉了——然后,贾德森的手及时抓住他。几分钟后,他们走过那些爱猫、爱犬的墓碑,再踏上那条他们全家都曾走过的小径。
“刘易斯,这地方有股力量。我不是指我们歇脚的这里……而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刘易斯的脑中突然冒出一句话:带工具的印第安人。
刘易斯下意识地也将头歪向一边,仔细聆听,但他不觉得自己在模仿贾德森。起先那响声好像离得很远,但慢慢接近,又渐渐远去,随即又不怀好意地朝他们逼来。刘易斯觉得额头的汗流到被寒风吹裂的脸上,他又把装着啾吉的塑料袋换到另一只手上,他的手心在出汗,塑料袋好像快从他手中滑落。那东西已近在咫尺,刘易斯想马上知道真相,也许会看见那东西高举前肢,用它毛发蓬松的巨大身体抹去天上的星斗。
贾德森把铁铲递给刘易斯,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来。
但这次刘易斯无法很快入睡;他睁着眼躺了很久,深深地意识到这是栋空房子,屋外寒风的哀鸣也是那样清晰。
刘易斯把塑料袋放进坑里,慢慢铲土覆盖。此刻他又冷又累,那泥土落在塑料袋上的嗒嗒声令人沮丧,他虽然不后悔到这儿来,可是那振奋感已逐渐减弱,他希望这次冒险行动尽快结束,回家还有很长一段路。
“把一个人的心事说出来,对他没什么好处,对吗?”
好,好极了。啾吉被一辆奥林科的油罐车撞死了。我肯定是奥林科的油罐车,别的车都不够戏剧化,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你不懂?没关系,那不重要。油罐车撞死了啾吉,可是没有将它碾得支离破碎。贾德森跟我把它埋在米克马克族的古葬场——也可以说是宠物公墓的附属公墓,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话。小宝贝,那段路太神奇了。哪天我带你去,我们去啾吉的墓碑前献花——哦,对不起,是在它的石堆前。等到流沙结冻,大熊冬眠的日子,我带你去。
贾德森沉默片刻,接着他似乎作了个决定。“刘易斯,在这儿等我一两分钟。”
但今晚,贾德森说斑斑死时他才十岁。
“你以为我们爬不过来吗?”贾德森问。
“你明白吗?”刘易斯说,“我差不多有六年时间没有觉得这么舒服了。我明知在埋葬女儿心爱的猫时说这种话很不近情理,但事实就是这样,老贾,我觉得很舒服。”
“晚安。”
树影逐渐稀疏,眼前开始变得开阔,雪地闪着苍白的光芒。
卧室的电话分机惊醒了他。他伸手去摸电话,外面天色已晚,所以他有点搞不清楚时间。他听见寒风沿着屋角刮过的声音,以及暖气的低频运转声。
“老贾,听着,我已经筋疲……”
刘易斯想问贾德森那是不是麋鹿(其实他想到的是熊),但最后还是闭嘴不问。他记得贾德森说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
刘易斯张嘴想说——以为我们爬不过来吗?我们没送命就算他妈的幸运了——但没说出口。其实,他看贾德森走近树冢时便已打消疑问,也不担心要怎么爬回去。
现在已是下午五点三十分,黄昏已尽,四周景物一片死气沉沉。河对岸遥远的地平线上,落日留下了一抹奇异的橙色。冷风对着十五号公路吹来,吹得刘易斯的脸颊发麻,吹散了他呼出的白气。刘易斯浑身发抖,但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孤独的感觉。这感觉既强烈又诱惑着他,没办法用比喻来说明。他只能感觉,但无法捉摸。
“老贾,天黑了,时候不早了。而且天气冷得……”
贾德森面对着刘易斯,在朦胧的星光下,这老人看起来大概有一百二十岁。他的眼里已没有跳跃的奇异光芒。贾德森面容扭曲,目光里充满惊惧。他开口说话了,声音还算平稳。“只是只潜鸟,走吧,马上就到了。”
贾德森没有转头,只举起一只手表示听见了。
医生,不管你有多需要,千万别走过去,谁也不应该闯过这道障碍。
刘易斯翻身下床,试着赶走脑中的睡意。“老贾,什么麻烦?”
“你打算怎么办?”贾德森问。
刘易斯冲了马桶,关灯后再回到床上。还有别的事也不对劲,贾德森在本世纪开始时出生,在宠物公墓那天,贾德森告诉刘易斯,他的狗是一次世界大战那年死的。如果他以战争在欧洲爆发算一战开始的话,他当时应该十四岁,如果他以美国参加一战算起的话,那他当时就是十七岁。
他没听见“仿佛有人说话的声音”,也没看见圣艾尔摩之火。不过,他踏过五六处芦苇丛后,低头一看,只见他的双脚、小腿、膝部及半截大腿统统消失在从地面升起的雾中,这场雾极为平滑,极为白净,不透明,让他觉得好像走在轻轻飘起的雪中。
“哦,当然啦,流沙多的是!滚滚河流穿越冰河时期遗留下的大量石英砂,我们一直叫它作‘硅砂’,不过应该还有另外的正式名称。”
刘易斯不作声,不安地环顾四周。此地的雾气虽薄,但他还是看不见自己的鞋。他听见矮树丛中的噼啪声,以及树枝折断的声音。某种东西在里面活动着——个头想必不小。
“嘘!”
“在这儿歇歇。”贾德森说。刘易斯放下塑料袋,用手臂揩额头的汗。在这儿歇歇?但既来之,则安之。贾德森往雪少的地方坐下时,手电筒的灯光漫无目的地扫射,刘易斯瞥见那些墓碑。贾德森把脸埋在臂弯里。
刘易斯看见贾德森站在对面,身上裹着粗厚的呢绒外套,他的脸部也被绒帽的毛边遮住。贾德森站在冷冰冰的草坪上,看起来像尊石像,在这没有鸟鸣声的黄昏,他只是件无生命的物体。
“哦。”贾德森说。“我只要换好外出服,就会把表调准,然后随它去走。”
当他们终于走出森林,走到看得见克里德家房子的空地时,刘易斯心想:我们在倒着播放电影。他不知道这趟花了多少时间,因为午睡时他摘下了手表,手表可能还在床边的窗台上。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完全累垮了。十六七年前,高中时的某个夏天,他在芝加哥清洁队打工的第一天,就像现在一样疲惫不堪。
刘易斯坐在他身旁,深呼吸了十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