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米克马克族古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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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易斯站定,仔细聆听……那逐渐逼近的声音。刘易斯张大了嘴,每一块使他嘴巴闭上的肌肉都失去了作用。
那棵树折断——不,是碎裂了,裂口处还淌着浅黄色的树浆,刘易斯跨过去时用手一摸,还带着热气。跨过断树后,另一边的地上有个巨大的凹洞,刘易斯必须爬过去,许多松柏矮树皆被踩进泥土里,刘易斯不相信那个凹洞是脚印。他可以回头查看是否具有脚印的外形,但他不愿回头。他继续往前走,他的皮肤发冷,嘴里又热又干,心跳如飞。
刘易斯对自己嘟哝道:也许会有圆满的结局,不冒风险就不会有收获,不冒险也得不到爱。何况家里浴室的架子上还有我的医药包。里面有注射器,万一出了问题……变坏了……就只有我知道。
好吧,遵命……但顺便请教一下,你在缅因州或是其他地方看到过这种植物吗?这种植物到底叫什么啊?
刘易斯告诉自己,别鬼扯了,要像老贾那样,不要以为过了宠物公墓就会看见什么或听见什么——它们是潜鸟,是圣艾尔摩之火,是纽约洋基队的救援投手。它可以是任何东西,可以是上帝,可以是星期日清晨,可以是穿着白袍的微笑着的圣公会牧师,但总之不是那会跳会爬会滑行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怪物……不是来自黑暗世界的恐怖玩意儿。
是食人怪,天哪!那就是食人怪——在北方出没的鬼怪,只要被它摸了,你就会变成吃人肉的人。一点都没错,刚才从不到五十米外走过的就是食人怪。
林中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刘易斯,你真以为这场戏若包括林中的角色,会有好结局吗?
刘易斯抬起充满疑虑与恐惧的脸,像在跟踪刚发射的火箭的弹道九-九-藏-书-网。那沉重落地的声音朝刘易斯逼近,夹杂着断折的声响——不是枝丫断折,而是整棵树木——断折的树干就倒在附近。
刘易斯再走近一点,那张脸上滚出一条舌头。舌头尖而长,又黄又脏。舌头上有许多鳞甲,刘易斯正瞪着看时,一片鳞甲像盖子般掀了起来,下面钻出一条白色的蛆。舌尖缓缓扫过应该是喉结的位置……它还在笑。
刘易斯看见了。
那是种他从来没听过的声音——一种活跃而洪亮的声音。就在不远处,越来越近了,树枝噼啪作响,矮树在无以名状的脚下断裂,冻糊般的土地也在刘易斯脚下动摇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开始呻吟出声。
下一瞬间,刘易斯相信自己看见,在头顶上方某处,有对橙黄色的火光,那对火光好像是某种东西的眼睛。
他脚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往前走。犹如是在惩罚他停步一样,他踏向下一堆草丛时,脚下立刻一滑,一只鞋差点陷进了淤泥里。
刘易斯再度被梦境支配。每隔几分钟,他便低头察看,他要确定自己抱着的是包裹他儿子的防水帆布,而不是个绿色塑料袋。他记起贾德森带他去埋啾吉的第二天早晨,他对前夜所做的一切只留下模糊的印象——可是此刻,他对那天晚上的感受却清清楚楚,他的每一种官能是如此敏锐灵活,仿佛能通过某种心电感应与活生生的树木接触一样。
刘易斯登上岩顶,低着头站在那里,他的身体在摇摆,肺部拼命吸气。风像舞者掠过他的头发,像条龙般在他耳中吼叫。
前面这段路就像树冢——你得放稳脚步。跟着我走,不要低头看。
那不是圣艾尔摩之火。
那好像在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在他左边,一会儿又出现在他背后……仿佛只要刘易斯一转身,就九_九_藏_书_网会看见背后一英尺处有个血淋淋的怪物,露出牙齿,两眼发光……刘易斯这次没有放慢脚步,笔直地继续往前走。
刘易斯心想,有人曾经从空中看到这景象吗?如果有人从空中看见,他会怎么想?
不管它,刘易斯。走吧……我们走。
刘易斯承认,米克马克古葬场具有使死者复活的能力,所以他抱着儿子踏入小神泽,不回头也不往下看。现在,这片沼泽比晚秋时节嘈杂得多。芦苇里虫儿唧唧,偶尔响起蛙鸣。踏进小神泽大概二十步时,刘易斯遭到袭击——可能是只蝙蝠。
刘易斯抱着儿子继续走,地面开始变得坚实了。走了不久,他碰见一株倒塌的树,在薄雾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树顶,看起来就像巨人的仆妇丢下的一支灰绿色羽毛扫帚。
“潜鸟。”刘易斯说着,几乎无法分辨自己口中嘶哑难听的声音。
哦!上帝,我亲爱的上帝,到底这雾里会钻出什么样的怪物?
今晚的光更亮了些。那么上次是阴天,还是当时他没注意?不要紧。现在他能够看清楚,这就足以让他再次浑身发冷了。
地面坡度开始变陡。一块石头碰痛了他的胫骨,刘易斯动作笨拙地伸出一只手去摸,但碰到的不是石块。
正如宠物公墓一样。
刘易斯沿着小径时而向上时而向下地走着,他再度发现那几处宽如十五号公路的地方,还有窄得必须侧着身体以避免包裹两头被矮树绊住的地方。他闻到那强烈的松脂味,听到松针在他脚下碎裂的声响。
刘易斯继续前进,望着潮湿的沼泽植物,他看见了第一堆草丛,他的眼睛往前看,脚步自然地踏上一堆接一堆的草丛。
这里是石阶,从岩石上开凿出来的。跟我来,爬到顶上就到了。
刘易斯的思想化作喃喃的祈祷,同时他的手摸着鹤嘴锄……他仍然跪着。刘易斯开始挖掘。他每掘一锄,身体便往前一倾,就像个老迈的罗马人要倒在自己的剑上。他一点点地掘,渐渐掘出一个坑。他用手扒出石块,大多石块被他连泥土推到一边,但他留了一些下来。
贾德森的话给了刘易斯很大的勇气。他继续往前走,没有掉头看其他地方,他注意到,那张面孔——如果那是张面孔,而不是雾气加上心理作用形成的幻象——始终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一两分钟后,那张脸便消失在飘忽的雾气中了。
这个面目狰狞、悬在半空的脑袋好像正又说又笑。它的嘴在动,不过下唇始终没有恢复原状,唇上的血管是黑色的,它的鼻孔外张,好像正在呼吸般吐出阵阵白气。
有一瞬间,雾气变成暗沉沉的灰色,他看见的庞然大物身形模糊而朦胧,大约有六十几英尺高。不是鬼魂,也不是妖怪。刘易斯可以感觉到它通过时被排开的空气,也能听见它落脚时发出的巨响,行进时吸起的大堆泥土。
雾气的光亮突然消失,刘易斯发现眼前吊着一张面孔,正嘲笑着他,并发出叽咕声。它深陷的眼睛就像中国古画上的人物那样往上吊,发出很深的黄灰色光芒。它张开大嘴,下唇向外翻,露出黑黄色的牙齿。让刘易斯惊的是那对耳朵,那根本不是耳朵,而是两只弯弯的角……但不像魔鬼的角,而是公羊的角。
于是刘易斯开始登上石阶,那令人振奋的感觉又回到他身上,再次将疲乏击退……至少是象征性的退却。他直身迎向寒气,爬进河流般不曾间断的风势中,那强劲的风吹得他的衣九-九-藏-书-网服起褶打皱,吹得包裹凯奇的防水帆布像扬起的船帆,发出如开枪般的断续响声。
不管那是什么怪物,总之一定很大。
小径逐渐变成往下倾斜的陡坡。刘易斯又走了一段路,一只脚踏进了水坑,顷刻间水化为淤泥,没到脚踝……如果贾德森没说错的话,这一定是流沙。刘易斯低头查看,看见芦苇和低矮树丛间的一潭死水,这里的矮树形状很丑,树叶很宽,像是热带植物。刘易斯记得这里的天色较亮,仿佛充满了电。
刘易斯抬头往回看,只见密密麻麻的星斗,但没有他能辨认的星座,他不自在地望向别处。在他身边就是有裂缝和凿孔的岩壁,壁面有的地方呈船形,有的是獾的形状,还有戴兜帽、眯着眼的人脸。唯有石阶是平整的。
刘易斯好像要保护凯奇似的紧紧抱住他,结果一个没站稳,脚下一滑,幸好草丛挡住了刘易斯的下滑之势。
他用小刀割断用胶带捆着的工具,铁铲和鹤嘴锄从他背上掉到岩石地面上,发出当啷一响。刘易斯躺下来,伸开四肢,仰望着星空。
不,当然不是。这地方充满阴魂。打量四周,你会看见让人发狂的怪物。他试着不让自己想这些事,没必要想这些,没必要——
接着他听见了上次也曾听见的那些声音;尖笑转变成啜泣,然后归于沉寂。笑声再起时,犹如疯狂的尖叫,听得刘易斯血液似乎为之冻结。雾气围着他飘浮,笑声消失了,只剩下风声,听得见但感觉不到。当然感觉不到,因为这里的地形就像个杯子。如果风能吹到这里,一定早就把地雾吹散了……刘易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看看这片沼泽的真面目。
接着,它的声音开始转弱,它离开了。一只青蛙犹豫地叫了一声,第二只跟着应和,然后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一齐叫着。那庞然大物继续移动往北而去。声音逐渐变小……更小……终至消失。
刘易斯将凯奇贴九-九-藏-书-网胸紧紧抱着;他发现昆虫和青蛙都不叫了,潮湿的空气中有股难闻的烂猪肉味。
有东西过来了。
你可能会听见像说话的声音,不过那是由南面传来的潜鸟的叫声。那声音能传得很远,真奇怪。
可是他已无法回头,他自己知道这一点。
你可能会看到圣艾尔摩之火——也就是船员说的幽光。这火光会以奇怪的形状呈现,如果看见令你不安的东西,你往另一边看就行了……
准备砌个锥形石堆。
刘易斯脚下咯吱咯吱的泥泞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踩在松针上的轻微声响,再走一段后脚下又变为岩石。他就快到目的地了。
刘易斯这才继续往前。他的肩膀和背已经痛得麻木了,脖子到脚踝也全被汗水湿透,连这个季节新生的蚊子也开始在他身上觅食。
地雾缓缓升起,开始时盖过他的鞋,接着又盖过他的小腿,最后,他整个人全被包在一个发光的白色胶囊之中。刘易斯觉得四周很亮,闪耀的光辉像是跳动中的奇异心脏。他从来不曾如此强烈感觉与自然的结合,他觉得那是个实体……甚至可能具有知觉。这沼泽是活的,但不是因为虫叫蛙鸣。如果要他解释“活”的意义与性质,他无法解释。他只知道这“活”具有丰富的可能和巨大的力量。刘易斯置身其中,只觉得自己渺小而平凡。
刘易斯观察那些岩石砌成的锥形石堆,心中低语着,你当然知道啰。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同心圆,而是螺旋……
刘易斯跪着将凯奇放下,大大松了口气。
不错。在这面对寒冷星光,对着黑暗的遥远星辰间的岩石平顶上有个巨大的螺旋,老前辈会说这是集体创作。不过刘易斯看那上面并没有完整的锥形石堆;好像每一个石堆都被某种东西冲破,葬在石堆下的尸体钻了出来……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