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米克马克族古葬场
51
刘易斯站到一棵大树后面,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他站在树后,准备看着街道两边的住户点亮屋里的灯。
刘易斯抱着儿子,不停地摇晃。
“斯坎伦,叫它住嘴,否则我要报警了!”有人在刘易斯站的这边对吼,吓了刘易斯一大跳。这下他才发觉,他以为这条街上一片空寂的印象错得有多离谱。他的周围全都是人,有几百双眼睛,而那只坏狗正在攻击刘易斯唯一的朋友——睡眠时间。他在心里骂道:该死,阿福,你去死吧。
他弯身往车内一看,钥匙还好好地插在引擎开关上。
但他这次不是往铁门走,而是沿着栅栏边直走到角落右转离开梅森街。这里有个排水沟,刘易斯仔细往里看,沟里的东西令刘易斯胆战心惊。里面是成堆的腐烂花朵,一层又一层,被经年累月的雨雪冲刷。
大约一点四十五分,刘易斯准备离开墓园。把儿子的尸体搬出棺材让他腰酸背痛、精疲力竭。但他现在觉得似乎又看到了能将一切挽回的希望。
每当冬天来临,土地被冻僵了,不适合挖坟时,他们就会把棺材停在窟里过冬。或者,死人太多来不及埋葬时,也会暂时把棺材存放在停尸窟。
“凯奇,我马上就带你出去,好吗?”刘易斯悄声说道。
他担心这时跌倒的话会再伤到膝盖,所以从坡顶溜下来,走回儿子的墓地。他衡量了一下,他得跑两趟才行,一趟搬裹着的尸体,第二趟拿工具。刘易斯弯腰抱起帆布包裹时,背痛得让他的五官都皱了起来。他可以感觉到凯奇在包裹中晃动,同时坚决不理会内心那股一直说他疯了的耳语。
刘易斯给自己五分钟休息时间。然后他先把铁铲抛过去,听见工具掉在草上的声响。他试着把手电筒塞进裤腰,但塞不进去。于是把手电筒从栅栏空隙间滚出去,只希望不要碰着石块摔破了。他心想:要是带着背包来就好了。他从夹克口袋掏出胶带,把帆布包裹捆在鹤嘴锄的一端,用胶带将包裹和金属锄柄紧紧缠在一起,缠了又缠,将胶带全部用完,再把空的胶带轴放回口袋。他举起锄柄,将包裹举过栅栏顶端(他的背发出激烈抗议,想来今夜的行动够他受上一星期的罪)99lib.net。刘易斯松手让包裹连着鹤嘴锄落下,触地的声响令他向后退缩。
刘易斯伸手过去,开始轻轻按摸防水帆布,用手指感觉里面的轮廓,就像盲人用手辨识物体。终于,他摸到一个凸起的东西,是凯奇的鼻子,对着正确的方向。
幸好只有一家开灯,就是在刘易斯正对面那家。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粗哑的人声吼着:“阿福,不许叫!”
刘易斯抱着包裹穿过马路,回到他的思域车旁,他在一路上没有看见任何人影。他一手紧抓着包裹,另一手掏出钥匙打开行李厢。
刘易斯把手伸到凯奇身子下面,但他的尸体好像没有骨头般往两边滚动。突然间,他觉得只要自己一把凯奇抱出棺材,凯奇的身体就会散成许多碎块。然后他就会站在坟墓的箱盖边望着尸块狂嚎,接着就会被人逮个正着。
不可能,刘易斯对自己说:记住,你以为自己看见的那东西,事实上不可能存在。
风势变大了,尖啸的风声穿树而过,刘易斯不安地环顾四周。他把铁铲、尚未派上用场的鹤嘴锄、工作手套和手电筒一起放在包裹旁边。刘易斯离开帆布包裹和工具,径自走回栅栏边,他望向对面,他的思域仍停在街边,可望而不可即。
一股只有最可怕的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几近畏惧的恐怖感迎面扑来。
刘易斯用两只手臂抱着凯奇,触摸到那带着恶臭的潮湿感,他就像以往常从浴缸里抱起凯奇一样将凯奇抱出棺材,凯奇的头搭在他肩上,他看到了殡葬公司的人缝合头部与肩部的环状线纹。
接着,他先将一腿跨出栅栏,两手抓着两根装饰箭头,再跨出另一只腿,然后顺着栅栏滑下,鞋尖先触地,整个身体也跟着落下。
刘易斯关上车门,再到后面关行李厢。一辆车飞驰穿过十字路口,刘易斯听见醉汉的吆喝声。他坐到驾驶座上,发动引擎,正要伸手打开车头灯,突然有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包裹里的凯奇是不是面朝后座?他的膝盖有没有弯错方向?他深陷的眼睛是不是望着后面的玻璃?
“走吧。”刘易斯咕哝着。
不要紧的!刘易斯怀着疲乏的愤怒回答自己,拜托你别乱想,这根本没关系好嘛!九九藏书
不,不是耶稣基督。这些残渣是敬奉给比基督更老的神,在不同的时代,人们对他有不同的称呼。而我想,雷切尔的姐姐给了他一个很贴切的名字: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地底死物之神,沟中烂花之神,神秘之神。
刘易斯继续往前走,再走不远便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埋葬凯奇那天,就已经将这些资料都贮藏在脑子里了?
终于,在他推测之处的五英尺外找到了。刘易斯捡起来,用手遮住毡布罩,手指将塑料开关往前推,他的手掌立刻亮了起来,然后他立刻将手电筒关掉。手电筒没摔坏。
刘易斯第二趟带着工具爬上坡顶。他戴上手套,然后将手电筒、铁铲和鹤嘴锄堆在包裹旁。他坐下来,背靠横栏休息,双手搁在膝上。雷切尔圣诞节送他的电子表显示出两点零一分。
刘易斯的喉咙轻哼一声,接着便跑到驾驶座旁拉开车门,取出钥匙。再绕到车尾打开行李厢,把铁铲、铁锄和手电筒扔进去,然后再关上。跑开二三十英尺后,他又想起自己又把钥匙忘在了行李厢的锁孔里。
这时刘易斯疲乏的脑子里突然闪起一道希望之光。
在风声呼啸的黑夜中,刘易斯看见了墓园里的停尸窟。
刘易斯从后裤袋里摸出一条手帕,一手握着手电筒,同时身子往前倾,结果差点失去平衡。如果这时箱盖倒下来,一定会砸断他的脖子。他拿手帕轻轻揩掉长在凯奇脸上的苔藓,原来是因为苔藓颜色暗淡,刘易斯吓得以为凯奇的头不见了。
刘易斯祈祷不要有任何人走到这里来。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会不会被人撞见,而是如果有谁用手电筒照见他站在坟坑里盗尸的话,他一定会抓起铁锹对准来人的脑壳用力劈下。
刘易斯将细如铅笔的光线慢慢扫过凯奇九十厘米长的身体,从新皮鞋到裤子,到上装,到衣领,再到——
糊涂!他在心里骂道,你再这么蠢的话,干脆就别干了吧!
“凯奇。”刘易斯边说边摇着儿子的身体。凯奇的头发仿佛无生命的铁丝,碰触着刘易斯的手腕。“凯奇,一切都会没事的九-九-藏-书-网。凯奇,我发誓,你的苦难到此为止。凯奇,我爱你,爹地爱你。”
他的钥匙掉了,极可能是之前从树枝上跳下来、膝盖碰到墓碑、痛得他在地上翻滚时掉出了口袋。所以一定还在草地上。但如果连找手电筒都要费上那么大工夫,钥匙就更不用指望了。完了,整件事就因为这样一点差错而前功尽弃。
刘易斯走过去取下钥匙。
刘易斯站在原地进退不得,手上还抱着儿子的遗体。这时他听见由远而近的车声,顿时他不假思索,立刻抓起包裹,抱到前面,拉开车门塞进后座。
他走到思域车旁,将铁铲、铁锄靠着车身放下,伸手去掏钥匙。但两个口袋都没有。刘易斯急得满脸冒汗,心脏又开始狂跳,他咬紧牙根,压抑着呼之欲出的恐慌。
快!快!快!我们快离开这里,别再出状况了!
刘易斯向四周扫视一眼,爬上坡去。草坡的另一面有一片约两亩大的空地……不完全是空地,有间孤立的小屋。刘易斯想:可能是墓园的工具棚。
刘易斯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嗨!唷!我们走!
刘易斯拿出小刀把帆布包裹和鹤嘴锄分开,然后带着工具走向大树,站在一棵最大的树后左右张望。梅森街上一片空寂,无人无车,一眼望去,只看到一幢房子的楼上还有灯光,那房间里的人若非失眠便是病重。
接着,他把凯奇用防水帆布包起来,用胶带捆牢,再把绳子割成两段,将包裹两头也捆好。他盖上棺材,然后稍稍思索一下,再次打开棺盖,把铁锹丢进去。因为他不能把儿子留在这里,所以他要给悦景墓园留件纪念品。再次盖上棺盖后,他本来想把水泥箱盖直接推下坑里,但又转念取下腰带,穿过铁环,将箱盖平整地放回原位,再拿铁铲把泥土铲进坟坑,不过泥土不够,无法填满坟坑。而这凹陷部分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被人发现。但刘易斯不容许自己今晚为这点小事操心——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他已经疲惫不堪了。
刘易斯将包裹抱上草坡。他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把这二十公斤重的包裹弄过栅栏。他先往后退了几步,再以99lib.net前倾姿势往上跑,让冲力带他跑到能力极限的高度为止。刘易斯几乎跑上了坡顶,但滑溜的青草使他稳不住脚,就在他要朝下滑的一瞬间,他把包裹用力一抛,差一点便落在坡顶上。他再爬上去,将包裹滚去靠着铁栅栏。
这次刘易斯慢慢把口袋中的零钱全掏了出来,甚至把整个口袋也掏出来看。
刘易斯试着直放、横放、再斜着放,但都放不进去。思域的行李厢太小。他得把包裹折弯才行——凯奇不会在乎——但刘易斯不肯这么做。
刘易斯迅速穿越马路,鞋子沿路发出哒哒声。往前五十码便是他的思域,然而对刘易斯来说,这短短一段路却犹如五英里长。他冒着汗,边走边注意聆听车声、别人的脚步声,以及突然开窗的声音。
刘易斯立刻找到了铁铲,因为铲面在透过树叶的街灯照耀下反射着微光,但找手电筒却费了番工夫——在草地上它能滚多远呢?他趴在厚厚的青草中摸索,耳中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进入窟中的一道双扇门开在一片青草坡上,草坡的形状十分自然,看起来就像女人的乳房一样悦目。坡顶距栅栏的装饰箭端仅一两英尺高,因为与环绕公墓的栅栏高度一致,所以并不随地形的起伏而有改变。
苔藓虽然潮湿,但只有薄薄的一层。他早该料到的。前几天下过雨,而这箱盖也并非完全密封不进水。刘易斯拿手电筒往两边照照,看见棺材下面有浅浅一摊水。他揩掉苔藓后,终于看清楚儿子的样子。殡葬公司虽然不会开棺让人瞻仰死者遗容,但也没有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刘易斯看着儿子,觉得自己正看着一个做工很差的娃娃。凯奇的头有些地方鼓了出来,眼睛嵌在很深的眼窝中,一根像是白色舌头的东西掉在嘴巴外面。刘易斯猜想,也许这是因为装殓小孩时很难估算适当分量,于是用了太多防腐液,于是凯奇便成了这副样子。
刘易斯仿佛被催眠似的盯着排水沟看。最后,他倒抽一口气,慢慢把目光移开——就像催眠师数完十后醒过来的人。
紧接着,刘易斯便认出掉在嘴外的是条棉花,他伸手把棉花条从凯奇嘴里拉出来。凯奇的嘴唇松松的,看起来又小又黑又宽,刘易斯拉出棉花,凯奇的嘴唇合拢时发出啪的一响。他把棉花投入坟墓的
99lib.net水坑中,现在凯奇像个老头似的面颊凹陷下去。
刘易斯先闻到气味,他的喉头立刻一呛,身体也立刻往后缩。他抓着坟坑边缘,觉得呼吸困难,当他以为已控制住反胃时,却哇的一声,把晚餐吃下的那一大堆食之无味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喷吐在坟坑较远的另一边,头贴着地面不住喘气。胃里的难过终于停止了。他咬紧牙关,从腋下拿出手电筒,照亮已经打开的棺材。
耶稣基督!
确定之后,刘易斯才打进排档,开上回到绿洛镇的二十五分钟车程。
行李厢放不下凯奇。
嘿!等一等,等他妈的一等。再掏掏你的口袋。零钱都在——零钱没掉,那钥匙怎么会掉出来呢?
凯奇的脑袋不见了。
刘易斯斜靠着车身,思量着该怎么办。想来只有留下儿子,再爬进去,带着手电筒回去找钥匙,找到天亮也——
阿福又叫了起来,正当它又要开始狂嚎时,一记重重的打击声使它的嚎叫变成了低哼。接着是关门声,梅森街再度陷入寂静。阿福家的房子侧面还亮着灯,但一会儿后也关掉了。
他抱着凯奇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狗叫。而且不是随便叫叫,而是狂嚎。凶恶的嚎声响彻整条长街。
继续,胆小鬼,不要停下来!
刘易斯喘着气,恶臭和儿子松软无骨的尸体使他胃部阵阵痉挛。他将儿子抱出棺材后,坐在坟坑边,暂时把尸体搁在腿上,让两脚悬在坑边。他脸色铁青,眼睛像是黑洞,嘴角下垂,脸上充满恐惧、悲伤和怜悯。
刘易斯的手抖得厉害,他得用双手握着手电筒,但细窄的光柱仍摇摆不定,过了好一会儿,光线才终于对准目标。
路灯照着一整排榆树和枫树,风吹叶动。大树像屏风,将这一带与梅森街隔开。刘易斯看看外面,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钥匙。
刘易斯快步走上人行道。从黑暗的墓园到路灯普照的大街上,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太招摇了——此刻他所站之处距班格尔第二大墓园仅数码之遥,手中握着铁铲、铁锄,腋下夹着手电筒,任谁看见他现在的样子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不,绝对有关系。座位上是凯奇,不是一捆毛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