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米克马克族古葬场
42
“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你为什么问起这件事?”
“刘易斯,你失去理智了吗?你跟我爸爸打过架之后——”
刘易斯想到汉拉蒂。贾德森说公牛汉拉蒂变坏了,照贾德森所说,蒂米也变坏了。后来,用雪橇拖它去米克马克古葬场的主人把汉拉蒂“解决”了;蒂米则被他的父亲“解决”了。
对,贾德森多年后还是向朋友推荐了这个复活的方法。当然,最后贾德森又扭扭捏捏、拖拖拉拉说了堆不祥啦、困惑啦之类的胡说八道,一堆根本算不上哲学的歪理。
“不。”
刘易斯突然明白了,于是立刻闭紧嘴唇,像是刚咬了一口酸透的柠檬。那是雷切尔后悔时的语气(她自己从未发觉,但刘易斯意识得到):刘易斯,对不起,我真是个爱抱怨的女人。每逢需要得到满足时,雷切尔就会这么说。现在,同样的语气——只是少了雷切尔的洋洋得意——在对刘易斯说:对不起,刘易斯,我真是个混蛋。
“刚才你没吃饱吗?”
刘易斯沿着一条弯曲的小径走向凯奇的坟墓,不一会儿,他就已经走在成行树木之间。新生的树叶在他头上发出奇异的沙沙声。刘易斯的心跳很响。坟墓及碑石参差不齐地排列着。这里一定有管理员办公室,办公室里一定有这占地二十英亩的墓园的平面图,图上有很多扇形块,标明坟墓属于谁,以及尚未卖出的墓地。
戴迪夫测量过凯奇的头部后皱起眉头。他用两根手指戳凯奇的脸颊,凯奇身体往后一缩。戴迪夫笑了。他给凯奇一个皮球让他抱着,凯奇抱了一会儿后球掉在地上。戴迪夫捡起皮球拍着,同时注意凯奇的眼睛。凯奇的眼睛也跟着皮球移动。
“也许。”刘易斯说。
刘易斯往下俯视凯奇坟上刚耙过的泥土,一股畏惧与恐怖的感觉贯穿全身。他的手指自动在泥土上画了个螺旋。
“刘易斯,我到现在才相信你是个大好人,过去我判断错了。哦,听我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会那么愚蠢?不,我笨,但还没笨到那种程度。你在想,我会说这些话是因为我现在达到了目的,得到我要的东西。可是……可是刘易斯,我发誓……”
“隐瞒!”刘易斯坦然地望着雷切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易斯的家人曾经去芝加哥过节。
“行。”刘易斯说完挂上电话。他走回思域,发动引擎,他突然想道:班格尔这一带大概有二十来家匹萨店,他却偏偏挑了靠近悦景墓园这家。刘易斯心想: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们做的匹萨好吃,不用冷冻面团,现场看他们把揉好的生圆饼皮抛在空中,落下时用拳头接住,凯奇常看得哈哈大笑——
凯奇在医院住了一晚,全身麻醉,他的整个头被塞进一架像烘干机的仪器里。雷切尔和刘易斯在楼下等待消息,埃莉住在外公、外婆家看“芝麻街”。刘易斯觉得等待的时间无限漫长,他胡思乱想,想着那些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麻醉过程中死亡,脑积水分流手术过程中死亡,脑水肿导致轻微智障、重度智障、羊痫风、眼盲……哦!有太多种可能的后果。刘易斯记得当时自己心想:所有灾难的最后一步就是——转到地区医疗中心。
“雷切尔,假如凯奇真的得了水脑症,假如手术不成功……你还会爱他吗?”
不,刘易斯不愿相信蒂米变成了恶鬼,他不愿意——也绝对不能——允许自己让心中所望蒙蔽了判断力。
自从发现凯奇的脑袋过大后,刘易斯便开始研究有关脑积水治疗的书,手术的目的是抽掉脑中过多的水分,他可不认为这是个小手术,不过他没表示意见,只对自己说如今有这种手术已经算是幸运了。
“我那天的行为简直不可原谅。”古德曼说。他现在不是把话推挤出来,而简直就是喷涌而出。“你建议雷切尔和埃莉暂时离家,我才发现你有多宽容……而我的度量又是多么狭窄。”
刘易斯在凯奇的墓旁席地而坐,试着把已知的事件按照最理想、最合逻辑的顺序组合起来。
刘易斯撇开这些念头。他温柔地握着妻子的手腕。“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马上打。你跟埃莉没必要守在这里,一天都不要。”
“泽尔达去世后,我们就……我们就想紧紧守着雷切尔……时时刻刻保护她……补偿她……补偿她自以为背有毛病……补偿她因为泽尔达死时我们不在家。”
“你还会爱他吗?”
“真的。”刘易斯说。这句话就像他脑子里的回音。
贾德森开始在刘易斯的脑中说话,贾德森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担心——担心?是的,担心。
他开车经过拿波里匹萨店,直接开往悦景墓园。他心想:他明知自己会这么做,这么做又有什么害处呢?完全没有。
戴迪夫笑着点燃三人的雪茄。
刘易斯的脑子提出抗议:你为了制造需要的结论,不惜歪曲一切事实。但是至少,你应该告诉自己啾吉改变的真相。即使你不在乎老鼠、鸟儿,可是它的样子和行动呢?愚蠢笨拙。你记得一起放风筝那天凯奇是什么样子吗?活泼而且反应灵敏。让那样的记忆留在心里不是比较好吗?难道你想让一具僵尸复活?或者要个白痴一样的小孩?要个用手抓东西吃,望着电视发呆,永远不会写自己名字的孩子吗?贾德森是怎么形容他的狗的?“就像帮一块死肉洗澡。”那就是你想要的吗?一块会呼吸的死肉?就算你自认这样就满足了,你要怎么向雷切尔解释儿子死而复活呢?怎么向埃莉解释?怎么向斯蒂夫和这个世界解释?米西把车子开上车道,发现凯奇在那里骑三轮自行车时会有什么反应?刘易斯,你听不见她的惊叫声吗?你看不见她吓得用指甲抓脸吗?你要怎么对记者说明?你又要怎么应付上门来拍你儿子复活新闻的电视台的人?
99lib•net
“好。”古德曼叹了口气,说道。“不过请允许我再向你道歉,你不一定得接受,我打电话给你的目的就是道歉。”
刘易斯真的相信吗?
戴迪夫继续说:“当然,很可能你儿子只是天生头大了点。我看最好先用计算机做断层扫描检查,你同意吗?”
古德曼夫妇对雷切尔的提议喜出望外,却对刘易斯将在三四天后跟来这个消息反应有点冷淡。其实他们大可不必为此担心,因为刘易斯一点都不想去芝加哥。刘易斯不知道这么晚了还能不能买到机票。但他运气不错,从班格尔到辛辛那提的达美航空班机还有空位,由辛辛那提飞芝加哥这段航程的班机刚好也有两位乘客取消了预订的机票。因此雷切尔与埃莉可以和古德曼夫妇一起飞到辛辛那提,然后双方搭乘不同班机,她们比古德曼夫妇晚一小时抵达芝加哥。
这个丧礼派对虽是静态活动,但并不要求压抑情绪。另外,虽然不能像参加一般派对时喝个尽兴,但也还是有人喝酒。刘易斯几罐啤酒下肚后(今早他才发过誓,再也不沾这毒药,可是在这凄清的午后,今早似乎已十分遥远),想讲几则叔叔说给他听过的丧葬轶事——西西里岛的未婚女子有在丧礼中剪死者寿衣的风俗,她们把剪下来的布块放在枕头下,据说可以帮她们找到意中人。爱尔兰人在举行丧礼之际,有时会把死者的脚趾拴在一起,因为古代的塞尔特人相信这样可以缚住死者的游魂。据卡尔叔叔说,停尸间里的死人脚趾上套标签的习惯始于纽约,因为早年管停尸间的都是爱尔兰人。刘易斯打量了一下众人的脸色,最后还是改变主意,不打算讲了。
“不能,绝对不能。”雷切尔说。
凯奇九个月大时,刘易斯特别关心他儿子的脑袋。刘易斯有张图表,说明幼儿头部正常发展的尺寸。凯奇的头部过大,刘易斯带他去看中西部最负盛名的脑科专家乔治·戴迪夫。雷切尔想先了解原因,于是刘易斯告诉她可能是脑积水。当时雷切尔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不过她仍勉强保持镇定。
刘易斯发觉自己满口圆滑的说辞,这一点也不像他。能讲出这番话让他有种振奋的感觉,他从来就不擅长撒谎,这件事也没经过仔细盘算,但此刻他竟滔滔不绝地说出一连串言之成理的谎话。
刘易斯同意。
刘易斯想大吼:那雷切尔呢?你以为小孩就不会精神崩溃吗?事隔二十年,雷切尔只要一见到死亡的阴影还是会吓得坐立不安。现在又发生了这件事,这件最悲惨的事。雷切尔没住进医院简直就是个小小的奇迹。所以别对我说你跟多丽有多难过。老混蛋!
那个梦似乎像是征兆。
刘易斯,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在观望一条不该走的路。
“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雷切尔哭着问。“难道永远不会结束吗?刘易斯,如果我们能让他复活,我发誓一定会看紧他,永远不让他发生意外。卡车司机虽然车开得太快,可这不表示我们就没有责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伤心的事。刘易斯,那个场景一直在我眼前出现,我的心好痛。刘易斯,连我睡觉时它都不放过我,就算我睡着了,还是一直梦到这件事,我看见他往公路上跑……我叫他,拼命地叫……”
“好吧。我现在就打电话给我爸爸妈妈……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
“没错。”刘易斯吻吻她的耳垂。“睡吧。”
“米西说他太太带着孩子离开他了。”雷切尔沉闷地说,“米西不是从报上读来的,是她认识的人从埃尔沃斯的熟人那里口中听来的。米西说当时那个司机没有喝醉,也没吸毒,以前也没有超速驾车纪录。司机说开到绿洛镇的时候,他只想把油门往下踩。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会想踩油门加速。”
“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不对劲,我觉得你好像想故意把我们支开。”
刘易斯把贾德森的话从脑子里赶走。如果刘易斯是在折磨谁的话,也就只是自己而已。天快黑了,没人知道他到这儿来。
宠物公墓的坟墓模仿着最古老的宗教符号:逐渐缩小的圆圈表示一种往下的螺旋,不是通往某一点,而是通往无限。至于究竟是混乱中生出秩序,或是秩序中见混乱,则全视你的心神如何判断。埃及人在法老的陵墓上曾经凿出这样的符号,同时这也是腓尼基人在他们阵亡君王的车上所绘的符号,迈锡尼岛的古代石洞的壁上也刻着这种符号,英国的环状排列巨石阵则是记录宇宙的时计,在《圣经》中圆圈则以旋风形式出现,上帝通过它对约伯讲话。
(复活的方法)
“请你别再说了。”刘易斯说,“古德曼先生。欧文,不要再说了。我们别把事情弄得更糟好吗?”
不是航空公司打来的,是欧文·古德曼。
“刘易斯,你要去哪里?”雷切尔问。她吃完晚餐后又哭了一场,虽然只是啜泣,但她似乎无法控制自己,于是刘易斯强迫她服用镇静剂。现在雷切尔翻开报纸填起字谜。埃莉在另一个房间一声不响地看《草原上的小木屋》电视剧,膝上放着凯奇的照片。“我想去买匹萨。”
“那个司机企图在他的车库里上吊,报纸说他受惊过度,而且情绪非常低落……”
“不错,我也那么想。可是她对我说的梦境……似乎像是征兆。”
刘易斯将思域停在对面,步行穿越马路,走到锻铁铸的双扇门前。铁门上闪九-九-藏-书-网耀着白昼将尽的余晖,门上有个半圆形,里面铸着“悦景”两字。这座墓园位于起伏的丘陵地段,经过美化后景色宜人,有排列成行的树木(不过在天光将逝的最后几分钟里,这些树木投下的影子像是一潭死水般黑得让人不舒服),有几棵孤立的垂柳。这里并不安静,离此不远的高速公路传来流水般的车声,班格尔国际机场在这黄昏时分闪着亮光。
刘易斯跪下来,晚风袭来,吹乱了他的头发。此刻天色几乎完全黑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事。”雷切尔平淡地回答,“所以我才问你。”
雷切尔睁大眼睛看着他,显得有些诧异。“两个人用?刘易斯,你在开玩笑吧。”
“问吧。”
“我不知道。”
没人拿手电筒照我,问我在这里干什么。没有守卫的狗叫声,铁门也没锁。复活者的日子已成过去。如果我带着鹤嘴锄和铁铲来——
刘易斯沮丧地望着她。最后终于开口说:“雷切尔,弟弟刚去世,埃莉梦见其他亲人也死了很正常。”
“雷切尔?你醒着吗?”
不大像宠物公墓,这念头使刘易斯暂时停步思量,并感到惊奇。宠物公墓让他不明混乱中的脑海产生了秩序。那些初具规模的同心圆,还有用破木板做成的墓碑和十字架。仿佛那些埋葬心爱动物的孩子们在不知不觉中集体创造出了这个秩序……好像……
“我想问你一件事。”
“不能这么算了。”古德曼坚持道。刘易斯发觉——虽然不是出于自愿——古德曼不是在耍外交辞令,也不是因为达到了目的才说对不起、才骂自己混蛋。这老头几乎要哭出来了,他用缓慢而颤抖的哭音说:“那天对我们来说都是最难受的一天。都怪我,怪我这愚蠢、顽固的老糊涂。在我女儿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伤了她的心……我伤害了你,刘易斯,也许你也需要我的帮助。现在你这么做……承受了我那么粗暴的行为后,你还这么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垃圾。我想这是我应得的。”
“埃莉上学……”
刘易斯正要抗辩,但雷切尔不让他开口。
这老头子得到了女儿和外孙女,她们离开缅因州,回到她们所属的地方,回到欧文·古德曼要她们去的地方。所以他愿意表示宽宏大量。刘易斯,请忘了我在殡葬公司打你、踢你,忘了我撞翻凯奇的棺材,让你瞧见(或是你自以为看见)你儿子的小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好的。刘易斯,再见。让我再——”
“你愿意送他去疗养院吗?”
“好极了。”刘易斯说。这时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此明智的念头既奇特又富吸引力。刘易斯可以让过去的事随它去……他可以让凯奇长眠悦景墓园。他可以照着他对妻子说的去做:把这里的事安顿好,搭飞机去跟她们会合。他们一家可以在那里度过整个夏天,他们会去逛动物园、天文台,到湖上划船,他可以带埃莉去希尔斯摩天大楼楼顶饱览一望无际的中西部风光。待到八月中,再返回这座目前笼罩在愁云惨雾中的房子,然后也许再重新开始。
刘易斯此刻在想:戴迪夫医生,上帝其实是把凯奇留给了十五号公路。
“当然照样爱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爱凯奇。”
那些坟墓,那些仿佛德鲁伊教圆阵中的坟墓。
她当然哭了——她必须要哭。
“你说的是脑部手术吧?”刘易斯说。
“不知道?”
“好的,克里德先生,我们现在很忙,也许要等四十五分钟——行吗?”
“泽尔达。”刘易斯说,“是的,她对我说过泽尔达的事。”
刘易斯连忙截断这条思绪。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埃莉已经睡了。雷切尔收拾了丧礼派对(又一个“探望时间”之类的荒谬名词,可是也没有别的更准确的词汇来形容他们今天下午的活动)留下的剩菜,又吞了颗烦宁。刘易斯从班格尔回来后,她一直有点恍惚……刘易斯的一句话让她突然清醒过来。
刘易斯开始思考时间与其他情况。
可是,刘易斯,你不是活在真空世界!人家会说——
“带个大行李箱就够了。”刘易斯说。
“你以为我打算干什么?偷偷嫖妓?加入马戏团?还是干别的什么勾当?”
因为汉拉蒂变坏,别的动物也会变坏吗?不会的。汉拉蒂只是个例外而已。看看其他动物——贾德森的斑斑,老妇人的鹦鹉,还有刘易斯的啾吉。它们复活之后都变了,而人们也都能察觉出它们的改变。但至少在斑斑的例子上,它的改变并没有严重到让贾德森克制住推荐这个……这个……
雷切尔抬起浮肿的脸面对他。“刘易斯,凯奇不是坏,他只是喜欢玩……像在玩游戏……卡车来得不是时候……刚才我正哭个不停,米西打电话过来,她说在《美国人报》上读到那个司机企图自杀。”
“我看也是,但是我不能忽略任何征兆。”
傍晚时分,天上又堆满流云,并刮起强劲的西风。刘易斯穿上夹克,把拉链拉到颈部,又从墙板上拿下思域的车钥匙。
“阿门。”刘易斯说。
“来,跟我一起睡。”雷切尔说,“烦宁的药效已经退了,我不想再吃药。可是我怕,我也做噩梦……”
“埃莉梦见你死了。”雷切尔说,“昨晚她从梦中哭醒,我到她房里去陪她睡了两三个小时。她说梦见你坐在厨房,两眼睁得大大的,可是她知道你已经死了,因为她听见斯蒂夫在哭喊。”
“管它的。反正还有三个星期就放假了。这种情况学校会理解的,他们会帮她安排提前停课。一切都不成——”
这老头真的哭了起来。他为什么一定要哭呢?这一哭,刘易斯就不能彻底恨他了。不,是变得困难,但不是
九-九-藏-书-网
不可能恨他。他看见古德曼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掏出厚厚的支票簿……这时泽尔达出现在背景中,那躺在发臭床上吵嚷不休的幽灵,她的脸上满是怨恨与痛苦,她伸出鸟爪般的手,哦,古德曼家的鬼魂,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刘易斯伸手触摸铁栏杆门,心想:门一定上锁了。但事实上门没上锁,也许时间还早吧。他们锁门的目的是防止醉汉、宵小和谈情说爱的青少年。右边那扇门被刘易斯一碰便开了,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刘易斯看看左右,见无人注意便走了进去,他顺手将门关上,听见门闩扣住的声音。
“可惜他妈的没把自己吊死。”刘易斯狠狠地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他感觉一股寒气弥漫全身。刘易斯,那个地方有魔力,那股魔力曾经达到极盛,我怕现在又是它的极盛期了。“是啊,我儿子被撞死了,那个司机只缴了一千块钱保释金,他的情绪会一直低落,想要自杀,直到法官判决吊销他的驾照九十天,从轻处罚为止。”
“我知道,那只是梦,很正常的现象。来跟我一起睡吧,刘易斯,如果你有本事,就别让噩梦来骚扰我。”
“嘘……”刘易斯说,“雷切尔,冷静一下。”
“我明白。”雷切尔说,“凯奇无处不在。你去班格尔的那几个钟头……我搬动长沙发,用吸尘器吸地……我发现椅子下面有四台他的玩具小汽车……它们好像还在等着凯奇回来玩它们……”雷切尔的声音本来就有点颤抖,说到这里她便哭了起来,泪水沿着脸颊流下。“当时我就吞了颗烦宁,因为我跟现在一样忍不住想哭……这完全是场该死的悲剧……刘易斯,抱着我,抱着我好吗?”
刘易斯接受客人的吊唁,他点头、道谢。如果刘易斯凝视远方,表情冷漠,客人只会当他在思念过去,想到了这场意外之灾,想到了没有凯奇的未来岁月,谁(包括贾德森)都不会怀疑刘易斯正开始想着盗墓的策略……当然,只是空想而已,他并非真要采取什么行动,只是借此让脑子保持忙碌。
似乎像是征兆。
刘易斯终于走到凯奇的坟墓前。起重机不见了,塑料布也早已收进储藏室。凯奇躺着的是一块大约五乘三英尺的光秃秃的长方形土地,墓碑还没立起来。
“刘易斯?”
要是他再说对不起,我真他妈要叫了。
突然间,刘易斯觉得,宠物公墓就像个广告,就像嘉年华会入口处的畸人秀。他们会让你免费观赏吞火人表演,因为他们知道当你看到嘶嘶作响的牛排,你就会想吃了,只要吊起你的胃口,接着你就会掏出钞票来了。
“你不走我们也不走。”雷切尔说,“刘易斯,我需要你……我们一家人需要守在一起。”
他内心的声音反驳道:才不是这样。但刘易斯不听,他迅速把那声音关掉。
“哪怕他变成白痴?”
“醒着。”
刘易斯置身于这市郊处埋葬死人的地方,环顾四周。
“可是,去芝加哥……刘易斯,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我们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们。”雷切尔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他。“至少我希望你需要我们。再说我们目前不适合——”
“我判断脑积水的可能有百分之五十。”戴迪夫说,“不,也许还更高一点。但就算这样也不算严重。新的静脉分流手术很容易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如果真有问题的话。”
“这可能对埃莉有帮助。”雷切尔用泛红的眼睛望着他。“刘易斯,你看起来在发烧,好像快生病了。”
刘易斯开车到奥林顿街角便利店,买了两箱六罐装冰啤酒,又打电话给拿波里匹萨店订了个香肠蘑菇口味匹萨。
“你还记得凯奇九个月大时把我们吓得半死的事吗?”刘易斯终于发问。
“古德曼先生,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刘易斯平静地说。“那天……那天大家都太感情用事。”
“我们很难过。”古德曼的声音颤抖着。“我们的日子都很难过。尤其是雷切尔,她更难过——泽尔达死的时候,雷切尔就在她身边——多丽和我本人也难过无比。多丽还差点精神崩溃——”
“刘易斯,雷切尔可能告诉过你,我们还有个女儿——”
“我觉得现在睡得着了。”雷切尔说,“我要把这天丢在脑后。”
刘易斯心想: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
哦,滚你的蛋!刘易斯粗鲁地对贾德森的声音说。虽然过去十个月我学着接受了许多奇异的事物,但难道我会相信那鬼地方也能影响航空公司的机票?我想不会吧。
刘易斯看见雷切尔眼中闪烁着痛苦,他知道自己说动了她的心。他一部分的良心为这可鄙的胜利深感愧疚。他所读过有关死亡的书曾告诉他,凡是遭遇丧亲之痛的人,都具有尽快离开死亡发生地点的冲动……向这种冲动屈服可能会对当事人造成最深的伤害,因为当事人会借此机会避免面对新的现实。书上说,应该留在当地对抗悲伤,直到悲伤随着时间化成回忆为止。但是,刘易斯不敢让妻女留在家里,他要做的实验必须把她们弄走,最起码要让她们暂时离开。
“三天——最多四天后——我就去芝加哥找你们。”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四十八小时内,雷切尔和埃莉就可以回家了。“我得找个代理人,至少在学校找个人代理我的工作。我有病假和休假,不过我不想让苏伦达拉·哈杜一个人坐冷板凳。我们不在这儿的时候,老贾可以替我们看房子,可是我还要办停电手续,把食物搬到米西家的冰箱去。”
“刘易斯·克里德。”
“——不适合留在这里。”刘易斯坚决地说。他觉得自己好像发着高烧。“你们需要我,我很高兴,我也需要你和九九藏书埃莉。可是亲爱的,目前这里对你最不利。这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有凯奇的影子。对你对我都不好,对埃莉更糟糕。”
刘易斯犹豫着,他不打算增加雷切尔的悲痛,但他需要知道。
“先生,请问您的大名?”
怎么啦,欧文!你真是大丈夫!我的天,我想我刚才尿湿裤子了!
“可是我们没那么——”雷切尔拿不定主意,此刻的她似乎对一切都没了主意。
“梦见什么?”
“雷切尔,那只是——”
“泽尔达。”雷切尔说,“凯奇死后一连几个晚上,我一睡着,泽尔达就出来。她说她来接我,说这次我跑不掉了,她和凯奇都要找我算账,说是我让他们死的。”
从下午三点至六点,凯奇丧礼的最后一个仪式在家里举行,这个仪式遵照犹太习俗,宾客要带食物上门。斯蒂夫与他太太带来碎牛肉烩面,乔安妮带来火腿起司蛋饼。“这放久了不会坏,吃不完也不要紧。”乔安妮告诉雷切尔,“而且热热就能吃,很方便。”
雷切尔只哭了一次,有她母亲在场安慰。雷切尔抱着多丽,伤心地哭了个痛快,到目前为止,她不能靠在刘易斯身上哭。也许在她看来,儿子的死,她和刘易斯都有责任,或者是因为刘易斯沉溺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而无法顾及雷切尔的悲伤。但不管原因为何,她都需要母亲的安慰,而多丽正好就在身边。欧文·古德曼站在她们身后,一手搭着雷切尔的肩头,以病态的得意目光瞧着刘易斯。
他只想把油门往下踩。
这一切真的重要,抑或只是弱者的声音?他相信这一切不能被控制吗?他相信雷切尔将以欢欣的双眼迎接已死儿子的归来吗?
是的,刘易斯认为凯奇真的可能回家。不过他对凯奇的爱会变质吗?父母会爱生来就残废或畸形的子女,父母会替犯了强暴、谋杀和摧残无辜者的子女向政府请求减刑或大赦。
刘易斯回答前,雷切尔便已拿起电话,打到父母下榻的旅馆。
既然如此,刘易斯是不是也相信,蒂米真的变成了一个无所不知的妖怪呢?
“当然。”
难道刘易斯会认为,如果凯奇活到八岁还要包尿布,到十二岁还读不懂一年级的教科书,他就会不爱凯奇了吗?
刘易斯抱着雷切尔,但他觉得自己是个骗子。他只顾着动脑筋让对方的眼泪变得对自己更有利,他可真是个大好人。嗨!唷!我们走!
他俩挤在刘易斯那半边床上。
关上最后一只行李箱后,雷切尔说:“刘易斯,你确定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刘易斯的话没说完。“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雷切尔以睡意甚浓的声音说:“刘易斯,你说的话不错……只有梦和烟雾……”
“再见,欧文。”刘易斯说完随即挂断电话。
时间是绝对关键因素。蒂米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才被他父亲埋在米克马克古葬场。蒂米是十九号阵亡,下葬日期是……我想大概是七月二十二号。然后过了四五天,玛嘉莉看见他在路上走。
雷切尔惨然一笑。“刘易斯,你从来就不会撒谎。”
刘易斯怎能拒绝现成的——这个难以置信的机会?就因为蒂米?看到一只燕子,不代表夏天即将到来。
戴迪夫终于走进候诊室,他手里拿着三支雪茄。他把一支塞进刘易斯嘴里,一支往雷切尔嘴里塞(她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抗议),再把剩下的一支放进自己嘴里。
“这孩子一切正常,没有脑积水现象。”
雷切尔无力地笑了笑。
但是,我可以让凯奇重生!凯奇可以再活下去!
“刚才我不饿。”刘易斯说。这是实话,不过下一句是谎话,“我现在饿了。”
“我们有钱。”刘易斯说。
“那就再带两个手提袋。只要别为了离家三个星期而费劲再多装个箱子就好。”刘易斯说道,同时心想:也许你很快就会回绿洛镇了。“带够一星期……十天穿的就行。支票簿在你那里,信用卡也在,需要的话到那边再买。”
雷切尔的脸上又开始露出将要落泪的表情,刘易斯急忙抱着她。雷切尔说得没错,悲伤就是会一直打击你,不让你有翻身之日。“雷切尔,别哭。”刘易斯说,“别哭。”
“我得去收拾行李了。”雷切尔说。她边说边看着刘易斯记在便条纸上的航班时间和航班号。
刘易斯用双手的指头扫掉螺旋,迅速离开悦景墓园。现在,他相信会有人看见他、拦住他、而且还会盘问他。
对刘易斯来说,最后的问题立刻得到了答案。
刘易斯的身体猝然抽动一下,这让他恢复了理智。假如他以为悦景墓园晚上无人看守,那他就是在跟自己开最危险的玩笑。一旦被警卫或管理员发现他半节身子陷在儿子的新坟里的话,会有什么后果?这则新闻可能会上报,也可能不上报。刘易斯可能会被控告,什么罪名呢?盗墓吗?不大可能。恶意破坏也许比较可能。不管上不上报,人言可畏,人人都会谈论,谁都不会放过这充满刺激的趣闻:本镇一名医生被人发现挖掘他新近丧生轮下的两岁儿子的坟墓。刘易斯可能会丢掉差事,但就算工作不受影响,雷切尔会被吓坏,而埃莉更会被同学嘲笑和骚扰。到时说不定刘易斯还得接受检测,以确认精神状态是否正常,好作为撤销控诉的交换条件。
刘易斯上楼来时,雷切尔正站在衣服堆中。她打点行李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有条不紊。刘易斯发现至少需要三个行李箱才够她装,但他不打算与雷切尔争辩,反而帮忙一同整理。
“不用叫她。”对方突然沉默无语。刘易斯心想:他大概坐在房里难以决定究竟要先用什么话开骂。九*九*藏*书*网
“你没必要道歉。”刘易斯的声音冰冷且毫无感情。
“雷切尔,你的想法太荒唐了!”刘易斯半是激动,半是恼羞成怒。
他并不是真要采取什么行动。
“够了。”刘易斯温和地说,“我不能……我实在没法听你说下去了。”刘易斯的声音也在发抖。“不说了,好吗?”
算起来比尔·巴泰门是在他儿子下葬后第四天才把他弄去米克马克古葬场,假定蒂米在二十五号复活返家,那么从他死亡到复活一共隔了六天,这是比较保守的估计,也可能隔了十天之久。凯奇已经死了四天。时间不多了,不过没有蒂米死去的时间久。如果……
“好吧。”刘易斯说道。他闭着眼睛,脑袋在颤动。“欧文,谢谢你,我接受你的道歉。”
但是,那么做是不是等于谋杀他儿子呢?等于第二次杀了他?
“你要我们做什么?”雷切尔瞪着刘易斯惊讶地问道。
“或许,说不定你必须出现在梦中。”
“亲爱的,天知道还会有什么事。”
住在公路另一头的丹尼格家带了烤火腿来。古德曼夫妇进门时不但不向刘易斯打招呼,而且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他们带了包括肉类和起司的冷盘来。贾德森带的也是起司,不过是他喜欢的老鼠起司。米西做了个柠檬派,哈杜拿了许多苹果来。从食物看来,这仪式显然超越了宗教间的差异。
先说蒂米·巴泰门。第一,刘易斯相信这件事吗?第二,相不相信,能改变现况吗?
古德曼再开口时,声音有点紧张。他好像在内心的阻力下逐字逐句把话推挤了出来。“我要跟你讲话,多丽要我打电话向你道歉……为我的鲁莽行为赔不是。我想……刘易斯,我想我自愿向你道歉。”
古德曼的话里带着某种十分熟悉的成分,出奇的熟悉——
“他看起来蛮正常的。”雷切尔说。
“我去叫雷切尔。”刘易斯说。
一直过了很久,刘易斯都没睡着。他睡着前,那宛如弯弯骨头的一牙新月正从窗口俯视着他。
事实上,他真的相信。在凯奇死前和死后,他一再告诉自己:啾吉不是真的死了,它只是昏过去而已。啾吉扒开泥土,钻出它的坟跑回家来。这是个带点恐怖意味的儿童故事,不是真的。啾吉已经死了,是米克马克族的古葬场使它复活的。
哦,叫他住嘴吧!在我开始大叫,放弃全部计划之前,叫他住嘴吧!
“谁来帮我点燃这玩意儿。”雷切尔又哭又笑。“我要抽到吐为止。”
“这个……也许我们可以动用凯奇的大学教育基金,不过要一两天才能提出来,还有政府债券也要一星期后才能兑现——”
“要你们跟你的爸爸妈妈回芝加哥。”刘易斯耐心地重复一遍。“你的爸爸妈妈明天起程,如果你现在打个电话给他们,然后再打电话给达美航空,你们很可能可以跟他们坐同一班飞机。”
埃莉捧着一个盛着小点心的银盘周旋于客人间,腋下紧紧夹着凯奇的那张照片。
如果刘易斯能制造出和啾吉复活当时类似的情况。因为啾吉死得正是时候,不是吗?啾吉被车撞死那天,刘易斯的家人都不在家。除了他和贾德森,谁都不知道这个秘密。
“那可不一样。”雷切尔说,“凯奇是凯奇,他是我们的儿子。单凭这一点就跟其他人不一样。虽然很难……我想,可是……你愿意把他送进松园疗养院那种地方吗?”
那个地方有魔力。
“你在隐瞒什么?”
“谢谢你。”古德曼说,“还要谢谢你……让她们去芝加哥。也许她们需要这趟旅行,我们会在机场等她们。”
这简直就像魔术——刘易斯挂上电话时心里这么想。贾德森的声音立刻在他脑中响起:魔力曾经达到极盛,我怕现在又……
“刘易斯,你问的话多奇怪!”
欧文,你这老混蛋,要不是顾虑到我的计划,我一定要诅咒你马上死掉。
“好主意。”
雷切尔在楼上收拾行李时,电话铃响了,刘易斯跳起来抓起话筒,怕是达美航空打来说弄错了,没有空位。我早该料到的,不可能每件事都这么顺利。
刘易斯去拿匹萨时,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早就过了,虽然匹萨还搁在巨型烤炉上,但已经不热了,而且油腻腻的,吃起来就像煮过的黏土。刘易斯吃了一片,然后在开车回绿洛镇途中连盒子带匹萨一起扔出窗外。基本上,他不是会随地乱丢垃圾的人,可是他不愿让雷切尔看见家里的垃圾桶有一大块只吃了一片的匹萨,雷切尔很可能会猜到他去班格尔的目的不是买匹萨充饥。
“我们睡觉吧。”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还在想泽尔达,怀疑你能不能再经历一次。”
“小手术。”
“我不愿意。”雷切尔慢慢地说,“我想,也许凭你现在的收入,我们有能力负担……送进理想的疗养院……不过我想我更希望他跟我们住在一起……刘易斯,你为什么问这问题?”
“打过架就是我要你和埃莉跟他们回芝加哥的理由之一。雷切尔,现在正是弥补裂痕的时候。我知道……我感觉得到……在殡葬公司我就想到了。动手之前,我其实正打算和你爸尽弃前嫌。”
“欧文,我得挂电话了。我要上去看雷切尔行李打点好了没有,再让她好好睡一觉。”
尽管刘易斯把这当作一个方便的借口,但大体上他是相信的。无可否认,假如存在着米克马克古葬场这样的地方(实际上也的确存在),假如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几位绿洛镇的老居民确实知道),那么迟早总会有人去试一试。刘易斯了解人性,因此很难相信他们只限于用心爱的宠物作试验。
“什么?”
刘易斯愤怒地阻断这个想法。眼前的诸多事务中,“人家怎样说”是他最不需要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