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宠物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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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德森·克兰德尔曾警告过埃莉的那堆死树,此刻竟成了白骨冢。骨头在蠕动、扭缠,碰在一起时咔嚓作响。刘易斯看到颌骨、股骨、耻骨,还有臼齿和门牙,面带冷笑的骷髅,指节骨噼啪作响。一只残腿伸曲着它苍白的关节。
刘易斯拉开被子,两脚踩到地上。地上铺的是钩针编织的地毯——很久以前雷切尔的祖母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地毯上的线结接触到刘易斯的脚跟,凉凉的,这梦境有着出奇的真实感。真实得让他清楚地知道:他本来不想跟帕斯考走,直到帕斯考转身准备下楼时,跟着一起走的冲动才变强;不过,刘易斯不想让僵尸碰到他,哪怕在梦里也不行。
刘易斯想要躲避他的手,身体突然失去平衡,一只手不慎击倒一块墓碑。帕斯考俯身正视着他,他的脸遮住了天空。
刘易斯又想喊叫,但还是叫不出声。
刘易斯打量四周,妻子在黄色被子下鼓成一团,睡得很沉。他回看帕斯考,帕斯考似死而非死。不过刘易斯并不害怕,他也立刻明白了自己不觉得害怕的理由。
是帕斯考朝着刘易斯走来,他那血污的脸在月光下看起来狰狞可怖。刘易斯残存的最后一点神志开始在自己的狂叫声中消失:你得狂喊狂叫才能把自己叫醒,就算把雷切尔、埃莉、凯奇吵醒,就算把全家人和所有邻居都吓醒,你也要拼了他妈的命叫啊喊啊把自己叫醒把自己叫醒把自己叫醒——九_九_藏_书_网
这是一场梦。刘易斯心里这样想着,放松了,然后想到自己刚才很害怕。人死不会复生;复生在生理学上是不可能的。这名年轻人此刻正躺在班格尔市停尸间的冷冻柜里,身上带着病理学家做的记号——切开又缝合的Y形疤痕。病理学家或许在采样后,就将脑髓丢进胸腔,再用棕色的纸填补脑袋上的窟窿,以免液体外流——这样比起像拼图一样将脑髓放回原处要简单得多。卡尔叔叔,也就是已死露西的父亲,曾告诉刘易斯病理学家所做的工作,以及其他足以吓掉雷切尔三魂七魄的收尸经验。帕斯考没有到这里来——绝不可能。帕斯考在冰冻的棺柜里,大脚趾上套着一张标签;而且,他肯定不会还穿着那条红色运动短裤。
但刘易斯还是跟着帕斯考走了,红色的运动短裤闪闪发光。
帕斯考对他招了招手。
他们走到林间空地,月亮又摆脱了云层,为坟场洒下阴森森的光辉。那些由各种废弃物做成的墓碑清楚地竖立着,投下浓黑而鲜明的影子。
刘易斯想大叫,天地在旋转——他仍能听见白骨冢的尸骨在月光下蠕动发出的声响。
帕斯考在写着“听话猫咪斯麦吉”的墓碑附近停下,回身对着藏书网刘易斯。恐怖,真是恐怖——刘易斯觉得恐怖在体内膨胀,那股来势缓和但毫不放松的压力会把他摧毁。帕斯考咧着嘴笑,血淋淋的嘴唇上满是皱褶,在清淡的月光下,他那筑路工人般的棕色皮肤就像行将缝进裹尸布的死尸般惨白。
“医生,跟我来。”帕斯考说,“我们要去几个地方。”
但这念头无济于事。
尽管刘易斯的脑子里东想西想,却也身不由己地被吸引走向小径。他跟着那条慢跑短裤,短裤在月光下呈现的酱紫色,正如帕斯考脸上的干涸血渍。
帕斯考站在那儿不动,左边太阳穴后方的脑袋已是一片稀烂。脸上血渍已干,变成酱紫色的条纹,就像印第安人打仗前在脸上涂抹的颜料。他正咧着嘴笑,发白的锁骨从皮肤里刺出来。
帕斯考转头往回看,在月光下,他的两眼是银色的。刘易斯觉得恐惧在腹中蠕动。那突出在外的锁骨,那条状的干涸血渍。可是,刘易斯对那双眼睛毫无抵抗能力。这摆明了是场受催眠、被控制的梦……不能改变事物的梦,或许就像他不能改变帕斯考死亡的现实一样。哪怕你在学校苦读二十年,接到一个头被树干撞得稀烂的家伙,你学到的一切还是派不上用场。不管是把帕斯考抬进医务室找刘易斯治疗,或是找个水管工人、祈雨巫师、在电视广告里卖垃圾袋的能人,结果都一样。
这下子恐惧陡然降临,轻轻地侵入刘易斯体内http://www.99lib.net的每一个空隙,用黑烟将这些空隙填满。刘易斯在原地驻足不前,不想走过去。
啊!那条残腿在移动,在爬行——
帕斯考说话时低头看着刘易斯,因为他已吓得跪在地上。刘易斯起先还把帕斯考脸上的表情当作同情,但其实完全不是同情,而是种令人望之生畏的忍耐。帕斯考指着那堆白骨冢说:“医生,不管你有多需要,千万别跨越骨堆,谁也不许闯过这道障碍。记住这句话:此地具有非你所能想象的力量,这股力量年代久远,经常伺机而动。你可得记住了。”
刘易斯自己试了一次——可笑的是,他被硬木板挡住了。即使在梦中,他显然仍是个十足的现实主义者。刘易斯转动门把、扳起弹簧闩,让自己进入车库。帕斯考不在那里;刘易斯怀疑帕斯考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梦里的人物时常出没不定。梦里的场所也是如此——开始时,你裸体站在游泳池畔,阴茎勃起,正与罗杰和米西夫妇谈着换妻做爱的可能。但一眨眼,你又身在夏威夷攀登火山。现在,刘易斯失去了帕斯考的踪影,可能就是因为梦境的第二幕刚要开场。
没关系,没关系,我现在睡在自己的床上。这一切只是梦,就像所有的梦一样,不管多真实的梦,早上醒来你会觉得它荒诞不稽。等我睡醒后,头脑自然会发现梦境中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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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下长满树木的小丘,小径在森林间呈S形蜿蜒着伸入灌木丛。刘易斯现在没穿靴子,脚下的地面化成冰冷的泥浆粘着他。他听到一阵阵难听的抽吸声,他感觉得到泥浆在脚趾间冒出,企图把他的脚趾分开。
但是,他只能叫出一丝丝声音,像个坐在门廊上学吹口哨的小孩。
帕斯考抬起一只手臂做出指示,刘易斯顺着他指的方向一望,不禁发出哀鸣。刘易斯两眼圆睁、将手指塞进口中,他的双颊冰冷,同时他发现自己恐惧到了极点,竟然哭了起来。
一阵轻微的骨节声响。
他们经过客厅、饭厅、厨房。刘易斯预期帕斯考会转动门锁、扳起弹簧闩、打开由厨房通向车库的门,车库里停着他们的旅行车和思域轿车。但帕斯考并未这么做。帕斯考不用开门,穿身即过。刘易斯看在眼里颇为惊讶:就这样过去了?好本事!看起来每个人都做得到!
刘易斯不喜欢这梦境,哦!老天,一点也不喜欢。太逼真了!地毯上凉凉的线结、他不能穿过门户,照说在梦中穿墙过户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而现在,冰冷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赤脚,还有晚风拂在身上的感觉,刘易斯除了内裤之外什么都没穿。走到树丛下,松针刺着他的脚http://www.99lib•net跟……这样的细节未免太真实了。
然而,等刘易斯从车库出来时,又看见帕斯考站在淡淡月光下的草坪后面——小径的起点。
刘易斯熟睡了好一会儿后,物体轰然坠落的响声将他惊醒,他坐起身来,担心是不是埃莉跌下床,或是凯奇的小床垮了。这时月亮从云层后方飘出,清冷的月光洒满卧室,他看见维克托·帕斯考站在房门口,刚才是帕斯考推门发出的声响。
然而,强迫刘易斯起床的力量十分强烈,帕斯考的两眼直盯着他。
帕斯考走近了点,说:“这道门绝对不能开启。”
“医生——记住了。”
一棵枯树的枝桠猛然戳上刘易斯的二头肌,痛得他缩了一下。走在他前方的帕斯考只是一抹移动的黑影,此刻恐怖似乎已在刘易斯心中变得具体:我现在跟着一个死人走进森林,我跟着死人走向宠物公墓,这不是梦。上帝保佑!这不是梦,这一切正发生在眼前。
刘易斯拼命抓着“这是一场梦”这个念头。
“我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来。”帕斯考说——他真的用了朋友两字吗?刘易斯认为不是。帕斯考说的好像是外国话,刘易斯只有凭借梦境里才有的幻觉才能理解……不管帕斯考实际上说的是什么,但“朋友”是刘易斯处于眩晕之下脑袋所能想到的一个词。“医生,你和你所爱之人的灭亡之日快到了。”帕斯考离得很近,刘易斯可以闻到他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