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宠物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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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绳子时,风筝拼命抵抗,但最后还是只能投降。刘易斯把风筝的黑翅膀与充血的眼睛等折叠起来,夹在腋下再送回储藏柜。当天晚餐时,凯奇吃了一大份豆子和热狗。而刘易斯趁雷切尔帮凯奇换睡衣准备睡觉时,把埃莉带到一旁,问她为什么乱丢弹珠。换作平常发生类似的情况,埃莉一受责备就会恼羞成怒,而刘易斯则会开始对埃莉大吼大叫。但是今晚,由于下午放风筝玩得很开心,他的心情十分愉快,而且埃莉也变得肯讲道理了。她答应以后会小心,然后就下楼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这是她星期六享有的特权。刘易斯心想:好了,这件事解决了。其实弹珠不是问题,着凉也不是问题,奥林科的大卡车才是问题,公路才是问题……贾德森·克兰德尔去年八月一日已经对他们提出过警告了。
突然间,刘易斯不假思索地将火车头对准啾吉丢出。不是在玩,不是在逗,刘易斯使尽全力把手中的玩具朝猫掷去。他又生气又害怕,这只死猫竟敢躲在他儿子的衣柜里拒绝离开,仿佛它有权利待在那里似的。
刘易斯关上衣柜,听见门扣相接的咔嗒声。他稍一犹豫,又在门上插上插鞘。
“风筝飞。”凯奇说,“一飞冲天。”
“要出去!”凯奇兴奋地说,“要出去。爹地,我的鞋鞋呢?”
他们已经走进车库,刘易斯摸出钥匙圈,打开小储藏柜,从里面找出秃鹰风筝。风筝还装在售货纸袋里,袋子上还钉着收据。他是二月中买的,那时的他满心期待着春天来临。
“滚出去。”刘易斯低声说。
凯奇果然喜欢。
“达?”这是凯奇的专用语,意思是,“把拔,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们把风筝拿到温顿太太的草地上,在这三月下旬多风的日子,刘易斯第一次就把风筝放起来了,他从什么时候……十二岁起吧?十九年前?就没再放过风筝了。这么久了,真可怕。
凯奇侧着身闭上眼,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凯奇午睡到两点起床后有点烦躁,刘易斯想办法逗他开心,但凯奇都不感兴趣。更糟的是,这坏小子还拉了一大坨屎,刘易斯在里面发现一颗埃莉的蓝色弹珠。这弹珠很可能会堵住凯奇的喉咙,所以刘易斯决定以后家里不许出现弹珠,任何凯奇抓到手就能塞进嘴里的东西都得拿开。这固然是个明智的决定,可是此刻,刘易斯却无法在雷切尔回家前让儿子开心起来。
凯奇上床后十五分钟左右,刘易斯也上楼来。他发现儿子还在喝牛奶,若有所思地睁眼望着天花板。刘易斯抓起凯奇的一只脚,用嘴亲亲再放下,然后对他说:“凯奇,乖乖睡觉啰。”
凯奇的胶鞋在客厅的长沙发底下。刘易斯相信,在有小孩的家庭中,客厅的长沙发附近很快就会成为奇异的电力磁场,并吸附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奶瓶、尿布别针、蜡笔、过期的《芝麻街杂志》,其中许多页还沾满了食物残渣。
刘易斯拉开柜门,心想:
那天是星期六,雷切尔与埃莉去买食品和杂货,刘易斯在家照顾凯奇。她们跟贾德森一起开他那辆一九五九年的小货车出去。倒不是因为刘易斯的旅行车有什么问题,而是贾德森喜欢有她们做伴。雷切尔问刘易斯能不能在家帮忙看凯奇,他说当然没问题。刘易斯很高兴看到雷切尔能出去走走,在缅因州绿洛镇度过一整个冬天后,雷切尔实在需要出去活动一下。虽然平时雷切尔并无怨言,但刘易斯觉得,她的精神似乎有点因为久困家中而不太稳定。
“刘易斯?”雷切尔在楼下叫道,“凯奇跌下床了吗?”
“一飞冲天!”凯奇跟着边笑边叫,开心极了。太阳从一团厚厚的灰云背后钻出,气温似乎立藏书网刻上升了两摄氏度。父子俩站在田野间枯草皮上,沐浴在三月明亮而温和的阳光里;秃鹰在他们头顶越飞越高,塑料翅膀迎着气流展开,绷紧。刘易斯觉得现在就像童年时放风筝一样,仿佛自己也跟着飞上了天,自己也成了风筝,俯瞰这世界的实际形状,是地图绘制员在梦中才能见到的景象。温顿太太的草地在积雪融尽后,像蛛网般洁白、沉静,这块田野呈蛛网状,两边是岩石,底边是道路,一条黑色的直缝——秃鹰在高空把一切收入它充血的眼中,它看见那宛如一条灰冷钢带般的河流,河里还浮着冰块。往另一面看,可以看见汉普顿镇、温特波镇,有艘船停在码头,也许它还看见巴克港的圣雷吉斯木材厂,也许它的视野更远至陆地边缘,能看见大西洋的浪涛拍击着岩岸。
(泽尔达,你在想那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
“你在放风筝。”刘易斯说,“交给你,那是你的风筝了。”
温顿太太和贾德森几乎同年,可是身体很孱弱。她住的是幢砖房,很少走到屋外。这片草地延伸到砖房后方与森林相连——那片森林通往宠物公墓,然后再通往米克马克族古葬场。
刘易斯将一段绳子拉松,然后叫凯奇伸出一只手。凯奇伸出手时,眼睛一直盯着在空中飘舞的风筝。
“爹地,风筝飞!”凯奇兴奋地大叫。
不过凯奇的夹克不在沙发底下——而是在楼梯上。而他那顶红袜队棒球帽最难找,因为帽子放在应该放置衣物的壁橱里。但不用说,他们最后才会去看衣柜。而凯奇没有那顶帽子就拒绝出门。
“凯奇!”刘易斯叫道。凯奇找到一支蜡笔,正在一本埃莉心爱的书上乱涂。刘易斯心想:如果埃莉为了凯奇乱涂她的《野兽国》而大发脾气,他就要提起他在凯奇尿布里发现的宝物。
“凯奇,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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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易斯的语气中洋溢着父子亲情。刘易斯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这短暂的时刻。童年时,他曾幻想自己飞上天空与风筝合体。此刻,他则发现自己和儿子融合为一。他觉得自己逐渐缩小,缩进凯奇的身体,从凯奇的灵魂之窗——眼睛——眺望这广阔的世界。风吹动绳子,绳子仿佛有生命般拍打着凯奇的手,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爹地,风筝飞飞。”凯奇说。
“风筝飞飞!”凯奇大声对刘易斯叫道,刘易斯搂着儿子的双肩,亲吻凯奇已被风吹成玫瑰色的面颊。
刘易斯走回凯奇的小床,儿子翻身时把两条毛毯踢到了膝盖处。刘易斯把毛毯拉起来替他盖好,然后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儿子,看了好久。
“亲爱的,他睡得很好。是啾吉弄翻了凯奇的玩具。”
“我说滚出去。”刘易斯随手抓了件凯奇的玩具——一个深红色的火车头——举起来威吓啾吉。但这只猫不但坚持不走,还再度发出嘶声。
“你一定会喜欢。”刘易斯说,“小子,等等啊。”
“凯奇在放风筝?”凯奇不像在询问父亲,倒像在证明自己的确在放风筝。他试着拉拉绳子,风筝迎风打转。刘易斯和儿子齐声欢笑。凯奇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刘易斯用手握着,父子俩并肩站在田野中仰望着空中的秃鹰。
看到她们回来,刘易斯十分高兴,当埃莉接过风筝绳不慎失手、立刻开始追逐在草地上滚动的绳轴时,刘易斯乐得笑个不停。直到二十分钟后,雷切尔说凯奇吹风吹得够了,担心他会着凉,他们才决定回家。
刘易斯用绳子在凯奇的手上绕了两圈。这时凯奇低头一看,对于拉扯他的那股力量发出惊叹。
凯奇在床上动了一下,发出咕噜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刘易斯额头冒汗,觉得有点不舒服。
“你要不要出去?”
“爹地,去哪里?”凯奇问道,伸手让
九_九_藏_书_网他父亲握着。
“嘿!”凯奇说。
(泽尔达,一定是泽尔达,而且会从双唇间伸出黑色舌头。)
刘易斯刚跨出房门,从走廊上回头看时,瞥见一双游魂似的黄绿色眼睛从凯奇的衣柜里注视着他。柜门开着——只开了一道缝隙。刘易斯的心脏顿时跳到喉咙,吓得他合不拢嘴,露出一副怪相。
凯奇的头后仰的角度太大,结果差点跌倒。他脸上堆满笑容,对着风筝挥手。
“嘿嘿,看它飞得多高!”刘易斯也叫着回答,兴奋得哈哈大笑。他把绳子放得太快,结果磨痛了掌心。“凯奇,看那秃鹰!它一飞冲天!”
“它真能飞,不是吗?”刘易斯说着,眼中不知为何含着泪水。“一飞冲天。”
雷切尔和埃莉回来时,父子俩还在放风筝。他们把风筝放得很高,几乎把绳子放到了尽头,已经看不清秃鹰风筝的模样,现在天空中只剩一片小小的剪影。
这句话如果照发音写出,会像这样:“达迪,窝得些些呢?”正确翻译是父亲,我的鞋子在哪里?刘易斯对凯奇的话语感到惊讶,并不是因为它们听起来很可爱,他是觉得小孩说话听起来都像是外国移民匆忙中学习的另一种语言,只不过听起来很可爱。刘易斯知道,婴儿会将所有听见的声音都存入语汇中,不论是法语初学者觉得很困难的清脆颤音,还是澳洲野人的喉音或气音,抑或德国人厚重而明显的辅音。孩子开始学习英文后,就会失去这种能力。刘易斯现在觉得(而且并不是第一次)童年时期不是所谓的遗忘的时期,而是学习时期。
“凯奇,你看它!”刘易斯笑着大叫。
“去温顿太太的草地上。”刘易斯说,“去放风筝。”
“没错,这是只鸟。”刘易斯同意道。他将几根小棍子穿进风筝背面的接合口,然后再找出他同一天买的五百英尺细绳。他回头对凯奇说:“小家伙,你藏书网一定会喜欢这玩意的。”
凯奇笑着,欢欣地叫道:“风筝飞飞!爹地,风筝飞飞!”
刘易斯听见早春的风在屋外刮过,邻居温顿太太的草地上闪烁着随风飘浮的云朵投下的忽明忽暗光影。刘易斯忽然想起,五六个星期前他从学校回家时,心血来潮买的秃鹰风筝。当时买了线吗?哦,买了,好极了!
“鸟!”凯奇叫道,“爹地,鸟!是只鸟!”
啾吉又开始嘶嘶叫,丝毫不肯移动。
刘易斯不知道柜子里究竟是什么,不过除了啾吉还会有谁?它躲在柜子里,一见刘易斯拉开柜门,它马上拱起背部,半张着嘴,露出如针般锐利的牙齿,对刘易斯发出嘶嘶声。
火车头打中啾吉,它厉声一叫,逃出衣柜,笨拙地撞到柜门,逃走时还差点摔下楼梯。
“哦,那就好。”
刘易斯觉得——自己好像太不理性了——他刚才的行为,仿佛是进门时竟发现有条蛇爬在凯奇身上,或有只大老鼠停在小床床头的书架上。这当然不理性,可是当它对你发出嘶嘶……
“干吗?”凯奇机灵地回答。现在的他已经颇会说话了。
“风筝。”刘易斯边说边从袋子拿出风筝。他把秃鹰展开,塑料制的双翼足有五英尺宽,凯奇充满兴趣地注视着。秃鹰两只凸出而充血的眼睛,从连着它粉红色瘦颈子的小脑袋上注视着刘易斯和凯奇。
刘易斯·克里德相信,他此生真正快乐的最后一天,是一九八四年三月二十四日,那些即将降临的灾祸还有七个星期才会到来。但是,刘易斯从目前看来,他这一生中再没有比二十四日更好的日子了。刘易斯心想:即使没有发生任何不幸的事,他仍会永远记得那快乐的一天。人一生中真正的好日子的确很少。在最好的情况下,一辈子能够拥有的好日子也许还不满一个月。刘易斯觉得:拥有无限智慧的上帝,将痛苦赐给人类时总是特别慷慨。
“风——筝?”凯奇怀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