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宠物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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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服务员将鲜花安置在灵柩上,电动的后座挡风玻璃升起关紧。刘易斯回到女儿身边,两人一起走向他们的旅行车。路面十分湿滑,刘易斯抓着埃莉的手臂,以防她的皮鞋让她跌倒。停在路边的车辆都发动了引擎。
请上帝拯救过去,他又想到这句话,于是环着贾德森肩头的手用力握了握。
对这两个侄子来说,贾德森这门亲戚已成了过去式,就像脱离母体的小星球,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芝麻大小的光点。所有过去对他们来说只是相簿上的照片。讲述往事时众人围坐的房间对他们来说似乎太热了——他们还没上年纪,他们的关节没有风湿,他们的血液还没变稀。假如人的身体是用来装灵魂的信封——上帝写给宇宙的信——那么美利坚永恒款棺材就是盛装人体的信封。在这些年轻健壮的侄儿眼中,过去是封无法投递的死信,只能将之归档存查。
刘易斯仔细看着她。“他们都睡了,但你还没。”
刘易斯往前面瞥了一眼,其他三人已经集合站在贾德森身旁。参加葬礼的亲友已开始走出教堂,其中有些人正痛哭失声。
“爹地?”
“你到外面台阶上等我。”刘易斯说,“埃莉,这样好吗?”
对刘易斯来说,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他盲目地爱着埃莉和凯奇,很少有机会用旁观者的态度观察自己的女儿。今天,刘易斯相信自己看到了儿童接近生命初期发展阶段尾声的例证:儿童几乎是个纯粹的好奇物体,他们会疯狂地将知识贮存在连绵不断的线路中。即使后来贾德森弯腰亲她,对她说:“宝贝,你能来我真高兴,相信诺玛也会很高兴。”埃莉仍然沉默无语。贾德九九藏书网森身穿黑西装,脚上穿的是系带皮鞋,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但颇有派头(刘易斯记得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贾德森没穿便鞋或绿色胶靴)。
刘易斯解释道:“他们用这种方式向死者致敬。”他发动旅行车的引擎,也打开头灯。“我们走吧。”
刘易斯站起来,埃莉又拉他一下。
埃莉睁大眼望着贾德森。
“不会的。”
“真的。”雷切尔露出微笑。“刘易斯,我爱你。”
“我可以帮忙看凯奇。”刘易斯说,“我非常乐意。”
埃莉哭了一阵之后转为唏嘘,然后停了下来。到家之前,她问刘易斯她可不可以听广播,刘易斯说当然可以。于是,埃莉转到WACZ电台,这时电台正在播放一首叫《这栋老屋》的歌,埃莉边听边跟着唱。走进家门,埃莉便跑向母亲,对她大谈她的葬礼见闻;雷切尔一言不发,耐心地听埃莉絮絮叨叨……刘易斯觉得雷切尔看起来脸色苍白,满怀心事。
当然——她只是想确定我不会像一阵烟一样消失无踪。刘易斯想到这里,差点面露微笑。但这念头又引发另一个联想:伟大而恐怖的欧兹魔法师。刘易斯的微笑顿时消失。
刘易斯单臂轻轻环着贾德森的肩膀,诺玛的弟弟紧紧站在贾德森另一边。两个与这家族早已疏远的壮汉侄儿也已尽完义务。他们对诺玛的印象可能来自照片或几次义务性的探访——整个下午坐在客厅里吃诺玛做的点心,喝贾德森买的啤酒。说不定他们其实对那些年代已久的故事和从未见面的人漠不关心,心中反倒挂着其他想做的事情(洗车,为车身打蜡,打保龄球
藏书网,或坐在电视机前看拳击赛),巴不得尽完拜访义务后就能离开。
“埃莉没问题吧?”贾德森问。埃莉正流连在门厅观望着他们。
“当然好。”刘易斯说着站起来身来,好像他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做。他明知这么一来,原本打算写的读者来信将永远无法完成,因为他要沿着这条路永远走下去,明天还会有别的新花样要应付。啾吉拖回家的老鼠一定会被它抓得血肉模糊,内脏露出体外,说不定连头都不见了。
“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你?”
“好。”埃莉说,“千万别把我忘了。”
请上帝拯救过去吧,刘易斯想到自己的亲人(埃莉或凯奇的子女,也就刘易斯的孙儿们)对他感到陌生的日子也将到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哎,雷切尔,我很抱歉。”刘易斯希望自己的语气不像他真正感觉到的那么抱歉。“情况很糟吗?”
“只要你爹地可以帮忙看凯奇一小时。”
“你没事吧?真的?”
“很荣幸见到各位。”刘易斯说,他觉得有点别扭——只有他是纯粹的外人。
刘易斯稍停一下。
“宝贝,信不信由你,人活到老的时候,死亡就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坏或那么可怕了。你还要活上好多年好多年呢。”
“宝贝,我去抬棺材。”刘易斯说道,暂时坐下,用单臂搂着埃莉的双肩。“我去帮忙抬诺玛,一共要四个人抬——我,贾德森的两个侄子,还有诺玛的弟弟。”
“别让诺玛摔下来。”埃莉悄悄地说。
埃莉穿了套专为参加葬礼而买的海军蓝洋装,此时突然低下头来,刘易斯坐在旁边听见她的脖子发出一道响声。埃莉平常很少上教堂,又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九_九_藏_书_网此刻一言不发,神情不胜敬畏。
“世人就像山谷的花朵,今日开放,明天即被扔进炉灶;人的时间只有一个季节,匆匆而来,倏忽而去。让我们一同祈祷。”
他们都点点头。
“我一辈子都不要结婚生小孩!”埃莉立刻宣布,同时哭得更厉害了。“这样也许我就不会死!太坏了!太自私了!”
“我想没问题。”刘易斯边说边对埃莉招招手,她也举手响应,然后,那套海军蓝洋装一转身,她走到外面去了。刹那间,刘易斯不安地发觉,她的姿态多么像个大人。
刘易斯准备起身,埃莉拼命拉着他的手臂阻止他,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爹地!”她像舞台演员般高声耳语,“你要去哪里?”
“诺玛,再见。”贾德森说完,随即点了支烟。“老伴,不久我就来陪你。”
“爹地,大家为什么都要开车灯?”埃莉好奇地问,“为什么白天要开车灯?”
“不会的。”刘易斯慢慢说道,“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明天带它去看兽医。”
讲完葬礼,埃莉接着问母亲会不会做燕麦饼干,雷切尔放下手中正在织的毛线,站起身来,好像她正等着埃莉问这问题。“会。”雷切尔说,“要不要做一大堆?”
“我在看书。”
“我再也吃不到诺玛做的饼干了。”埃莉抽噎着说,“她做的燕麦饼干最好吃,可是她再也不能做了,因为她死了。爹地,人为什么一定要死?”
“刘易斯,上来吧?”
“我看大概没关系。”雷切尔说,然后毫不掩饰地望着刘易斯。“你上楼来好吗?我……我知道你有事……不过……”
贾德森先为刘易斯介绍他的两个侄儿,他们是贾德森堂叔伯的后代,九_九_藏_书_网两个都是壮汉,脸孔十分相像。贾德森又介绍诺玛的弟弟,刘易斯猜他大概五十七八岁,脸上虽然挂着忧伤,但还算承受得住打击。
晚上,刘易斯在读医学文摘上的一篇论文并做着笔记,准备当晚写封读者来信,反驳该文作者针对伤口缝合所发表的似是而非、研究不够彻底的论点。他正在书架上找他那本《伤口治疗》时,雷切尔从楼上往下走到楼梯半途中。
这时候卫理公会劳夫林牧师为死者祈幅,求上帝赐予平安。
“再等一下。”刘易斯望了雷切尔一眼。“一切都还好吗?”
“抬棺的亲友请上前好吗?”劳夫林牧师问道。
雷切尔坐在楼梯中段,她穿了件粉红色绒布睡袍,脸上的妆已经洗净,她的额头发亮,头发在脑后用橡皮筋扎成短马尾,她看来真像个孩子。“我已经处理掉了。”她说,“不过你知道吗,它死守着老鼠……的尸体不放,我得用吸尘器的长吸筒才能把那只蠢猫赶出门去……它今天居然对我凶,啾吉从来没对我凶过。但它最近好像变了,刘易斯,你想它会不会有什么毛病?”
丧葬仪式完毕后——仪式不是在坟前,而是在霍普岗公墓的一间小教堂里举行。要等明年春天才挖坟下葬——刘易斯开车返家,埃莉忽然在途中哭了起来。
贾德森站在一旁,目送他们把棺材送进灵车。
刘易斯看了看她,他有点意外但不太惊讶。“埃莉,你怎么了?”
“两个小家伙都睡了。”
“我不知道。”刘易斯说,“我猜大概是为了把地方让给新出生的人吧,让给像你和凯奇这样的小孩。”
刘易斯移向老贾为诺玛选的美利坚永恒款铁灰色棺材左后方,他握着杠子,四人抬起诺玛,慢慢步出教堂,外面是寒冷明九-九-藏-书-网亮的二月天。有人——刘易斯猜是教堂管理员——把煤渣撒在雪地上防滑,停在路边的灵车正将白雾般的废气排进冬日的空气中。殡葬公司老板和他身强力壮的儿子站在灵车旁,准备助他们一臂之力,以防万一有谁(可能是诺玛的弟弟)失手,或抬不动时需要人协助。
刘易斯与诺玛的弟弟都点点头。
“可是,人死了就不会受病痛折磨了。”刘易斯平静地说,“我是医生,我看过很多受折磨的病人。这也是我要在大学工作的原因之一,因为我不想再每天看着病人受折磨。年轻学生虽然常常受伤……甚至承受痛苦,可是那些和受折磨、受活罪不一样。”
“要!”埃莉叫道,“妈咪,真的?”
“宝贝?”
“你和埃莉不在家时,啾吉拖了只老鼠回家。”雷切尔勉强装出笑容。“真恶心。”
“亲爱的,我也爱你。”刘易斯将眼光转向书架,杜特曼的著作《伤口治疗》就在他面前。刘易斯伸手将书取下。
“我们睡觉去。”刘易斯边说边关掉书房的灯。他与雷切尔并肩上楼,一手揽着她的腰,尽他所能地爱她……但即使稍后当刘易斯进入雷切尔体内时,他却仍听着窗外的寒风呼啸,一边想着啾吉。它本来是女儿的猫,但现在属于刘易斯了。此刻它在哪里,又在捕杀哪种动物?男人的心园中的泥土里石头很多,寒风正唱着阴森的歌。在不远处,曾为他的儿女织过两顶一样帽子的诺玛,现在正躺在霍普岗公墓教堂石窟中的棺材里;殡葬公司化妆师塞进到她双颊下面的白棉花,此时想必已经变黑了。
“小心抬她。”贾德森说着,他的声调陡然变粗,他接着转过身,低着头从座位当中的走道离开。
“你们准备好了?”其中一位侄儿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