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帝提比略
(公元14年9月17日—37年3月16日在位)
隐居卡普里岛
假如情况属实,那么对他身形高大、胸膛宽厚、体格健壮匀称、目光犀利、视力超群、鲜少生病的评价,很可能是确有其事。罗马人一般用冷水或温水兑饮葡萄酒,据说提比略是直接饮用,并且每次要喝很多。这可能得益于他体力过人、身体强健吧,更何况罗马人素来喜好饮酒。
从罗马沿萨拉里亚大道北上10公里左右,有个叫佩特洛的小镇,这里曾经发生了一起导致5000人死伤的惨剧。起因是小镇上举行角斗比赛,木结构的观众席轰然坍塌,这次比赛原先的设想是要赢利,并不是为选举活动造势。比赛场地本来只可以容纳1万人,结果硬生生地挤进去了2万多人。提比略不喜欢角斗比赛因而不再赞助,此类比赛少了许多;政府高官的选举也从公民大会变成元老院元老相互推举,不以选举为目的的比赛又有减少,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10年时间。暌违10年,佩特洛小镇举行角斗比赛自然吸引了无数百姓,对比赛素来怀有极大热情的百姓自然把场地围得水泄不通。塔西佗说死伤者达5万人之多,然而中世纪手抄本数字误写的极多,减掉一个零更接近事实。更何况,从佩特洛小镇的规模来看,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地方建一个可以容纳5万人以上的庞大的圆形角斗场。最佳容纳人数应在1万人左右。除了容纳人数超出场地极限之外,主办方吝啬建设经费也是观众席坍塌的原因。
卡普里岛的皇帝行宫乔伊斯别墅
为了使得卡普里岛的生活与罗马一样,岛上除了必要的仆从之外,和提比略一起隐居的只有不到10位朋友。其中并没有任何女子以情人或朋友之妻的身份随行。元老院元老也只有一名。这群身份不一的随行人员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通晓提比略喜好的天文学和希腊学,然而没有人可以和他商议政治或军事,没有人可以给他提供建设性意见。他们像是远离公事,在周末的乡村里围坐桌前,惬意地享受生活。在这些人当中,有人在提比略隐退罗得岛时就随侍在侧,他们可以算是提比略为数不多的朋友了。
下定决心隐居卡普里岛的提比略也许有这样的想法:只要能切实促进帝国的统治,维持帝国正常运转,在何地、如何进行,并没有区别。可是,这不是政治家的思维,而是官僚的思考方式。
想必那个在35www.99lib.net0米高处的悬崖上依山而建的巨大储水槽,当时应该是做好精心准备才动工的,因此才得以完好地保存到今天。大理石之类的所有材料都从那不勒斯运出,途经30公里的海路。
提比略
塔西佗特别讨厌提比略这一点,因为他隐居卡普里岛时,既没有告诉家人,也没有通知元老院,只说他要出席设在先皇奥古斯都驾崩之地诺拉的神殿祭典,然后就离开了首都罗马。谁也没有想到,提比略这一去,居然10年都没有回罗马。
罗马上流社会的女性以及元老院元老的素质,并没有从两位先皇时代的让人叹服突然变成提比略时代的良莠不齐。人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反省自身、改正不足之处。对于这一点,恺撒和奥古斯都非常了解,所以没有奢望太多。
在这次事故还没有被淡忘时,位于罗马七丘之一的西里欧山却被付诸一炬。由于当时山上几乎没有公共建筑,所以遭此大难的都是民居。提比略知道后立刻发放救济金,首都的居民也纷纷效仿皇帝伸出援手,使灾民得以早日重建家园。这次重建活动并没有对灾民实施免税,因为灾民是拥有公民权的罗马市民,他们原本就不用缴纳直接税。幸好提比略反应迅速,指责他不在首都的声浪也趋于平静。元老院甚至决定,要感谢提比略对灾区采取迅速准确的措施。
虽然提比略保证可以住得舒适,又能享受知性的谈话,作为罗马帝国的皇帝,他毕竟跟普通人不同,是一个公众式的人物。要彻底解决公务,需要很多“左右手”。然而,这些“左右手”都有一个缺点,这些人在有着出类拔萃才华的同时,也有超出常人的野心和欲望。此外,随着要他们承担的任务越来越重要,他们能够行使的权力就会越来越大。在提比略隐居卡普里岛后,近卫军团长官塞雅努斯就成为他最为倚重的肱股之臣。
卡普里岛以东的悬崖上有座别墅,如果您曾经从南方的海面上举目远眺,脑海中也许会浮现罗得岛中部林都斯悬崖上的神殿吧。一望无际的蔚蓝海面上,纯白的大理石神殿点缀其间,可以说这座神殿集中体现了希腊人的审美意识。然而,无论是罗得岛上的神殿,还是卡普里岛上的皇帝行宫,今天都只能看到残存的遗迹,我们只能在脑海中描摹原状,想象它们曾经的壮美。在我脑九九藏书网海里,提比略在罗得岛生活了7年,或许他也想在卡普里岛上找到当时的感觉吧。罗得岛的神殿供奉神灵,卡普里岛的行宫则是皇帝的起居之所。提比略虽然极力排斥可能被神格化的事情,几近神经质,然而选择舒适的居住环境,则另当别论。游林都斯的希腊神殿时,我觉得能住在这里挺不错。每次造访卡普里岛上的皇帝行宫时,都会浮现同样的想法。提比略此人,即使离家出走,选择目的地也是眼光独到。遍览地中海众多岛屿,提到气候宜人、物产丰富、景致令人心旷神怡,罗得岛和卡普里岛都是名列前茅的绝佳选择。此外,提比略并不需要忍受乡村生活的不便。因为卡普里岛上的房间布置得尽善尽美,他完全可以享受媲美罗马皇宫的舒适生活。
比较有意思的一点在于,古希腊的政治家中只有伯里克利贯彻了这种说法——表面上佯装民主政治,实际上独裁30年。如果在这方面他堪称希腊的表率的话,那么在共和制的外衣下把控政局40年的奥古斯都可以算是罗马的代表了。更有意思的是,从2500年前至今古代政治家中,伯里克利和奥古斯都获得的评价远远高于其他人。人们只要觉得自己握有大权就心满意足,不太在意实际操作,只有情况不妙时才会想起行使主权。
当我把上面的内容告诉一个意大利人时,他问我,提比略是否想做神呢?我明确地回答他,不是。神殿是祈求神佑的场所,并非沐浴或按摩之类放松身体的地方,也非畅饮美酒、大啖美食的享乐之所。对信奉多神教的古人而言,个中差别显而易见。然而,有意思的是,希腊人喜欢在风景迷人的地方建神殿,罗马人则偏好在风光明媚之处修别墅,让难逃一死的凡人尽情享受俗世的快乐。提比略尽管痴迷于希腊学,但他骨子里仍是罗马做派。
不管恺撒如何独断专行,但他一直都是住在位于喧闹的罗马广场的大祭司宅邸里。奥古斯都的居住之所略微安静些,然而距离罗马广场中的元老院并不远,从山上的皇宫出发,不用5分钟就可到达。
实际上,提比略在隐居卡普里岛之后就发生了两件大事,他迅速而又精准的反应不得不让人交口称赞。
换言之,这个词是古希腊人创造的,他们造词时想到的,不只是日语字典所说的虚有其表的善行。古希腊人把伪善分为上等与下等,日语字典解释的伪善,只是下等。
佩特洛角斗比赛的主办人被判处流放并立即执行,才使得这件事画上句号。
至少元老们清楚,要统治帝国,必须收集99lib.net情报,最佳的情报集散地就是号称“世界之都”的罗马。然而,他们并不了解,情报搜集的重要性不是绝对的速度,而是抢得先机截获情报,早一步进行分析做出判断,然后更早一步下达命令。搜集情报应该考虑获得情报的速度,但这不是决定性因素。即使利用奥古斯都时代设置的政府邮政系统——在高速公路化的罗马大道上快马加鞭相继传递,从边境传来的消息要到达首都至少需要10天。海路虽然容易受到风向影响,如若顺风顺水的话,从埃及的亚历山大到那不勒斯湾的军港米塞诺,也要9天时间。在现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我们随时可以搜集情报,然而处理对策滞后的情况亦不在少数。究其原因,在于掌握情报的人没有真正领会其价值,进而迅速采取措施,使之得到最大程度的利用。因此,理论上,只要确立通畅的搜集情报和传递命令的系统,并使之有效运转,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处理情报,物尽其用。
无上下之别,行事无法违心,这就是提比略的缺点。希腊语中,“伪善”来自舞台上演员的演技。换言之,伪善就是一种表演。讲得更通俗一点,就是装模作样。无论公事还是私事,没有人比提比略的演技更加拙劣。他这种个性最戏剧化的表现,就是隐居卡普里岛。也正因如此,在西欧,由于长期受到塔西佗对提比略苛责的影响,直到1600年以后,才有另一位历史学家沃尔特站出来为提比略辩护,后来又有蒙森等多位研究罗马史的权威挺身而出为他翻案。然而,他们也一致认为,隐居卡普里岛是提比略犯下的不可饶恕的失误。所谓政治,就是在官僚式思考中认为不可能的“技巧”。大家不妨想象美国总统隐居到联邦领海内的某个小岛幕后统治美国联邦甚至全世界的情景,首先站出来抗议的肯定是媒体。即使塔西佗等历史学家不是大众传媒,但他们相当于当时的媒体。
如果把提比略的这一行为也叫作“离家出走”,那么他是有“前科”的。从提比略36岁起的7年之内,他一度抛下地位和家庭,隐居到罗得岛。然而,那时奥古斯都当政,提比略是真的隐退,也可以称之为退休。今非昔比,事隔33年后的第二次“离家”,他根本就不能对帝国的事业撒手不管。即便是日耳曼尼库斯的两名遗孤有了治理罗马帝国的能力,毕竟他们不过才20岁、19岁,都还稚嫩。另外,他本人似乎也没打算退位。6年前,提比略离开罗马,住到那不勒斯近郊,那段时间他一直遥控指挥。其间,他确立了搜集各地情报和畅通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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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传递系统,与元老院以书信往来商议国政,虽然这种方法前后延续了一年左右的时间,但对帝国的统治小有成效。提比略或许因此而信心十足,认为这种模式可以持续更久。我不禁想,或许正因为有了这份自信,即使只是短暂的停留,他仍然在岛上兴建了设施齐全的宅邸,以便他舍弃氛围诡异的家庭,抛开无心政事的元老院,在卡普里岛逍遥自在。不明就里的元老院元老和罗马公民都认为,提比略在神殿祭典结束后没有回到罗马,是打算在气候宜人的卡普里岛稍做休养。他们丝毫不认为提比略放弃了治理的责任,并且时局也不允许他这么做。而且,对不坐镇首都罗马就无法治理罗马帝国,他们也深信不疑。
古希腊人观念中的上等伪善,是为了公共利益而“假仁假义”。希腊的哲学家们甚至认为,这种伪善对政治家而言,是必要的手段。它不是必要的恶,只是具有积极意义的“恶”罢了。
在我思考这些细节之际,恰好看到一本相关著作,是特奥多尔·蒙森的《从恺撒到戴克里先时期的罗马行省史》(Die Provinzen von Caesar bis Diocletian)。书中记载,在希腊的奥林匹亚赛会上第一个获得优胜的罗马人,正是提比略。按公元纪年的话,当时是公元1年,时值第195届奥林匹亚赛会(赛会四年一次)。每一届赛会都会记录各项比赛的优胜者,书中记录的名字是提比略·克劳狄乌斯·尼禄,这是提比略成为奥古斯都养子之前使用的原名,并且,提比略于同年隐居罗得岛。罗马方面没有任何史料记载,那么他一定是以隐居的私人身份参赛。他参加的项目是四匹马拉的战车比赛,跟电影《宾虚》中唯一震撼的场景相同。这件事发生在提比略41岁时的夏天。
提比略虽然远离世俗隐居卡普里岛,当然这并非隐退(退居二线,甘于淡泊),也不是退位(放弃当下的权力地位)。在小岛上,提比略依然统治着帝国。我哭笑不得地想说,这应该是“离家出走”吧。
二、观众席可木制,然而地基必须彻底修整,否则,不可搭建观众席。
“伪善”的英文“hypocrisy”与意大利语的词语“ipocrisia”,其实它们的词源都是希腊语。只是,在此为了让大家能够了解得更清楚,把希腊文写成拉丁文的话,就是“hypokrisia”一词。
提比略得知后立即下令,动员首都和邻近村镇的所有医生前往佩特洛治疗伤员。同时,要求佩特洛以及邻近所有村镇的普通家
九九藏书庭收留伤员,决定由国库承担死者的丧葬费用。提比略致信元老院,要求通过如下决议,换言之,要元老院立法施行。
一、拥有40万塞斯特斯以上财产者,方可举行角斗比赛。
要是不把提比略的举动看成“退休”,只当作“离家出走”,就不难理解提比略的这种做法,打算离家出走,有谁会弄得天下皆知呢?
有条小路可以从码头通往海拔300米高的悬崖上的行宫,不过这条乡间小道碎石遍地,雨天就无法通行。提比略不会放任不管,即使蜿蜒曲折,他一定会把整条路铺好。当然,年逾古稀的提比略仅仅凭借双腿上山下山也不无可能。要是我也穿上运动鞋的话,这对于我也同样不是个问题。
历史学家塔西佗批评提比略的第一条,就说他道貌岸然,是个伪君子。我的观点却不尽相同,塔西佗指的伪善,只是在字典上的解释——看起来慈眉善目,背地里做尽坏事;然而,我总觉得提比略是个不会掩饰、直言不讳的人。提比略这种始终表里如一的个性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僵。
然而,不论救灾活动处理得多么及时准确,罗马的公民也不会因此就满意提比略的表现了。罗马的公民开始认为,自己被长期在外的提比略舍弃了。至于元老院,元老们除了不满之外,更加认为这是提比略对自己的侮辱。因为提比略送来书信只是要求他们同意,这只能说明元老院权威不再。提比略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已经厌倦以“第一公民”的身份来统治帝国,他决定做个名副其实的皇帝。不仅要像奥古斯都一样成为实质性的皇帝,凌驾于公民和元老院之上,还要坐实皇帝的“名分”,并且,即使远离首都仍然可以治理国家,治理得越得心应手,越能证明元老院可有可无。体会到自己无用武之地,真是世上最憋屈的事儿。于是,百姓和元老院元老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对提比略的评价越来越差。无论是谁都会认为耳提面命好过被遥控操纵。然而,年逾古稀的提比略似乎毫不在乎人心向背,更何况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轻易受舆论摆布的人。
在游览林都斯卫城遗址之时,我骑在驴背上,走过铺满碎石的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摇摇晃晃,尝尽颠簸之苦。我不禁好奇,提比略是靠什么往返于卡普里岛的?农民才会骑毛驴,上流社会的罗马人不好此道。难道是坐在轿子里,让强壮的奴隶抬轿往返?提比略隐居后并非一味地困守卡普里岛,他还是会时常出岛游览周围景致,然而他始终没有返回首都罗马。卡普里岛虽然气候温暖,当寒冬到来的时候,依然会让人感到寒风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