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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冒傻气啦,”将军说,“对我们说来,祖国是美洲,到处都一样,无可救药。”
蒙蒂利亚朝奥利里眨眨眼说:
他等着一班又一班的邮件,拖延时间,在图尔巴科待了二十九天。他曾两度来此地,第二次才真正体会到这里有助健康的医疗作用;那是三年以前的事了,当时他从加拉加斯去圣菲阻止桑坦德的分裂计划。小城的气候对他十分合适,原先打算只住两宿,结果逗留了十天。每天都像是庆祝节日,热闹非凡,最后还举行盛大的斗牛,他本来对这种娱乐没有好感,居然亲自上场对付一头小牛,牛角挑飞了他手里的那幅红布,引起人群一阵惊呼。现在是第三次重游旧地,苦难的历程接近尾声,时间的推移加深了他的疑虑,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雨下得更频繁,更凄凉,每天干等,等来的都是坏消息。有一晚,何塞·帕拉西奥斯值夜时清醒地听到他在吊床上叹息说:
将军事前不知道,但并不感到意外。“你们瞧,该行动的时候他就像尿泡那样泄气了,”他说,“那家伙当个政府的门房都不够格。”他沉思很久,愁上眉梢。
丹尼尔·弗洛伦西奥·奥利里将军星期天来到图尔巴科,加入了将军的侍从队伍。奥利里是不列颠军团的杰出成员,长期充当将军的副官和双语文书。蒙蒂利亚从卡塔赫纳陪他到图尔巴科,兴致极好,两人同将军一起在甜橙树下度过了一个融洽美好的下午。将军和奥利里长谈了他的军务之后,冒出了惯用的口头禅:
他了解当地这些支持他的人。在解放战争中,他们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拥有不少头衔,可是在政治小节上热衷耍小花招,卖官鬻爵,甚至和蒙蒂利亚结盟来反对他。像对其他许多人一样,将军不说服他们决不罢休。他要求他们即使牺牲个人利益也得支持政府。他的理由和往常一样也有预言的味道:他去世后,他现在要求大家予以支持的政府肯定会召回桑坦德,桑坦德光荣归来,清除他理想的断砖残瓦,他多年征战、做出无数牺牲才创立的广阔统一的祖国将土崩瓦解,党派四分五裂,他的名字将遭到后世辱骂,他的事业遭到破坏。但只要目前能防止流血,这一切他都无所谓了。“暴乱就像海浪,”他说,“一浪高过一浪,因此我从来就不赞成。”最后他出乎来访者意外地说:
奥利里和曼努埃拉·萨恩斯是好朋友,知道将军说的是实话。她确实从未陪同将军辗转各地,当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因为将军不顾一切地要逃脱正式爱情的羁绊,随便找个借口就把她留下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堕入情网了,”有一次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帕拉西奥斯是他可以推心置腹与之谈论这类事情的唯一的人,“那仿佛是一身而有两个灵魂。”曼努埃拉以不可抑制的决心委身于他,也没有尊严的障碍,但是她越想拴住将军,将军就似乎越想摆脱她的锁链。那是一种不停逃避的爱情。他在基多与她厮混了两星期之后,不得不去瓜亚基尔同拉普拉塔河地区的解放者何塞·德圣马丁会晤,而她却留了下来,自问饭吃了一半就离开的算是哪门子情人。他答应不论在什么地方每天都给她写信,以一颗流血的心向她发誓,他对她的爱比世上其他任何人更深。他确实写了信,有时甚至不是口述而是亲笔写的,只是没有发出。与此同时,他和瓜莱科阿一户阴盛阳衰的人家五个不可分离的女人打得火热,寻找安慰,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在那五十六岁的祖母、三十八岁的女儿和三个含苞欲放的孙女之间究竟要挑选哪一个。瓜亚基尔的使命结束后,他山盟海誓,答应与她们永世相爱,很快回来,结果逃脱那五个女人,回到基多,又陷进曼努埃拉·萨恩斯的流沙之中。
“我梦见街上的一个小孩在窗外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将军告诉他。
“可她一直是留下来的呀!”
曼努埃拉从基多回来之后,决定甩掉丈夫,她说索恩是个枯燥乏味的英国人,爱无欢愉,言语乏味,步伐迟缓,起坐拘谨,招呼人时毕恭毕敬,说笑话时自己都不会笑。但是将军劝说她要不惜一切保持她有夫之妇的优越条件,她终于顺从了。
两夜前,他们总算到了沿河航行的终点新峡,由于事先订好的住处和骡子没有准备就绪,只得凑合睡在堆大米口袋和生皮的发臭的篷子里。到达图尔巴科时,将军浑身湿透而且酸痛,困得要命,但又睡不着。
“要怪您,阁下,您管理这个国家多年,竟然没有制订一条法律,规定不论有没有妇女在场,男人的表现都应该一样。”
将军出兵征服尚在西班牙人控制之下的秘鲁艰苦地区时,曼努埃拉没能随参谋部同行。她带着称得上第一夫人规格的大衣箱、档案铁箱、她的一批女奴,未经将军许可,跟着后卫队去追将军,后卫队由哥伦比亚士兵组成,对她的行伍俚语佩服得五体投地。她骑着骡子在陡峭的安第斯山脊赶了三百里路,四个月中间只捞到同将军睡了两晚,其中一晚还是她威胁说要自杀,才吓得将军就范。过了不久,她发现自己不能将他弄到手的期间,他却拈花惹草,同别的女人胡闹。其中一个是野性未驯的十八岁混血儿曼努埃丽塔·马德罗尼奥,她给将军的不眠之夜带来了销魂蚀骨的欢乐。
“越早越好。”将军说。
“叫他们离得远远的。”他说。
“跟我一起去吧,蒙蒂利亚,看看我死到了什么程度。”他说。
“莫斯克拉是个胆小鬼,凯塞多趋炎附势,两个人都被圣巴托洛梅法学院的那些小子吓坏了。”
卡蒙纳将军预料到这次接见不会对他客气,傲慢地反问道:
有一晚,将军也不知道自己是睡是醒,听到卡雷尼奥在隔壁房间里说,为了祖国的利益,采取任何手段,甚至背信弃义,都是正当的。将军当即拉着他的胳臂,走到院子里,用只有在紧要关头才使用的亲密口吻和不可抗拒的魅力把他说得服服帖帖。卡雷尼奥说了实话:将军听任自己的事业随波逐流,扔下大家无依无靠,确实使他有怨气。但是他背弃将军的动机是出于忠诚。这样漫无目的地旅行,找不到一线希望,使他感到厌烦,他不能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于是决定逃往委内瑞拉,领导一场维护美洲完整的武装运动。
“所以我们无事可干,”将军结束说,“我们内耗太重,最好的政府也成不了气候。”
“如果阁下在卡塔赫纳,事情就好办了。”蒙蒂利亚说。
第二天,将军单独同奥利里谈了好长时间,了解边境的情况,然后请他去卡塔赫纳,表面上是打听去欧洲的船只航行日期,真正的任务却是刺探当地政治的隐秘细节,随时向他汇报。奥利里差点没有赶上。六月十二日星期六,卡塔赫纳议会宣誓效忠新宪法,承认了当选的政府长官。蒙蒂利亚把这一消息通知给将军时,免不了给他捎一个信:
“我多年来看书准备,”将军说,“因为我知道总有一九-九-藏-书-网天我需要这些知识来讨那个岛上最美丽的女人的欢心。”
他穿着印花棉布裤、缎子上衣和红色便鞋,不停地说话,嗓子都哑了,但仍旧娓娓动听。她注意到餐厅里有一股古龙水的幽香。他承认说这是他的偏爱,为此还遭到政敌的攻击,指责他在古龙水上耗费了八千比索的公款。他仍像前一天那么形容憔悴,但疾病给他的严重摧残只能从他极小的食量上看出来。
“那么说来,蒙蒂利亚,”他说,“莫斯克拉当了总统,卡塔赫纳仍旧不承认。”
伯爵正经八百地说:
奥利里是她在这些爱情争夺战中最好的参谋。曼努埃拉并没有住进马格达莱纳行宫,但可以随心所欲从大门进去,并且接受卫队的敬礼。她狡黠、倔强,美得使人难以抗拒,有权力感和不屈不挠的韧劲。由于丈夫是英国人,她英语流利,能讲一些简单的、让人明白的法语,玩起击弦钢琴时像初学的人那般装腔作势。她写的字歪歪扭扭,句子不忍卒读,拼法错误多得吓人,她提起时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将军指定由她保管文件档案,在身边工作,这一来他们做爱就方便了,随时随地可以云雨一番,那些亚马逊丛林野兽的喧闹也无妨碍,曼努埃拉的魅力慑服了她们。
将军颤巍巍地微笑点头,接着他吩咐把整天在房子里乱跑的鸡轰走,让小孩都走开,关上窗户,重新再睡。醒来时外面还在下雨,何塞·帕拉西奥斯准备挂蚊帐。
那是下午两点来钟,他带了以雷治库特为首的一大批人到了斗鸡场。但是在那种清一色男人聚集的场合,大家都盯着卡米尔,谁都不注意将军。在一个禁止妇女入内的场所,谁都认为那个光彩照人的妇女是他众多的相好之一。说她是跟伯爵一起更没有人相信,因为众所周知,将军常常让别人陪着他的秘密情妇,掩人耳目。
“各位请听,”他说,“卡塔赫纳来了一个代表团参加我的葬礼。”
而蒙蒂利亚也不为暴风雨所动。
“我们现在需要的正是革命,”将军笑着说,“不幸的是,那只是在斗鸡。”
将军的理想从实现之日起就开始分崩离析。玻利维亚刚一成立,秘鲁的体制重建刚一结束,派斯在委内瑞拉的分裂企图和桑坦德在新格拉纳达的政治诡计就令他十万火急地赶回圣菲。这次曼努埃拉花了不少时间才磨得他同意她随行,出发时像是吉卜赛人迁移,十多头骡子驮着衣箱,还有一批千秋万代的女奴,十一只猫,六条狗,三只学会了宫廷淫秽动作的猴子,一头会穿针引线的驯熊,九笼能用三种语言臭骂桑坦德的鹦鹉和金刚鹦鹉。
“咱们要埋在别人的施舍中啦。”
像往常一样,他说了这句风趣话后自己哈哈大笑。将军报之以老朋友的笑容,把话题扯开。天气好了,露天很适于聊天,但他宁愿坐在吊床上,就在他睡觉的厅里接待来访者。
卡雷尼奥不敢肯定。
“我不但相信,”他说,“我还希望它是真的。”
奥利里将军是另一个极端:金黄头发,高大身材,斜纹料子制服更使他显得英俊潇洒。他十八岁时来到委内瑞拉,在红装骑兵队当旗手,参加了独立战争的几乎全部战役,凭军功晋升到现在的级别。他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也有倒霉的时候。当桑坦德和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发生争执,将军派他去寻求和解途径时,他支持了桑坦德。将军十四个月不同他打招呼,让他自生自灭,后来才消了这口怨气。
“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会在委内瑞拉得到更好的待遇吗?”将军问他。
蒙蒂利亚将军又来过两次,觉得他比第一天好多了。仿佛逐渐恢复了以前的劲头,尤其是他一再责怪卡塔赫纳没有履行蒙蒂利亚将军第一次来访时做出的保证,至今没有给新宪法投票,也没有承认新政府。蒙蒂利亚将军临时找了一个借口,说是卡塔赫纳方面在观望,想先知道华金·莫斯克拉是否同意出任总统。
“比您想象的要少得多。”他说。
卡蒙纳太引人注目,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可能不被看到,但是将军一面口授信件,指责诽谤他的人背信弃义,一面视若无睹地看着卡蒙纳。口授完毕之后才转向那个矗立在吊床前、直盯着他的大汉,招呼也不打就问道:
“说您要走的消息不确切。”奥利里回答。
“我从未见过这么血腥的游戏,”卡米尔说,“不过我挺喜欢。”
但是他无法阻止人们不断地燃放爆竹直到火药用尽,近处安置了一个风笛手乐队,一直演奏到深夜。他们还从邻近的马里亚拉巴哈沼泽地请来一群黑人男女,穿着十六世纪欧洲宫廷服装,以非洲舞蹈的风格滑稽地跳西班牙的宫廷舞。将军上次来这里时特别喜欢,看了好几次,这次特意请了来,可是将军一眼都不看。
“我们等您来。”
那天晚上,将军特别高兴,洗澡时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和他的军官们亲密无间。然而军官们的印象是他们激发出的不是将军感激或内疚的心情,反而是信任丧失的萌芽。
他们各自都有无可争辩的优点。问题出在将军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他们面前耸立的权力堡垒,他越觉得自己平易近人,仁慈宽容,这个堡垒越是难以逾越。何塞·帕拉西奥斯向他指出军官们情绪低落的那个晚上,他很随和地同军官们玩牌,输得高兴,直到他们感到舒畅。
一连下了三天雨,终于放晴,阳光像黄金粉末透过枝叶繁茂的甜橙树撒落下来,鸟儿高兴地在甜橙花丛中蹦跳啭鸣。将军凝神听了片刻,几乎像是叹息地说:“幸好鸟还在叫。”然后他旁征博引地向卡蒙纳将军解释,为什么安的列斯群岛的鸟叫四月份比六月份好听,接着,他语气毫无变化,把话题转到自己的事情上。不出十分钟,他已经说服卡蒙纳必须无条件地服从新政府的权威。之后,他把卡蒙纳一直送到门口,自己回寝室给曼努埃拉·萨恩斯写信,曼努埃拉还在抱怨政府对她设置通信障碍。
“奥利里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战士、忠实的朋友,不过他什么都要摘记,”将军解释道,“用文字保留的记忆比什么都更危险。”
费尔南达·巴里加做了一盘嫩玉米𥻗粥,端到寝室,他边写信,边喝了粥,当作午饭。午睡时,他请费尔南多把昨晚已经开始读的一本中国植物学书继续念给他听。不一会儿,何塞·帕拉西奥斯煮好一锅牛至药草汤,端到寝室让他洗热水浴,发现费尔南多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膝头是那本打开的书。将军醒着躺在吊床里,伸出食指搁在唇前,示意他别出声。两星期来,他第一次退了烧。
根据一般人的判断,他在斗鸡场露面是有预谋的行动。最近几天,他的病情严重,谁都不怀疑他死亡的谣传,他露了面可以让种种说法不攻自破。将军的露面也确有成效。从卡塔赫纳发出的邮件将他身体状况良好的消息带往各处,他的支持者们也举办聚会大肆庆祝,但少了几分欢乐www.99lib.net,多了些挑衅的意味。
伊巴拉对这种举动习以为常,根本没有回头。
“他在等凯塞多背黑锅。”将军说。
“别胡思乱想啦,卡雷尼奥,”将军说,“这事到此玩完。”
“说老实话,将军,一共有几个?”
他比谁都更关心他手下军官的命运,关心他们的日常琐事和前途,但是当问题到了无法补救的地步,他只能自欺自慰。自从同威尔逊发生矛盾,在沿马格达莱纳河航行期间,他时常抛开自己的痛苦来考虑军官们的事。威尔逊的行为简直难以置信,只有极度失望才能引起如此粗暴的反应。“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了不起的军人,”将军见了他在胡宁的战斗表现时说,“并且比他父亲谦虚。”塔尔基战役之后,苏克雷元帅提升威尔逊为上校,威尔逊不肯接受,是将军强迫他同意的。
“对不起,将军阁下,谁都会提起拿破仑的情妇,我原指望一个更聪明的评论。”
雷治库特伯爵事先没有通知已等在他住处,带来的一位妇女,容貌之秀媚、衣着之华丽、气派之高傲,他生平所未见。尽管他们是乘一辆敞篷驴车来的,她却做骑马的打扮。她只透露自己名叫卡米尔,是马提尼克人。伯爵没有做任何补充,不过那天在做客时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他爱她爱得发狂。
他们显然没有因以前的挫折而留下心理负担。他们并不介意盘踞在心头的挫败感,即便赢得战争的是他们。他们不计较将军为了避免特权之讥而迟迟不给他们晋升,也不计较背井离乡、浪迹天涯、难得同女人作乐的生活方式。由于国家财政短绌,军饷已减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并且往往要拖后三个月,发的还是没有把握兑现的国库券,他们拿到后只能折价卖给投机商,这一点他们也不在乎。正如他们不在乎将军断然离去,砰的一声关上门,回响波及全世界,甩下他们任由敌人处置。这一切毫无关系:光荣全属于别人。他们不能忍受的是将军决定放弃权力以来在他们心里引起的捉摸不定的情绪,尤其是这次没完没了、漫无目的的旅行更难以忍受。
将军向她解释说,如果用下流的叫喊刺激公鸡,朝天开枪,它们斗得更凶,不过那天下午不让这么干,因为有一位妇女在场,尤其是如此美丽的妇女。他挑惹地瞅着她说:“看来得怪您了。”她高兴地笑了:
“糟糕,是革命!”
“你喜欢我吗?”
当晚,何塞·帕拉西奥斯替将军准备好了没了劲儿的草药汤,让他泡在澡缸里之后说:“那个女人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将军没睁眼说:
“或者是因为背朝着您。”伊巴拉说。
蒙蒂利亚将军和他的朋友们觉得一切就此结束。告辞之前,他们接受将军赠送的有他侧面像的金勋章,不禁有接受遗物之感。他们向门口走去时,加西亚·德尔里奥低声说:
她莞尔一笑。
“嗯,至少那里是祖国。”他说。
就这样,将军又来到图尔巴科,仍旧住在那幢阴凉的房子里,有大的月形拱,落地窗朝着碎石铺就的广场,在隐修院式的院子里他曾见过新格拉纳达的大主教兼总督堂安东尼奥·卡巴列罗–冈戈拉的幽灵,据说月光之夜他在甜橙树下散步,试图减轻他的累累过错和沉重的孽债。同海岸燠热潮湿的气候相反,图尔巴科凉爽宜人,因为它海拔较高,附近小河岸边有许多根须虬结的巨大的月桂树,士兵们就躺在树荫下午睡。
“就从这些推论里得出来的。”将军说。
将军不理会他们的打岔,半真半假地想了解当地政治的内情,但蒙蒂利亚突然又回到他自己刚才打断的严肃问题上。“对不起,阁下,”他说,“您比谁都了解我是钦佩大元帅的,但他不是合适的人选。”接着,他戏剧性地强调说:
“伟大的权力存在于爱情不可抗拒的力量中。”他说,接着补充了这句调皮话:“苏克雷本人说的。”
尽管将军竭力阻止扩散,这句话已经全国皆知。
主要的话题是全国形势。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分子拒绝承认新宪法和当选的政府官员,借口是桑坦德派的学生对议会施加了不能容忍的压力。然而忠诚的军人们由于将军的命令采取了不介入的态度,支持将军的乡村教士没有机会动员起来。卡塔赫纳一个卫戍区的司令、忠于将军事业的弗朗西斯科·卡蒙纳将军几乎要发动起义,现在仍旧跃跃欲试。将军请蒙蒂利亚把卡蒙纳找来,以便亲自说服他。然后将军没有看谁,但当着所有在场的人给新政府做了一个粗暴的概括:
“那边是怎么说的?”
将军对牌局发生了兴趣,坐下来一起玩。对于大家来说,不仅那一晚,而且在以后的几个晚上,仿佛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护照下来之前只能这样干等着。”将军说。但是何塞·帕拉西奥斯再次对他说,尽管有牌消遣,尽管他表示关怀,随同他的军官对这种毫无目的的来回折磨厌烦得要命,不是他所能扭转的。
第二场搏斗十分激烈。一只赤羽公鸡用力猛踢两下,剜出了对方的眼睛。那只瞎眼公鸡不肯认输。它被激怒得猛扑猛撞,终于弄断对方的脖子,啄食了它的脑袋。
“他脸上已经有了死气。”
将军断然否定。
当天下午,蒙蒂利亚将军也来向他证实这个消息,那时狂风暴雨,树木连根拔起,城里半数房屋坍塌,将军住处的牲畜圈被冲垮,大水卷走了淹死的牲口。自然灾害也冲淡了那个坏消息带来的震惊。将军的卫队连日来无事可干,腻烦得要命,现在当仁不让,阻止了风暴造成更大的损害。蒙蒂利亚披了一件军用雨衣,指挥抢险。将军裹着毛毯,坐在窗前的摇椅上,呼吸平静,以沉思的眼神望着挟带残砖断瓦的滚滚泥水流。他从小就见惯加勒比地区的自然骤变。然而当士兵们忙于收拾住宅时,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据他记忆所及,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风暴。暴风雨终于平息时,蒙蒂利亚走进客厅,浑身湿漉漉的还在淌水,膝盖以下全是泥浆。将军仍旧一动不动地在思索。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堂堂正正的了。”他最后说。
行李还没有卸完,将军到达的消息已经传到仅六里路外的卡塔赫纳,省行政长官和军事司令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做了安排,第二天组织群众欢迎。可是将军没有兴致。他对冒雨在公路上等候的人像老朋友那样热情地招呼,但坦率地请求他们让他独自安静一会儿。
军官们在内宅回廊里玩牌,大声嚷嚷地争吵,何塞·帕拉西奥斯做个手势让他们安静些,但他们仍旧低声争吵,直到附近教堂敲了十一点的钟。过后不久,街上的风笛声和鼓声停息了,远处的海风带走了下午阵雨后又积聚起来的乌云,一轮皓月挂在甜橙树院上空。
“我已经不存在了。”
“合适的人是您。”
她到了圣菲,恰好赶上九月二十五日那个晦气的夜晚,救了将军的残命。他们相识五年,可是他显得老态龙钟,疑虑重重,似乎已经过了五十年,曼努埃拉觉得他像是在荒山僻野的迷雾中漫无目的地摸索。不久之后,他将回南方去制止秘鲁对基多和瓜亚基尔的殖民野心,但是一切努力已经没用了。曼努埃拉留在圣菲,没有再追随他的劲头,因为她知道那个老是逃避她的人现在已经山穷水尽。
他吩咐有请,蒙蒂利亚和随从人员只得硬着头皮进来。副官们召来几个从昨晚开始就在附近一带演奏的风笛手,一群老年男女为客人们跳了昆比亚舞。那种源出非洲的民间舞蹈如此优美,卡米尔惊叹不已,也想学学。谁都知道将军是跳舞好手,饭桌上有人回忆说将军上次在图尔巴科跳过昆比亚舞,精彩得像是舞蹈大师。卡米尔请他跳时,他却谢绝了。“三年是很长的时间。”他笑着说。她稍经指点,独自一人跳了起来。音乐暂停时,突然传来欢呼声和一连串爆炸和火器的射击声。卡米尔吓得玉容失色。
卡巴列罗–冈戈拉总督盖了这幢房子,在里面住过三年,屋子里常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声,据说是他的冤魂不散。将军不想再住上次住的房间,因为每晚都梦见一个头发光亮的女人在他脖子上系一条红缎带,一次又一次地把他弄醒,直到天亮。因此他吩咐把吊床挂在厅里的铁钩上,睡了一会儿,没做噩梦。外面大雨滂沱,一群小孩趴在临街的窗口看他睡觉。一个小孩悄悄地呼唤:“玻利瓦尔,玻利瓦尔。”他在高烧的迷雾中寻找,小孩问道:
将军回避了直接答复。
“婊子养的!”他嚷道,“即使摆在我面前,我都难以相信。”
卡米尔的在场使将军恢复了以往的兴致,他吩咐马上准备筵席。伯爵能说地道的西班牙语,但席上的交谈是用卡米尔的母语法文进行的。当她提起她出生在特鲁瓦齐莱时,将军眉飞色舞,憔悴的眼睛顿时闪光。
对何塞·马利亚·卡雷尼奥尤其如此。自从那晚在舢板上谈话以来,他一直显得很孤僻,不自觉地授人以口实,说他同委内瑞拉的分裂派有接触。或者像当时人们所说,他变得离心离德。四年前,将军已经对卡雷尼奥、奥利里、蒙蒂利亚、布里塞尼奥·门德斯、桑塔纳等怀有戒心,仅仅因为怀疑他们想靠军队出风头。像四年前一样,将军现在派人注意卡雷尼奥的行踪,打听所有不利于他的流言蜚语,想在猜疑的黑暗中发现一丝亮光。
正等待时,传说将军去世,蒙蒂利亚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没有时间核实这个消息,火烧火燎地赶到图尔巴科,发现将军正同法国伯爵雷治库特共进午餐,精神比任何时候都好。雷治库特来邀请将军搭乘一艘下周抵达卡塔赫纳的英国邮轮,一起去欧洲。那一天过得十分快意。将军希望用精神力量来对付他虚弱的身体状况,谁都不能说他没有做到这一点。他一早起身,在挤奶的时候去牲口棚遛了一圈,看望了投弹手的营房,询问他们的生活条件,命令加以切实改善。回来时,在集市小酒店歇了歇脚,喝了咖啡,带走了用过的杯子,免得人家销毁使他难堪。快到住处时,放学的小孩出其不意地在街角围住他,一面拍手,一面有节奏地喊着:“解放者万岁!解放者万岁!”他给弄迷糊了,假如孩子们不主动让路放他过去的话,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给卡蒙纳看刚从圣菲邮班收到的剪报,报上再次指责他暗中煽动投弹手部队哗变,企图违反议会决定重新上台。“卑鄙无耻,胡说八道,”将军说,“我费了大劲号召团结,这些狗娘养的却说我搞阴谋。”卡蒙纳将军看了剪报大失所望。
“最杰出的将军。”德弗朗西斯科笑着说。
将军以不容置疑的直率反驳说:
“将军,我可没有那种感觉。”他说。
“啊哈,”将军说,“为什么?”
第二年年初,他再次扔下她去秘鲁为解放全境扫尾,那是他为毕生理想进行的最后努力。曼努埃拉等了四个月,开始收到他的信,其中不时有亲笔写的,也有将军的私人秘书胡安·何塞·桑塔纳揆情度理的杰作,她立即搭船去利马。她在马格达莱纳行宫找到了将军,那时议会已授予他独裁大权,身边都是新共和国宫廷的美貌放肆的女人。总统府搞得乌烟瘴气,卫队的一个上校半夜被寝室里的淫声浪语吵得睡不着,把铺盖搬了出去。但是曼努埃拉对这种情况深知熟谙。她生在基多,是当地一个富有的西班牙女庄园主同一个有妇之夫的私生女,十八岁时从住读的修道院跳窗出来,跟一个禁卫军军官私奔。但是两年后她在利马同一个年龄比她大一倍、待人殷勤的詹姆斯·索恩医师结了婚,婚礼上捧着象征处女纯洁的白色橘花。因此,当她回到秘鲁追寻她的欢喜冤家时,她无须向任何人讨教,就在这个是非之地安了家。
“我早料到了。”将军说。
“乌达内塔的名言!”蒙蒂利亚开玩笑说。
“事实上我从未到过那里,也没有到过马提尼克岛的任何地方。”他说。
“天知道苏克雷在什么地方!”
无论平时或战时,将军要求大家遵守的不仅是铁一般的纪律,而且是非凡的忠诚。尽管没有正规训练,他们都是合格的军人,长年战斗,几乎没有驻扎的机会。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但是追随将军左右进行独立战争的核心人物大都是出生于美洲的西班牙贵族精英,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转战各地,远离家庭妻儿,抛下了一切,客观需要使他们成为政治家和治国人才。除了伊图尔比德和几个欧洲副官之外,其余都是委内瑞拉人,并且几乎都是将军的血亲或盟姻亲属:费尔南多,何塞·劳伦西奥、伊巴拉弟兄、布里塞尼奥·门德斯。阶级和血统的维系使他们同心同德、团结一致。
将军不让他再讲下去了。自己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仿佛每句话都是从心底里掏出来的,尽管卡雷尼奥也好,别人也好,谁都不知道是否确实如此。最后,将军拍拍他肩膀,在黑暗中离开了他。
“你也认为我是鼓吹暴乱的人吗?”
“谁都忘不了,”将军一本正经地说,“不过尤其是曼努埃拉。”
他在图尔巴科想起苏克雷元帅时,苏克雷已离开圣菲前往基多,他灰心而孤单,但正当壮年,身体健康,声名显赫。他动身前夕办的最后一件事是秘密地去埃及区看了一个有名的女巫,女巫曾在几次战事行动之前向他指点过凶吉,这次从纸牌上看出,即使当时海上风浪较大,对他来说最幸运的还是海路。阿亚库乔大元帅认为娇妻爱女等得心急,走海路太慢,不顾纸牌的明智判断,还是决定走陆路,听其自然。
奥利里在回忆录里说,在图尔巴科的那个星期天下午,将军一反常态,自发地回忆叙说他的风流韵事。蒙蒂利亚认为那是衰老的明显症状,多年后在一封私人九九藏书信件中还提起此事。蒙蒂利亚看到将军谈锋很健,无话不说,情不自禁地提了一个亲热的、带有挑惹性的问题。
“请您别称呼我阁下,”他说,“那太见外了。”
当晚,他给莫斯克拉将军写了一封表示妥协的信。“我颇感意外地获悉您接受了国家总统的职位,为此,我替国家和我自己庆幸,”他写道,“但是我现在和今后都为您感到遗憾。”结尾时,他加上一段狡黠的附言:“我还未离开,因为护照没有到手,护照一发下,我肯定会走的。”
“你们也许不信,这几天我甚至为我们对西班牙人的做法感到遗憾。”
“因为曼努埃丽塔留了下来。”
他想说的是总统软弱,副总统是个机会主义者,会随风倒,改换门庭。他还用他脾气最坏时候的尖刻口气说,他们两人都有一个当主教的兄弟毫不奇怪。与此相反,他认为新宪法比想象的要好一些,在目前的历史时期,危险不在于选举失败,而在于桑坦德从巴黎写信鼓动的内战。当选总统在波帕扬发出了种种维护秩序和团结的号召,但迄今没有说过是否接受总统职务。
“讨厌透了。”
他接着谈苏克雷元帅如何拒绝了他请元帅出任哥伦比亚总统的情况。“他具备一切条件能使我们避免无政府主义的混乱,”将军说,“但他让自己给塞壬的歌声迷住了。”加西亚·德尔里奥认为真正的原因是苏克雷完全没有对权力的爱好。将军觉得这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人类的漫长历史已经多次证明,爱好是需要的必然产物。”他说。不管怎样,这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共和国最杰出的将军所属的不是他那昙花一现的军队。
他开始有点失态。
将军晚上洗热水浴时,何塞·帕拉西奥斯想澄清疑问。“照我算来一共是三十五个,”他说,“当然不包括那些只睡一晚的堂客。”这个数目同将军自己的计算相符,不过他下午不愿说出来罢了。
“莫斯克拉该到圣菲了,”蒙蒂利亚说,“他是星期一离开波帕扬的。”
“真遗憾,”他说,“合适的人是苏克雷。”
将军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同意喝一杯煎剂,但是没能喝完。他一阵晕眩,又躺在吊床上,迷迷糊糊地沉思,瞅着倒悬在屋顶梁上的一排蝙蝠。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
由于房屋的回声,将军听到了这句话,一宿不痛快。可是弗朗西斯科·卡蒙纳将军第二天来时,见他气色很好,大为惊奇。将军在甜橙花飘香的院子里,躺在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挂在两株甜橙树间的吊床上,吊床是在邻近的哈辛托镇订制的,用丝线绣了将军的名字。他刚洗了澡,头发往后平梳,穿着蓝色呢上衣,有一种天真的光彩。他缓缓晃悠,向他的侄子费尔南多口授一封语气愤怒的给凯塞多代理总统的信。卡蒙纳将军觉得他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久于人世,也许是因为他正在气头上。
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的情况不同,他是洛斯利亚诺斯一个叫埃尔蒂纳科的小镇上的接生婆同马格达莱纳河上一个渔夫的儿子。由于父母的关系,他皮肤黝黑,属于低下的黑白混血阶级,但是将军让他同自己的一个外甥女费莉西亚结了婚。他十六岁志愿应征参加解放军,五十八岁升为司令,几乎经历了独立战争的全过程,身经五十二战,受过各种武器造成的十五次重伤、无数次轻伤。他的黑皮肤给他造成的唯一不快是在一次盛大舞会上邀请当地一位贵族夫人跳舞遭到拒绝。将军当场要求乐队重新演奏那支华尔兹,自己同他跳。
“是吗?”她说。
他刚喝完咖啡,几乎不假思索地用手挥了一个圆圈,请大家去斗鸡场。
“那就会有被说成是我插手干预的危险,而我不想担任任何事件的主角。”他说,“而且,在事情解决之前,我就钉在这里不动了。”
将军甚至骗过了自己的身体,以后几天他精神仍旧很好,居然能再次坐到他副官们的牌桌前同他们玩牌。副官们没完没了地打牌解闷,消磨时间。安德烈斯·伊巴拉年纪最轻,性情开朗,还保持着战争的浪漫感,那几天写信给基多的一个女朋友说:“我宁肯在你怀里死去,也不愿过这种没有你在身边的和平日子。”他们不分白天黑夜地玩牌,有时潜心琢磨牌张的奥妙,有时大叫大嚷地争吵,无时不受蚊子的骚扰。那几天是雨季,尽管值日的勤务兵一直烧着牛屎马粪,蚊子白天都出来叮人。自从瓜杜阿斯那个倒霉的夜晚之后,将军再没有玩过牌,因为同威尔逊之间的不快给他留下了苦涩的回味,他要从心头抹去。他虽然不玩牌,却在吊床上听他们大叫大嚷,听他们说心里话,在逃避现实、无所作为的和平日子里怀念战争。一晚,他在住处转了几圈,情不自禁地在走廊上站住。他对脸朝着他的人做手势,让他们别出声,走到安德烈斯·伊巴拉背后,两手像鹰爪似的搭在伊巴拉肩上,问道:
他一路过来,对沿河一带向他诉说苦处的解放军旧军官和普通士兵十分慷慨,到了图尔巴科时旅费只剩下四分之一。还不知道省政府千疮百孔的金库里有没有钱兑现他那张汇票,或者有没有可能让一个投机倒把的商人贴补。到欧洲之后立即要支付安置费用,他指望英国感恩图报,因为他给了英国不少好处。“英国人是欢迎我的。”他常说。至于如何不失旧日体面地维持生活和最少限度的仆人和侍从,他指望卖掉阿罗阿的矿。话虽这么说,如果真要走的话,他和侍从的船票以及旅途花费必须明天就凑齐,而他手头的钱款还差一大截。不过他在关键时刻能发挥无穷的想象力,他不能坐以待毙。尽管发烧头痛,眼里金星直冒,他强打精神,克服了昏昏沉沉,向费尔南多口授了三封信。
第二次见面时,他更强烈地提出要求,因为他从小就认识蒙蒂利亚,知道蒙蒂利亚推说别人反对,其实是自己不愿意。他们两人不仅有门第和职业的友谊维系,而且可以说是同命运共生死。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度冷却,到了不再交谈的程度,因为在同莫里略交战期间,蒙博克斯一役最危急的关头,蒙蒂利亚没有向将军发兵援助,将军指责他瓦解士气,是所有灾难的罪魁祸首。蒙蒂利亚反应十分激烈,甚至要同将军决斗,但之后还是不计个人恩怨,继续为独立运动服务。
阿亚库乔胜利之后一个月,将军控制了半个美洲,前去日后成为玻利维亚共和国的上秘鲁。那次非但没有带曼努埃拉,临行前甚至郑重其事地向她提出,两人彻底分手为好。“我认为我们无法清白光彩地结合,”他在给她的信中说,“尽管今后你在丈夫身边会感到孤独,而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形单影只。唯有战胜自我的光荣将成为我们的安慰。”不出三个月,他收到曼努埃拉的信,通知说她将跟丈夫去伦敦九*九*藏*书*网。他得知这消息时正在弗朗西斯卡·苏维亚加·德加马拉的床上,那是一个喜欢舞刀弄枪的勇猛的女人,日后担任共和国总统的加马拉元帅的妻子。将军不等当晚第二次交欢,马上坐起来给曼努埃拉写了一封像是作战命令的回信:“你得说心里话,什么地方都别去。”结尾时强调说:“我爱你,坚定不移。”她心花怒放地服从了。
“好兄弟,告诉我,您是不是也觉得我面有死色?”
将军体重本来有八十八磅,临死时至少轻了十磅。据官方记录,他身高一米六五,不过他的医疗档案同军队里的档案不尽一致,在验尸台上测量的结果少了四公分。他的脚和手同身躯相比小得出奇,仿佛也缩小了。何塞·帕拉西奥斯注意到他的裤子后来长了,几乎要束到胸口,衬衫袖子也长了,要卷起袖口。将军注意到客人们的惊奇,承认说他一向穿的法国标准的三十五号靴子自一月份以来就觉得大了。蒙蒂利亚将军一向以在尴尬的情况下机智风趣而闻名,结果也变得伤感了。
事实上,尽管他竭力掩饰,他的身体情况比情绪更坏,侍从们也注意到他一天不如一天。他疲惫不堪。皮肤从青灰变成了带死气的黄色。他老是发烧,头痛一刻不停。神甫要去请医生,将军反对说:“如果我把医生们当一回事,我早就入土了。”他本想第二天前去卡塔赫纳,可是早晨听说港口没有去欧洲的船只,刚到的邮件中也没有他的护照,于是决定停留三天休息休息。军官们很高兴,不仅为他的健康着想,还因为私下传来的有关委内瑞拉局势的消息对他的情绪也不利。
那天,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带了将军在卡塔赫纳的几个好朋友来看将军,其中有玻利瓦尔派的三个有名的胡安:胡安·加西亚·德尔里奥、胡安·德弗朗西斯科·马丁和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将军挣扎着想从吊床上起来,连同大家一一拥抱的气力都没有,使那三人惊骇万分。他们参加制宪议会时见过将军,在这么短时间内见他消瘦成这副模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形销骨立,目光不能盯住一个地方。他准意识到自己呼吸的臭气和热度了,因为他总是隔得远远的、几乎侧着脸说话,但最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他身材显然缩短,蒙蒂利亚将军和他拥抱时似乎觉得他只够到自己的腰部。
“将军从哪里得出这个推论?”
同男人们一起时,将军的粗话可以说得比最不要脸的盗马贼更难听,但是只要有一位妇女在场,他的举止语言就温文尔雅,几乎到了做作的程度。他亲自开了一瓶上好的博尔戈尼亚葡萄酒,品尝一下,给大家斟上,伯爵毫不难为情地夸奖说像天鹅绒那么醇厚。上咖啡的时候,伊图尔比德上尉凑在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将军严肃地听着,然后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开怀大笑。
“只有曼努埃拉忘不了吧?”他问道。
蒙蒂利亚曾在马德里军事学院学数学和哲学,充当国王堂费尔南多七世的卫士,委内瑞拉解放的消息刚一传来,他便回到美洲。他出色地参与到墨西哥推翻政府的阴谋活动中,在库拉索走私武器,从十七岁第一次在战斗中负伤开始,他就一直是位英勇的战士。一八二一年,他把东起里奥阿查、西至巴拿马沿海地区的西班牙人全部肃清,战胜了兵力和武器均占优势的敌军,攻占卡塔赫纳。然后他做出高姿态,同将军和解:给将军送去了卡塔赫纳城的金钥匙,将军投桃报李,提升他为准将,并下令由他负责沿海政府工作。尽管他时常用幽默感来冲淡他的霸道,但当权期间并不受人爱戴。他的住宅是全城最好的建筑,他在阿瓜斯维伐斯的庄园是全省最令人钦羡的产业之一,老百姓在墙上刷了招贴,问他购置住宅和庄园的钱是哪里来的。但是经过八年孤家寡人式的铁腕统治,他安然不动,并且成了一个狡猾而难以对付的政治家。
“啊,”他说,“那是约瑟芬出生的地方。”
“好吧,如果真是这样,你让卡蒙纳再来一次,我们一起鼓动他反叛,”将军以他特有的讽刺口气说,“那比卡塔赫纳人因狂妄而挑起内战要少流一些血。”
他显得有点尴尬,于是把话题转到拉帕吉里的榨糖厂,法兰西女皇玛丽·约瑟芬的老家所在地,隔着绵亘几里的甘蔗地,凭禽鸟的喧闹声和蒸馏器暖烘烘的气味,就能辨出。他滔滔不绝,描绘了一幅诗情画意的景象。她为将军如此熟悉而感到吃惊。
将军每次坚持要求,蒙蒂利亚就找一个新的理由答复。但是有一次不加掩饰地说了实话: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分子决心不宣誓遵守一部妥协的宪法,也不承认一个软弱无能的政府,因为它不是建立在各方面意见一致的基础上,反而存在广泛的分歧。这是典型的本土政治现象,而这些分歧正是巨大的历史悲剧之因。“阁下是最开明的,如果您撒手不管,把我们交给那些以开明为幌子的人,由他们摆布,那么卡塔赫纳人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蒙蒂利亚说。因此,唯一的解决方案是将军留在国内,防止国家分裂。
他同蒙蒂利亚分手之前已经恢复了平静,要求蒙蒂利亚把支持他的主要领导人请到图尔巴科来,摆摆分歧意见。他等待这些人到来期间,卡雷尼奥将军报信说传闻华金·莫斯克拉已经就任总统。将军往自己前额拍了一掌。
他没有表示不高兴,只请卡蒙纳稍候片刻,等他把那封再次要求给他豁免让他出国的信口授完。完事后他已经恢复了平静,速度之快同看了剪报顿时冒火的时候一样。他没人搀扶,自己下了床,拉着卡蒙纳将军的胳臂到水池旁边去散步。
将军傍晚以后一直发烧说胡话,何塞·帕拉西奥斯须臾不离。他给将军熬了一帖惯用的汤剂,用山扁豆液灌了肠,只盼望一个比他有权威的人提出请医生,但谁都不敢。将军在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时。
“要紧的是,”他说,“阁下在我们心目中不要缩小。”
第一封是给苏克雷元帅送行的来信的感情真挚的答复,其中只字不提他的病情,虽然平时遇到那天下午的情况,迫切需要人们同情时他常谈自己的病痛。第二封是给卡塔赫纳的省长堂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的信,请他兑现那张给省金库的八千比索的汇票。“我很穷,需要这笔钱才能离开。”信中说。请求很见效,不出四天就得到了首肯的答复,费尔南多便去卡塔赫纳取款。第三封信是给哥伦比亚驻伦敦公使、诗人何塞·费尔南德斯·马德里的,请求他支付将军给罗伯特·威尔逊爵士开的一张汇票和另一张给英国教授约瑟夫·兰开斯特的汇票,金额是二万比索,为了酬谢他在加拉加斯推行了一种互教互学的新型教育制度。“这件事牵涉到我的信誉。”信中说。他预计到那时候他的诉讼总该解决,矿也该卖掉了。这件事徒劳无功:信到伦敦时,费尔南德斯·马德里公使已经去世。
“那你准是瞎子,或者是骗子。”将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