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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胡安·德帕亚拉的那个晚上,他的装束不那么落魄,情况却不乐观。那不但反映了他部队的暂时处境,也反映了解放军的整个悲剧:遭到惨败后多次东山再起,但已成强弩之末,在众多胜利的负担下快给压垮了。而西班牙的堂巴勃罗·莫里略将军拥有制伏爱国者和重建殖民秩序的手段,仍旧控制着委内瑞拉西部的广大地区,在山里壮大势力。
生活使他有理由相信他的厄运并未完结。两年前,他打了败仗,带领残部退到奥里诺科河边的丛林里,下令宰马充饥,以免士兵们吃人肉。根据当时英国军团一个军官的证言,将军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像是个游击队员。他头戴俄罗斯龙骑兵的盔帽,脚穿马夫的草鞋,身上是一件缀有红穗饰、金纽扣的蓝色军服,长矛上挂着一面有骷髅和交叉腿骨的海盗黑旗,上面还有血书的口号:“不自由毋宁死”。
“那敢情好。也许会有十次之多,因为你太重视他人的警告了。”
“莫非您已经克服了怀乡病?”他说。
这个回答引起在场的人一阵大笑。庄园的主人是一开始就支持独立战争的西班牙人,也是将军的老相识,笑得前仰后合,把装着一百比索的皮口袋抛给将军。他在空中接住。
他的参谋长把当晚的口令告诉了阴谋分子,让他们混过政府大楼的警卫,但对将军保证说阴谋已经挫败,将军信以为真,所以有兴致开玩笑。他高高兴兴从浴缸里起来。
但是他再转回来时,忍不住要伊巴拉上尉起来,让他玩几盘。他牌品不好,斤斤计较,一输就沉不住气,不过反应很快,出牌也狡猾,足以同他手下的军官们一争短长。这次他同卡雷尼奥将军搭档,玩了六盘,全输了。他把牌往桌上一扔。
“快发生叛乱了。”
确实是他的牌,他逐张检查,最后换了一副新牌。威尔逊没给他喘息的机会。蟋蟀鸣声停息了,只有一阵潮湿的微风把热烘烘的盆地气息带进回廊,这时鸡啼了三遍。“这只鸡疯了,”伊巴拉说,“现在刚过两点钟。”将军眼睛盯着手里的牌,粗声粗气地命令说:
“伟大的权力存在于爱情不可抗拒的力量中,”他突然叹息说,“这句话是谁说的?”
“我已不是过去的我了。”他说。
他决定随将军一起回欧洲,但越来越相信将军总会找出一个新的理由推延行期。两年多以前,阿罗阿铜矿就已不足以成为借口,现在又旧事重提,真让威尔逊泄气。
何塞·帕拉西奥斯不识字,也不愿意学习,简单的理由是他的智力不比毛驴高多少。可是他有个特点,偶然听到一句话都能牢记不忘,将军问的那句话却毫无印象。
他的热度全退了,自我感觉良好,向何塞·帕拉西奥斯要了纸笔,戴上眼镜,亲手写一封六行的信给曼努埃拉·萨恩斯。他冲动的性格何塞·帕拉西奥斯再熟悉不过了,可是这一回却叫他摸不着头脑,只能解释为难以克制的征兆或者突发的灵感。上星期五将军下决心说以后再也不写信了;平常想起要处理未复的信件,口授公告,或者把他失眠时杂乱无章的念头理出一个头绪时,不论几点钟,他总是把书记员叫起来,而现在的做法同他的决心和习惯相矛盾。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那封信显然并不紧急,无非是在他临别嘱咐之外加一句隐晦的话:“你行事要谨慎,不然会害你自己也害我们两个人。”信中的口气大大咧咧,似乎不假思索,最后,将军手里拿着信,出神地在吊床上晃悠。
将军屡屡想辞职,有一次对桑坦德说他可以放心离开总统职位,因为“我把它留给你,你是另一个我,甚至比我更出色”。出于理智或现实的考虑,将军对桑坦德的信任超过其他任何人。将军给了他“法治典范”的称号。然而赢得这些荣誉的桑坦德两年前由于被指控与加害将军的阴谋有牵连,虽然查无实据,已被放逐到巴黎。
“你现在不是了,”他说,“爱情已经给了你自由。”
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花衬衣,同他那副神话中半人半羊的农牧神的表情很相配,他笑得特别高兴。
“没人说过。”何塞·帕拉西奥斯答道。
省长华金·波萨达·古铁埃雷斯提前两天出发,沿途通知将军一行可能歇夜的地点,让地方当局知道将军病情严重。但人们传说省长散播的坏消息和将军出国之事无非是政治花招,星期一下午见到将军到达瓜杜阿斯的人都认为此言不虚。
“我要你。”他说。
他离开牌桌时像往常一样同大家紧紧握手,表示玩牌并没有伤感情,然后回到自己的寝室。何塞·帕拉西奥斯躺在地下已经睡着了,不过将军进屋时,他一骨碌爬了起来。将军匆匆脱掉衣服,光着身子往吊床上一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呼吸也越来越粗。他躺进浴缸时,浑身索索发抖,但不是因为发烧或者发冷,而是因为生气。
“亲爱的威尔逊,最后请允许我讲一件事:说您什么都行,可是狡猾同您沾不上边。”
两个仆人把一大锅煮着芳香药草的开水抬进卧室,何塞·帕拉西奥斯替将军准备好晚间的洗澡水,心想将军白天赶路劳累,很快就要上床睡觉。但将军口授了一封给加夫列尔·卡马乔的信,水凉了还没有洗。卡马乔是将军侄女巴伦蒂娜·帕拉西奥斯的丈夫,也是将军在加拉加斯的代理人,负责出售将军从兄长那里继承的阿罗阿铜矿。将军似乎对自己的去向还不清楚,一会儿说等卡马乔的事办完后他就去库拉索岛,一会儿又请卡马乔写信到伦敦由罗伯特·威尔逊爵士转交,同时寄一个副本给牙买加的麦克斯威尔·希斯洛普先生,即使一封遗失,还有一封可以收到。
“放心吧,”他说,“看来那些浑蛋已经吓破胆啦。”
口授完那封信之后,何塞·帕拉西奥斯把洗澡水重新烧热,但将军仍不洗澡,继续踱来踱去,背诵那首小女孩的诗,声音之响整个屋子里都能听到。接着又背诵他自己写的、只有何塞·帕拉西奥斯熟悉的诗。他几次经过回廊,军官们在回廊里玩一种当地叫作“脱袍”的西班牙加利西亚的牌戏,他自己以前也玩过。他在每个人背后看一会儿,对牌局的形势发表几句评论,然后继续踱步。
“我是个奴隶,老爷。”
“你得开始输,”卡九九藏书雷尼奥将军吩咐他,“就算是对一个遭到不幸的朋友的照顾吧。”
“这副牌做了记号。”他说。
那晚是他身体情况最糟糕的夜晚之一。何塞·帕拉西奥斯不顾他的禁止,通知了军官们,必要时去请医生,同时用被单裹住他的身体,让他发汗。他换了好几条湿透的被单,间歇稍有好转,随即又陷入幻听幻视的危象。他几次大喊:“叫那些人别吹笛子啦,妈的!”但谁也无能为力,因为午夜以后笛声就停息了。后来他又找到了害他生病的罪魁祸首。
“迷信比爱情更不可救药。”
“慈悲的上帝,”他说,“他这么死赶活赶,唯一的解释是给卡桑德罗送信,通知他说我们已经走了。”
“你打算留下来,还是跟我们一起走?”
“不好,将军。”
他光着身体,她宽衣解带,两人刚开始在床上调笑,就听到了最初的喊声、枪声和叛乱分子朝军营开炮的轰响。曼努埃拉赶快帮将军穿上衣服,把自己的套鞋给了他,因为将军唯一的一双靴子送去擦油了,再递给他一把马刀和一支手枪,帮他从阳台逃出去,来不及找防雨工具了。他到了街上,看到一个人影走近,便举着扳起击铁的手枪喝道:“是谁?”是将军的点心师,他听说将军已遭杀害,悲痛地正要回家。点心师决心和将军共生死,陪着他躲在圣阿古斯丁河卡门桥下的荆棘丛里,直到忠于将军的部队平息叛乱。
威尔逊不高兴地说:
“我留下来,老爷。”
“您瞧,将军,”他说,“我们身为解放者,当然会遇到这种事情。”
“整个晚上都有股贼风。”他说。
他并不感到奇怪,用同样的声音又问:
他们把桌子挪到一个避风的地点,但他还是输。附近一个聚会已经结束,但仍有人在吹高音笛,将军派人吩咐他们别吹了,笛声和蟋蟀的鸣叫还是喧闹。他换了座位,椅子上垫一个枕头,坐得高些、舒服些,他喝了一杯椴树花煎剂减轻咳嗽,拿着牌从回廊一头走到另一头,手气依然不好。威尔逊充血的蓝眼睛直盯着他,他看都不看。
前一晚,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将军发烧汗湿的衬衫送去洗涤。勤务兵把它交给河边的士兵,让他们清晨时在河里洗一下,但临行时谁都不知道衬衫的下落。在去瓜杜阿斯的路上和欢迎期间,何塞·帕拉西奥斯查明是客栈主人拿走了那件没有洗过的衣服让印第安巫师显示他的法力。将军回来时,何塞·帕拉西奥斯向他汇报了客栈主人的胡作非为,并且告诉他除了身上穿的那件之外,没有别的衬衫了。将军无可奈何地说:
“我亲爱的威尔逊,不必打得这么臭,”他说,“不过我们大家也该睡觉了。”
但是不:他无力阻止河水的奔流。何塞·帕拉西奥斯想替他在箱里找些药,让他吃了平静一些,然而他拒绝了。帕拉西奥斯首次听到他以后一再重复的话:“我由于吃错了一帖催吐剂丢了权力,现在可不愿意再丢了性命。”几年前,一个医生用含砷的汤药治他的间日热,害得他腹泻不止、几乎送命,他说过类似的话。此后他只接受泻丸,每周数次,治他的顽固性便秘,更严重时就用山扁豆灌肠剂。
由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牵头的军事法庭认定桑坦德将军是阴谋的幕后策划者,判了他死刑。他的敌人们说他死有余辜,不仅因为他对暗害阴谋应负责任,而且因为他厚颜无耻,居然第一个出现在广场上和将军拥抱,祝贺将军死里逃生。将军在细雨中骑着马,上衣撕破湿透,士兵和郊区赶来的老百姓夹道欢迎,高呼要处死暗杀者。“所有的同谋或轻或重都将受到惩处,”将军写信给苏克雷元帅说,“桑坦德是主犯,但也是最幸运的,因为我的宽厚保护了他。”将军确实行使了他的独断权力,把死刑减为放逐到巴黎。然而因卡塔赫纳的一次未遂军变被关押在圣菲的海军上将何塞·普鲁登西奥·帕迪亚没有充分证据定罪却被处决。
除了清晨的那杯煎剂外,他整天没有进食,但出于礼貌,还是同军官们一起坐在饭桌旁。尽管他比谁都更适应艰苦的军旅生活,在吃喝方面和苦行僧相差无几,但他像高雅的欧洲人一样,喜爱并了解酒类和烹饪,第一次旅欧回来之后,他从法国人那里学到了在餐桌上谈论烹饪的习惯。那天晚上,他喝了半杯红葡萄酒,尝了一点炖鹿肉,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另一方面是想证实客栈主人的介绍和军官的评价:发磷光的鹿肉有股茉莉香气。旅途中他没精打采,很少开口,晚饭时也只说了两句话,但是他在身处逆境、健康情况又很糟的时候仍彬彬有礼地努力使气氛愉快一些,大家都很领情。他再也不谈政治,也不提星期六的事件,他是一个感情受了伤害,多年后仍怨气十足、耿耿于怀的人。
“恰好相反:是怀乡病压倒了我,”威尔逊说,“我现在已经无力抵抗了。”
“谁都不准离开,妈的!”
中午过后,峡谷里升起的热气已很明显,他们在一个修道院的回廊里歇歇脚。院长亲自出来接待,一群新入教的本地修女分发刚出炉的玉米面包和快发酵的玉米𥻗子熬的粥。修道院长见了汗水淋漓、衣着杂乱无章的先头部队,或许因为威尔逊上校年轻漂亮,头发金黄,军服上的绶带比较多,便把他当成级别最高的军官,只顾招呼他一个人,富于女人味儿的恭顺引起了不少调侃。
他私下里用卡桑德罗这个名字称呼新格拉纳达的弗朗西斯科·德保拉·桑坦德将军。桑坦德是他以前的好朋友,也是他一辈子的死对头,战争开始后担任将军的参谋长,在解放基多和秘鲁以及建立玻利维亚的艰苦岁月中担任哥伦比亚临时总统。由于历史的迫切需要,而不是由于志趣,他成了一个干练勇敢的军人,残酷得有点出奇,但使他保持荣誉的是他在民政方面的长处和高度的学术修养。对独立事业的贡献,他无疑数得上第二;在共和国的法制建设方面,他却首屈一指,他的循规蹈矩和保守精神给了共和国不可磨灭的影响。
在最崎岖的下坡路上,九九藏书他们遇到了一群印第安人,他们背负的椅子上坐着一批欧洲旅客。快到平地的时候,一个骑手突然风风火火地从后面超过他们。那人戴着红色的尖顶帽,几乎把脸遮没,扬鞭催马,差点没把伊巴拉上尉的骡子惊得滚下坡去。将军朝那骑手喝道:“你瞧着点,浑蛋!”将军一直盯着,直到骑手在第一个拐角消失,但是当他在山下每个转弯处重新出现时,将军仍旧恨恨地望着。
自从上次回国以后,这个念头一直折磨着他,永远放弃权力对他来说仿佛是个颜面问题。“我宁愿流放或者死掉,不愿把我的光荣交给圣巴托洛梅学院的那些家伙。”他曾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过。但是解毒剂本身就含有毒素,随着最后决定的日益临近,他越来越肯定只要他一走,准会召回流放的桑坦德将军——那个讼师窝里最出色的毕业生。
“威尔逊太狡猾了。”他说。
午夜过后,何塞·帕拉西奥斯被将军的谵妄搞得疲惫不堪,躺在光砖地上就睡着了。醒来时,一看将军不在吊床上,汗水湿透的睡衣脱在地上。这种情况并不稀罕。将军有个习惯,遇到失眠而屋里又没有别人时,就下床光着身子走来走去直到天亮。可是那晚叫人担心,因为白天情况已经不好,晚上又凉又潮,露天散步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塞·帕拉西奥斯拿起一条毯子在月光如水的屋子里找他,发现他躺在走廊靠墙的石凳上,仿佛一具安放在棺材上的石像。将军转过身,目光炯炯有神,丝毫没有发过烧的迹象。
“你别再给我头脑里添乱啦。”他说。
面临这种形势,将军晚上失眠,光着身子在庄园老宅月光明亮的空旷房间里踱来踱去。前一天病死的马匹大多已在离住处很远的地方焚化,可是腐臭的气味仍难以忍受。经过上周的九死一生,士兵们没有兴致再唱歌了,将军本人看到饿得浑身无力、在打瞌睡的哨兵也不忍干涉。突然间,他在面对蓝色平原的走廊尽头发现雷娜·玛丽亚·路易莎坐在台阶上:一个漂亮的黑白混血妙龄少女,轮廓仿佛是雕像,全身连脚都裹在一条绣花的大披肩里,正抽着一支大雪茄烟。她见了将军大吃一惊,把食指和大拇指交叉成十字架对着他。
他不慌不忙撒完尿,转过身把裤子扣好。
“这种玩法太差劲,”他说,“谁敢玩三人牌戏?”
但是那晚他面临的军事形势对他的梦想并不有利。行军途中,牲口突然传开一场瘟疫,倒毙的马匹在草原上留下一溜十四里长的恶臭的尸体。不少军官灰心丧气,不听指挥,从掳掠中寻求安慰,有的甚至对将军要枪毙违纪军人的威胁加以嘲笑。两千名士兵光着脚,衣衫褴褛,没有武器,没有粮食,没有御寒的毯子,对战争感到厌倦,不少人病倒,开始大批大批地开小差逃跑。将军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便下令每抓到一个逃兵就给巡逻队十比索奖赏,逃兵不问原因一律处决。
但将军立即目光炯炯地止住了他。
他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和情绪都变了。“别担心,”他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要去欧洲,至少好让您父亲再见到您,高兴高兴。”他沉吟了好久,又说:
将军笑了,月光下闪闪发亮的牙齿使她以后久久不能忘怀。他使出全身气力抱住她不让她动弹,不停地吻她的额头、眼睛、面颊和脖子,终于使她屈服。他解开披肩,倒抽了一口气。她也是一丝不挂,因为和她睡在同一个房间的祖母不让她晚上起来抽烟,把她的衣服全脱光,却不知道她清晨裹了一条披肩偷偷地溜了出来。将军把她抱到吊床上,一直吻她,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她的顺从不是出于情欲,而是由于恐惧。她还是个处女。事毕后,她定下神时才说:
“我不知道,将军,”威尔逊说,“我身不由己。”
“我整夜都梦见卡桑德罗。”他说。
他们在法卡塔蒂瓦镇上度过第一夜,将军和自发伴送他的人告别,带了随从继续上路。随从共五人。除了何塞·帕拉西奥斯以外,还有何塞·马利亚·卡雷尼奥将军,战时受伤截除了右臂;爱尔兰副官贝尔福德·欣顿·威尔逊上校,是参加过几乎所有欧洲战争的老将军罗伯特·威尔逊爵士的儿子;有中尉军衔的副官和书记员费尔南多,他的父亲是将军的哥哥,在委内瑞拉第一共和国时期死于海难;将军的亲戚和副官安德烈斯·伊巴拉上尉,两年前的九月二十五日将军遭到袭击时,他右臂挨了一刀落了残废;第五个是独立战争中久经考验的何塞·德拉克鲁斯·帕雷德斯上校。卫队是从委内瑞拉军队里挑选出来的一百名最骁勇的轻骑兵和投弹手。
“他同我们隔着一个海呢。”帕拉西奥斯说。
将军点点头,然后朝周围一挥手向大家告别。最后情意绵绵地对雷娜·玛丽亚·路易莎说了再见,以后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据何塞·帕拉西奥斯回忆,以后每逢月圆之夜,将军总是说那晚的情景历历在目,但遗憾的是再没有雷娜·玛丽亚·路易莎奇迹般的出现。那些夜晚总是将军遭到挫折的时候。
不久后,小雨停息,天空一片亮蓝色,在剩下的路途中一直可以望见地平线上两座积雪的火山。但这次将军没有流露出他对大自然的激情,对他们一路小跑经过的村落和朝他们挥手招呼的陌生人都不予理会。陪伴他的人觉得最不寻常的是将军对草原上一群群放牧的骏马不加一顾,而他多次说过草原上的马群是他最爱看的景象。
“奇怪的是从昨晚开始咱们不再发烧了,”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也许那个巫医真有点本领?”
“因为伦敦现在是下午六点钟,一天当中最坏的时候,”威尔逊说,“此外,现在多半在下雨,又脏又黏糊,像池塘里的水,我们那里春天最差劲。”
“等我尿完。”
“威尔逊上校,”卡雷尼奥将军下令说,“立正!”
“这种玩法太没有意思了,简直是浪费时间。”他说。
“我只相信征兆。”他说。
“上帝保佑你,幽灵。”
他盯着威尔逊的眼睛,诧异地说:
将军在法卡塔蒂瓦起身时情绪不佳,但沿着山峦起伏的一条小道下到平原后,气候逐渐温和,阳光也不那么强烈,他的情绪随之好转。随从人员怕他过于劳累,几次请他稍事休息,他却主张不吃午饭,一口气赶到暖和的地带。他常说在马背上有利于思考,行军时他常常日夜不停地骑马,只不过勤换坐骑,以免累垮牲口。他的腿像老骑手那样成罗圈形,走路的姿势像是睡觉也不脱掉马刺的人,肛门周围长了老茧,和理发师的磨刀皮带一般厚,因而得了“铁屁股”的光荣称号。独立战争以来,他骑马跑了一万八千多里,比绕地球两周还多。谁都不怀疑他能在马背上睡觉的传说。
大家不作声。卡雷尼奥将军玩得兴趣索然,只有干着急;他想起他一生中最长的一夜,那是两年前在布卡拉曼加等待奥卡尼亚国民议会结果的那个夜晚。他们从晚上九点开始,一直玩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最后牌友们商量好让将军连赢三盘才完事。卡雷尼奥担心那场戏在瓜杜阿斯重演,朝威尔逊上校使个眼色要他故意输。威尔逊不理他。后来威尔逊要求暂停五分钟去方便方便,卡雷尼奥跟着他穿过阳台,看到他朝种着天竺葵的花盆撒尿,宣泄怨气。
将军和曼努埃拉·萨恩斯那晚刚开始言归于好。他们在离圣菲两里半路的索阿恰镇上度周末,经过一场比往常激烈的争吵后,分乘两辆马车回来,争吵的起因是大家都在谈论暗害将军的密谋,他却不信,对别人的通风报信置之不理。他在圣卡洛斯宫给对街的曼努埃拉住所捎去几次口信,曼努埃拉就是不来,到了晚上九点钟,接连三次紧急口信,她才穿上防水套鞋,头上包了一条大围巾,在滂沱大雨中过街。她发现何塞·帕拉西奥斯不在屋里,将军一人仰面躺在浴缸的草药香汤里,假如不是常见他那副出神冥思的模样,还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将军从脚步声辨出了她,没睁眼睛说:
“那么说我们一辈子都去不成了,”威尔逊上校说,“我父亲甚至怀疑那个矿是否存在。”
情况是这样的:一八二八年九月二十五日,星期三午夜,十二个平民和二十六个军人冲进圣菲的政府大楼,杀掉总统四条猎犬中的两条,伤了好几名哨兵,用佩刀严重砍伤安德烈斯·伊巴拉上尉的一条胳臂,一枪打死了苏格兰籍上校威廉·弗格逊,弗格逊是英国军团的成员和总统的副官,曾被总统夸奖像恺撒那么勇敢。暴徒们高呼自由万岁、打倒暴君的口号闯到楼上总统的寝室。
到翁达的最后一程是令人提心吊胆的山路,空气稀薄,将军折腾了一夜,全凭坚强的体魄和毅力才顶住。一开始上路,他就从惯常的位置退下来,和威尔逊上校并辔而行。威尔逊明白将军的意思是要他忘掉牌桌上的不快,便像饲养猎鹰的人那样伸出前臂让将军扶着。两人就这样下坡,威尔逊上校受宠若惊,将军使出最后的气力,呼吸急促,但马上功夫一点也不含糊。最陡峭的一段路走完之后,将军的声音恍同隔世,问道:
“我对谁都不愿意干这种带侮辱性的事情。”威尔逊的回答带有讽刺口气。
“那是为什么?”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离瓜杜阿斯镇不远的一个由旧烟厂改建的客栈过夜,瓜杜阿斯为将军准备了一个带有安慰性质的聚会,但将军不愿参加,去受那份活罪。客栈的房子大而无当,阴森森的,周围的植物狰狞可怖,湍急的黑水河向温暖地带的香蕉园倾泻,发出摧枯拉朽的轰响,引起一种奇特的忧伤感。将军熟悉这一带,第一次经过这里时就说:“假如我布置伏击,我就选这个地点。”以后有好几次他尽量避开走这条路,因为这里使他联想到去基多路上一个险恶的关隘贝鲁埃科斯,即使最大胆的旅人也竭力避而远之。还有一次,他不顾大家的意见,在两里路以外就扎营歇夜,因为他认为这种凄伤的景色难以忍受。但是这次尽管疲劳发烧,他却觉得这个地方比瓜杜阿斯不幸的朋友们为他准备的带有哀悼意味的盛宴更易于忍受。
“这是命令!”卡雷尼奥说。
“伦敦怎么样啦?”
他没有立即回答,在吊床上摇晃着沉思冥想。“我头也没有再痛过,嘴里也不发苦,也没有晕眩的感觉。”最后他在膝盖上拍一巴掌,果断地站起来。
何塞·帕拉西奥斯还特地带上在上秘鲁战争中缴获的两条狗。那两条狗漂亮勇敢,圣菲时期在政府大楼守夜,将军遭暗算的那个晚上它们另外两个伙伴被刀捅死。从利马到基多,基多到圣菲,圣菲到加拉加斯,以及回基多和瓜亚基尔的无休无止的旅途中,两条狗始终随着马队前后奔跑,照看驮运的行李。这次从圣菲到卡塔赫纳的路上,它们仍然如此,不过这次行李不多,士兵也可以照看。
“那我对委内瑞拉是否存在也发生怀疑了。”
“身不由己的是我。”
“那个家伙确实是个老狐狸。”将军说。
将军做了简短的告别演讲,把严峻的形势说得缓和一些,他正要动身时见到了刚获得自由的、破了身的雷娜·玛丽亚·路易莎。她洗了澡,穿着浆洗干净的奴隶们的花边衬裙和小衬衫,一身莹白,在平原的阳光下显得美丽而容光焕发。他愉快地问她:
即使对于不像将军那样身患重病的人来说,第一天的行程也极不愉快,因为出发的那个早晨,圣菲街道上隐隐约约的敌对气氛使人情绪低落。蒙蒙细雨中天刚破晓,街上只见到几头失群的母牛,但是空气中都能觉察到敌人们的仇恨。政府做了充分估计,吩咐送行的人走最偏僻的街道,将军仍然看到修道院墙上涂写的辱骂的标语。
大家装着没听见。将军阴郁地陷入沉思,对周围不闻不问,只顾赶路,来到了壮丽的大草原。在铺石公路开始的十字路口,曼努埃拉·萨恩斯单骑等候着将军一行,远远地挥手做最后的告别。将军也挥手回应,继续赶路。他们两人以后再没有见面。
何塞·帕拉西奥斯策马在将军身边行进,即使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他身上的装束也一成不变:教士式的长大衣、插着黄晶别针的丝领结、山羊皮手套、锦99lib•net缎坎肩口袋上交叉挂着两只一模一样的怀表的链条。他的马鞍镶有波托西的银饰,踢马刺是黄金打的,在安第斯山区的小村落里他曾不止一次被误认为是总统。然而他对将军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关心排除了一切混淆。他十分了解、爱戴将军,如今眼看将军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城市而感到痛心;换了以前,光是听到将军到达的消息就会举城若狂,热烈庆祝。三年前,将军在干旱的南方结束了战争,得到了任何当代或者历史上的美洲人从未有过的大量荣誉,胜利归来时,这个城市自发地举行了欢迎仪式,盛况空前。那些日子,老百姓在街上抓住他的马笼头,拦住他向他抱怨公共事业或者税收方面的问题,请求某些恩惠,或者仅仅想接近他的伟大光辉。他像对付国家大事那样重视群众的要求,对每个人的家庭生活、生意买卖和民间疾苦了解的深刻程度使人吃惊,同他说过话的人仿佛在片刻间分享到权力带来的快感。
“你没有见到矿,不能说矿就不存在。”安德烈斯·伊巴拉上尉反驳说。
威尔逊上校望了望几乎升到天顶的太阳,回说:
“你是天使还是魔鬼,”她说,“你要干什么?”
“那您到底想不想回去?”
何塞·帕拉西奥斯不知将军梦见桑坦德到底是真是假。有一次在瓜亚基尔,将军说梦中见到桑坦德把一本书摊在他滚圆的大肚子上,不是翻着书页阅读,而是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像山羊啃草似的咔嚓咔嚓吃得津津有味。另一次在库库塔,梦见桑坦德身上爬满了蟑螂。还有一次,他在圣菲的蒙塞拉特乡间别墅大叫大嚷地醒来,说是梦见同桑坦德将军两人一起吃饭,桑坦德嫌眼睛碍事,把眼珠抠出来放在桌上。如今他们在离瓜杜阿斯不远的地方,将军一大早说又梦见了桑坦德,何塞·帕拉西奥斯根本不问他梦中情景,只是用现实来安慰将军。
何塞·帕拉西奥斯乐得将错就错,利用这一机会让将军在修道院的木棉树荫下休息,用羊毛毯裹住他,发汗退烧。他没有进食,也没有入睡,只是迷迷糊糊地听着小修女们在一个年长修女竖琴的伴奏下唱一些不伦不类的情歌。最后,一个小修女端着一顶帽子在回廊里挨个替修道院募捐。弹竖琴的修女在她经过时嘱咐说:“别问那个生病的要。”小修女不听,还是走到将军面前。将军看都不看她,苦笑着说:“我自己现在也要靠人施舍呢,小妹妹。”威尔逊把自己的一个钱包全给了她,慷慨的程度引起将军善意的取笑:“你现在看到光荣的代价了吧,上校。”威尔逊后来说,修道院和以后的路上竟然没有一个人认出美洲几个新建共和国的最著名的人物,使他惊讶不已。对于将军本人来说,这无疑也是一个奇怪的教训。
早晨,他从羞涩的钱囊中取出一百比索给庄园主人为她赎身,无条件地解放了她。出发之前,他忍不住要当众给她出个难题。当时他在房子的后院,同一群胡乱找了一些没有染上瘟疫的驮马充当坐骑的军官在一起。前一晚,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少将率领一支队伍来到,现在已集合好准备同他们告别。
在结算总账的时刻,对将军的威信扫地最感到意外的是他本人。昨天下午,一伙愤怒的暴民处决了将军的模拟像,政府沿路设了关卡,即使最不危险的地点也派兵把守,防止暴民阻拦,可是一路上都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喊声:“独——夫!”唯一对将军表示同情的是一个妓女,她在将军经过时说:
“我本来好好的,”他说,“全怪那个闻衬衫治病的印第安浑蛋。”
“现在已不是这样了,”他说,“我敢担保,华金·莫斯克拉那个笨蛋准会让他回来。”
谁都不会相信他就是当年的那个人,圣菲就是当年他像逃亡者那样偷偷离去、不再回来的那座沉寂的城市。僵化的小街两旁是一模一样的褐色屋顶的房子,僻静的园子里花香扑鼻,居民们过着宁谧的日子,他们矫揉造作的举止和拉迪诺方言掩饰的东西多于表露,将军置身此地觉得比在任何别的地方更陌生。当初他还没有到过这个雾气迷蒙、寒风袭人的城市,就选中它作为建立他的光荣事业的基地,因为他对它的偏爱超过任何别的城市,在他的理想中它是他生命的中心和寄托,也是半个世界的首都,现在这一切仿佛成了对他空想的嘲弄。
客栈老板见他那副狼狈相,建议请附近教区的一个印第安人,据说此人只要闻闻病人衬衣的汗味就能治病,不管离得多远,有没有见到病人。将军取笑客栈老板的轻信,禁止他手下的人同那印第安人打交道。他一向不相信医生,常说医生的买卖建筑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当然更不能指望他把命交给一个教区的巫师。为了进一步表明他对医学的蔑视,他不睡在适合他身体状况的卧室里,吩咐把吊床挂在面对峡谷的阳台上,露宿过夜。
威尔逊头也不回说:
“那就是我说的,”将军说,“不过也许是苏克雷元帅说的。”
下午两点钟,他们登上最后一座小山,一片闪烁的平原展现在他们眼前,远处就是那座赫赫有名的翁达城,一条卡斯蒂利亚式的石桥横在泥泞的大河上,毁于一次地震的城墙和教堂钟楼破败不堪,死气沉沉。将军凝视着山谷,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恨恨地眺望那个戴红帽的骑手,此时他已飞快地过了石桥。将军又突发奇想。
“确实存在,”卡雷尼奥将军说,“在委内瑞拉省。”
威尔逊上校已经习惯于将军玩牌争吵或者打了胜仗之后的赔礼,不过再一次被将军软化了。美洲最光荣的病人发烫的手像驯鹰似的抓着威尔逊的前臂,继续缓缓行进,这时空气仿佛开始沸腾,一些啄食尸体的禽鸟在他们头顶上空盘旋,他们不得不像赶苍蝇似的哄赶那些鸟。
“留给独立事业吧,阁下,”庄园主说,“不管怎么样,那姑娘是自由人了。”
三个人入局了。将军连赢三盘,情绪好了一些,开始取笑威尔逊玩这种牌并不高明。威尔逊也不争辩,只是趁他兴奋的时候钻了空子,不再输了。将军紧张起来,抿紧苍白的嘴唇,蓬乱眉毛底下深陷的眼睛露出往时凶狠的神情。他不再说话,一阵剧咳使他思想不能集中。十二点敲过,他叫暂停。
她妩媚地一笑回答说:
将军再次99lib•net表明他是不会垮的。他在欢呼、鞭炮和压过音乐的教堂钟声中从大街进镇,敞开前襟,头上扎着一条吉卜赛人的汗巾,挥动帽子向人们致意,胯下的骡子跑得很欢,冲淡了队伍的庄严气氛。镇上唯一紧闭窗户的房屋是修女学校,当天下午就传说学校禁止修女们上街欢迎,不过将军劝那些向他提这件事的人别相信修道院的流言蜚语。
大伙还没有吃完,他道了歉先离开饭桌,穿好睡衣,戴上睡帽,打着寒战,倒在吊床上。夜晚很凉爽,山峦间升起一轮橙黄色的大月亮,但他没有兴致赏玩。待在阳台附近的护卫士兵开始合唱流行的民歌。他以前做过一个规定,卫队要像尤利乌斯·恺撒的军团那样,在他寝处附近扎营,将军从他们夜间谈天中可以了解他们的思想情绪。他晚上失眠时常常逛到野营宿舍,不止一次同士兵们唱到天亮,歌词是在聚会的热烈气氛下即兴编出来的赞颂或者戏谑。可是那晚的歌声使他心烦,他便吩咐他们住声。河水在岩石间激起的喧闹由于他发烧而显得更响,吵得他简直要发狂。
暴徒们的借口是三个月前将军为了抹杀桑坦德派在奥卡尼亚国民议会上的胜利,行使了带有明显的独裁性质的特别权力。桑坦德担任六年之久的共和国副总统职位被取消。桑坦德以他特有的风格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了他的一个朋友:“我很荣幸地被埋在一八二一年宪法的废墟之下。”当时他三十六岁。他被任命为驻华盛顿的全权公使,但几度推迟赴任行期,也许是等待阴谋的成功。
她没好气地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将军心烦意乱的时候,谁都不如费尔南多得心应手。将军众多的书记员中间,费尔南多虽然不聪敏过人,但最乐于效劳,最有耐心,不论工作时间多么别扭,将军失眠之后脾气多么暴躁,他都毫无怨言。将军会随时把他叫醒,让他朗读一本枯燥乏味的书,或者记下临时想到的紧急事情,第二天却给扔进了废纸篓。将军无数的做爱之夜并没有留下子女(尽管据说他能证明自己有生育能力),他哥哥死后,费尔南多便由他监护。将军大力推荐他去乔治敦的军事学院,该院的拉斐特将军对他的叔父十分钦佩尊敬。后来又上了查洛特维尔的杰弗逊学院和弗吉尼亚大学。费尔南多也许不是将军理想的继承者,因为学院的一套使他厌烦,而他更喜欢户外生活,搞些园艺。学业一结束,将军把他召到圣菲,立刻发现了他作为书记员的才能,不仅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英语说写流利,而且因为他有别出心裁的写作技巧,能牢牢抓住读者的注意力;高声朗诵时能即兴编出大胆的插曲,把一些沉闷的段落念得有声有色。像将军手下所有的工作人员一样,费尔南多也有倒霉的时候,有一次他把雅典雄辩家德摩斯梯尼的一句话说成是出自罗马演讲家西塞罗之口,他的叔父在一篇讲话中以讹传讹。由于亲戚关系,将军对他的要求比对谁都更严格,不过在惩罚结束之前就原谅了他。
曼努埃拉·萨恩斯在紧急关头表现了一贯的勇敢和机智,开门放进了暴徒。他们问她总统在哪里,她说在会议厅。他们问她晚上这么冷为什么开着阳台门,她说街上乱哄哄的,打开门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他们问她床铺为什么有热气,她说她没脱衣服躺在床上等总统。她一面不慌不忙地回答,拖延时间,一面猛抽车夫们抽的最次的雪茄,大口大口地喷烟,掩盖屋子里残存的古龙水的气味。
在许多人,尤其是将军的秘书和书记员看来,阿罗阿铜矿只是他发高烧时的呓语。他一向不大注意那项产业,也没有委托专人管理。如今他穷途末路,钱不够用了,方才想起那个矿,可是由于产权不清,不能卖给一家英国公司。一场旷日持久的法律纠葛就此开始,在他去世后两年才解决。在连绵的战事、政治争吵和个人钩心斗角期间,将军每提到“我的诉讼”时,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因为除了阿罗阿铜矿之外,他没有别的财产官司。他在瓜杜阿斯口授给堂加夫列尔·卡马乔的信,给了他侄子费尔南多一个错误的印象,认为在诉讼解决之前他不会去欧洲。费尔南多同别的军官玩纸牌时谈起此事。
早上五点钟,何塞·帕拉西奥斯替将军端来煎剂时,见他睁着眼躺在吊床上。他猛地想起身,几乎摔倒,由于使劲太大,引起一阵剧咳。他坐在吊床上,双手捧着头,直到咳嗽停息。然后他开始喝那滚烫的煎剂,刚喝第一口,情绪马上好转。
何塞·帕拉西奥斯很熟悉那段往事。将军指的是一八二〇年一月份的一个晚上,当时他率领了两千名士兵来到委内瑞拉阿普雷高山平原一个荒凉的地方。那时他已经从西班牙统治下解放了十八个省份,把以前由新格拉纳达总督管辖的地区、委内瑞拉特别自治区和基多共和国合并建立了哥伦比亚共和国,自己担任共和国第一任总统和军队总司令。他的最终目的是把战争引向南方,实现他创立一个疆土从墨西哥延伸到智利合恩角的世界上最大的自由统一国家的愿望。
威尔逊无法掩饰他的不快。他认为将军对他并无好感,只因为他父亲的关系才把他留在侍从队,他父亲在英国议会中为美洲解放竭力辩护,将军特别感激。以前一个法国副官搬弄是非,说将军说过:“威尔逊还得在困难、逆境和艰苦的学校里锻炼锻炼。”威尔逊上校没有机会核实将军是否说过这种话,不过总认为光凭他参加过的一次战役,他早就从这三个学校毕业了。他二十六岁,八年前在西敏寺和桑德赫斯特结束学习后,老威尔逊派他追随将军。胡宁之役,威尔逊是将军的副官,从楚基萨卡骑骡赶了三百六十里山路,把玻利维亚宪法草案送到拉巴斯的就是他。临行前,将军嘱咐他最迟要在二十一天内赶到拉巴斯。威尔逊立正说:“我保证二十天内赶到,阁下。”事实上他十九天就到了。
“这是您的牌。”威尔逊说。
“婊子养的!”他嚷道,“哪怕能让它停一分钟也好!”
威尔逊保持立正的姿势,轻蔑地瞅着他。回到牌桌之后,他果真开始输了。将军有所觉察。
“又跟圣胡安·德帕亚拉那个晚上一样,”他说,“可惜的是没有雷娜·玛丽亚·路易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