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皇帝提图斯
(79年6月24日—81年9月13日在位)
现场证人
这时已经开始有火山灰落下。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不经意地回头望去,发现一片浓雾状的东西从背后袭来,就好像河流中的水漫延了整个大地一样。我对母亲说:“我们离开主路吧!免得被后面的人踩死。”
这片充斥着灰尘的浓雾最后终于渐渐散去,变成了一片普通的烟云。之后慢慢看见了阳光,但是这一天的太阳本身是很暗淡的,就像日食时的太阳一样。我们无法相信周围发生的如此巨大的变化,因为能够看到的一切东西都像覆盖了一层积雪一样,被掩埋在了火山灰的下面。
为了将舅舅去世的情况正确地流传于后世,您要求与他关系最亲近的我提供一些素材。如果能够通过您的文笔流传后世的话,舅舅虽死也一定能获得不朽的荣耀。因此,我首先对您表示感谢。因为这样一来,即使舅舅默默无闻地被永远埋在那座风光明媚的名城的瓦砾之下,也会与因那场无法忘记的天灾而去世的人们以及被掩埋的城市一样,被后世永远记住。舅舅写成的著作已经足以保证他名垂后世,您的文笔更是让这种保证稳如磐石。
过了不一会儿,浓烟笼罩了整个海面。卡普里岛在之前早已从视线中消失,现在连近处的米塞诺海湾也看不到了。母亲察觉这个情况后,劝说我快逃。她说:“你还年轻,跑得动。我上了年纪,身子不中用了,只要不拖累你,死也甘愿。”劝说的语调已经近乎哀求了。而我却反复回答:“没有母亲,我也不会苟且偷生。”然后我拉着母亲的手快速跑了起来。母亲终究从了我的意,但还是不住地责怪自己拖慢了避难的速度。
就这样到了早上,借着清晨微弱的光亮向周围看去,房子基本上都倒塌了。我们居住的别墅处在与周围隔离开来的高台上,虽然不豪华,却很坚固。但是看到周围一片狼藉的景象后,家人当然也担心起这座别墅的安危了。
舅舅在看到这个情景的瞬间犹豫了一下,他肯定动了放弃营救返回的念头。然而据后来向我讲述一切的舵手讲,舅舅当时说运气会眷顾有勇气的人,下令船队驶往澎波尼亚努斯的别墅。澎波尼亚努斯的别墅位于东南方向的斯塔比亚,但是当时的那不勒斯湾已经变成了一片惊涛骇浪。
以下我将翻译这两封信的全部内容。关于维苏威火山的大爆发和庞贝城的消失过程已经有很多著作论述,各位读者想要了解的话可以很容易找到这方面的资料,毕竟在讲述通史时不可能像只关注某一历史事件的专著那样在所有事情上面面俱到。之所以将书信的内容全部翻译,除了介绍现场证人的证词这个目的之外,另一个目的就是可以通过这两封信来了解代表帝政最盛时期的这两个人(不,应该加上老普林尼,共三个人)作为知识分子的姿态。
因为恐惧和绝望而讹传的消息数不胜数,造成了更多的悲剧。据传米塞诺的一处建筑倒塌,另一处建筑被大火包围。虽然都是假消息,但当时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因而加剧了人们的绝望感。九-九-藏-书-网
您要求我继续透露在讲述舅舅死因之前的信件中欲言又止的部分,也就是说希望我回忆一下自己留在米塞诺的时候遭遇了怎样的不安和危险。
外甥小普林尼的公职生涯与舅舅稍有不同,他起初担任军团的大队长和军团附属的财务监察官,接着当选了首都的护民官。之后跻身元老院,同时成为国家财政的负责人之一,负责每年的财政支出。图拉真皇帝继位后,他就任小亚细亚比提尼亚的行省总督。在此期间他与皇帝图拉真之间的书信往来是了解当时罗马帝国的最佳资料。
舅舅离开官邸前往军港后,塔斯克斯的妻子莱克提娜寄来一封信,信中写到他们住在维苏威火山脚下的别墅也遇到了危险,唯一的逃跑路线只有海路。因此,舅舅的心思从博物学的研究转向了担任舰队的司令官,他马上派遣一支加列船队出港,自己也上了其中一条船。这不只是为了朋友的妻子莱克提娜,也是为了要拯救很多处于危险之中的人。那一带(应该是埃尔科拉诺)气候舒适,景色宜人,有很多别墅和居民。
我们母子二人避开有大批难民涌来的主路,终于找到一个地方歇了歇脚。此时已是深夜,但既不是没有月色的夜晚,也不是浓云密布的夜晚,而是一个令人感觉奇妙的夜晚,犹如被关在黑灯瞎火的密闭房间中一样。黑暗中只听得到嘈杂的人声,女人们的哀叹声、孩子们的哭喊声和男人们的怒骂声,还有寻找亲人的声音、夫妻彼此确认对方身份的声音。有些人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有些人为罹难的亲人悲痛,还有些人受不了等待死亡的恐惧而选择了自杀。很多人高举双手向神灵祈祷,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大喊已经没有什么神灵了,世界将持续这样的黑暗直到终结。
普林尼的这位舅舅是他母亲的哥哥,也就是37卷本的《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的作者普林尼·塞孔都斯,他将这部大作献给了皇帝提图斯。这个人于公元23年在科莫出生,维苏威火山喷发的时候56岁。
母亲和我异口同声地回答,在确认舅舅的消息之前无暇顾及自己的安危。他听到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一个人去避难了。
小普林尼的这两封信是怎样被引用的呢?只能很遗憾地说,塔西佗在《同时代史》中关于这个时期的叙述在中世纪时失传,因此我们无从知晓。
船队离开米塞诺军港,向正东驶去。途中与很多满载难民的船只擦肩而过,但米塞诺舰队的船只依然直奔危险的目的地,径直向东行驶,因此,舅舅充分观察到了正处于喷发高峰期的维苏威火山恐怖的全貌。
当时舅舅担任舰队的指挥,身在米塞诺基地。那天正是8月24日下午1点,我的母亲首先发现了情况不对,她看到巨大的黑云后喊了出来。舅舅洗完日光浴和冷水浴后在寝室内吃了些简单的午饭,像往常一样坐到桌前,听到喊声后提着拖鞋赶到了阳台。官邸位于海滨的高台上,阳台是观察这场奇异景观的最佳场所。形似黑云的巨大烟雾扩散得满天都是。从远处(出事地点距离米塞诺半岛有40多公里)观察无法得知是哪座火山,后来才知道是维苏威火山。维苏威火山喷出的巨大烟雾呈现出伞松树的形状,长长的树干直冲云霄,前后左右分出很多枝杈。不知是由于喷发产生的威力冲上云霄后有所减退,还是由于烟雾本身的重量使然,烟雾从中间逐渐向左右散开,颜色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有的地方呈白色,有的地方呈灰色,还有的地方呈红黑色。这种颜色的变化有可能是受到了火山灰和碎石的混合比例的影响。九九藏书网
第一封信
正当母亲和我驻足观看眼前的景象时,之前提到的从西班牙来的舅舅的友人凑上来喊道:“如果你的哥哥、你的舅舅普林尼还活着的话,他最担心的就是你们二人的安全;如果他不幸身亡的话,最放不下的也是你们二人的安危。在避难的事情上,你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帆船的甲板上开始落下火山灰。随着船队接近,火山灰的温度也越来越高,数量也越来越多。后来又开始落下灼热的碎石和仍在燃烧的石块,船队已经不可能靠近海岸了。越接近岸边,海面上的波涛越是汹涌,并且还被突然出现的浅滩阻挡了航线,火山灰流也已经到达了海边。
从米兰向北走30公里可以到达浪漫的科莫湖,湖畔的城镇科莫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世纪尤里乌斯·恺撒让退役士兵移民至此的时候。普林尼·采西利尤斯·塞孔都斯在尼禄时代的公元61年出生于此,维苏威火山大爆发的这一年他18岁。由于父亲早逝,他被单身的舅舅收为养子,火山喷发时他正在舅舅的服役地——与维苏威火山隔着那不勒斯湾遥遥相望的军港米塞诺。
我带着母亲和几个仆人返回了米塞诺。踏入宅邸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让疲惫不堪的身体充分休息。当夜也是在恐怖和希望交织的状态下度过的,担心地震还会发生或是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恐惧心理挥之不去。要是在平日,我肯定会对人们的杞人忧天一笑置之。但是不管心存多大的不安和恐惧,我和母亲的心意已决,我们坚持在得到舅舅的消息之前绝对不从这里离开。
不可思议的是,生活在帝国最强盛时期的这个性格平和的乐天派居然和同样生活在这个时代但是对于任何事都以悲观的态度看待的塔西佗成了好友,也许是因为小普林尼对大自己10岁的塔西佗的文学才能心怀敬佩吧!无论与自己是否同行,小普林尼都不会嫉妒别人的才华。这两个人同时也是律师,曾经一起为人辩护过。
关于公元79年夏天的维苏威火山爆发事件唯一的现场记录是这位小普林尼写给塔西佗的两封回信,因为塔西佗要求他告知老普林尼去世的情况作为自己写作历史著作的材料。回信的时间应该是塔西佗着手开始写作《同时九*九*藏*书*网代史》的公元100年前后。这样一来,这两封信就成了火山喷发20年后的“证词”。
然而人们看到的大海却比前一日更加汹涌,风向也依旧是逆风,这样一来只能返回别墅了。舅舅在镶着马赛克的地板上铺上临时床铺,躺了上去,向人要了两次凉水喝下。其间,散发着强烈的硫黄味的空气开始悄悄地在周围弥漫起来,人们纷纷撤离。舅舅也在两名仆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但是又随即倒下,断了气。据我推测,死因应该是火山喷出的气体导致呼吸困难,舅舅在平日呼吸道就不是很好。
别墅和庭院一直不间断地摇晃着,剧烈的震动仿佛要将地面翻个底朝天一样,连站着都会感到困难。并且不只是上下晃动,还伴随着由远及近的感觉,迟迟没有停止。即使到屋外避难,也会面临被滚热的碎石烫伤的危险。但是,大家都认为逃到屋外避难的危险程度更低,于是全体人员把枕头、坐垫等物品放在头上,用长长的布条固定住,做好了逃出去的准备。
最后我们决定到屋外避难,流离失所的邻近居民看到我们从别墅出来走向郊外后也纷纷跟了上来。在恐惧的驱使下,比起坚持自己的想法,遵从他人的决定往往是更聪明的选择。这样一来,在我们和仆人的后面拉起了一条长长的队列。
有一个人见证了公元79年夏天的这场悲剧。
我经常在想,被神赋予能够名垂青史的才能或者为后世著书立说的才能的人真的是幸运儿,更为幸运的就是同时被赋予这两种能力的人了。舅舅通过自己的著作得到了后一种幸运,前一种幸运如今通过您的文笔也可以得到了。因此,我欣然接受您的要求。不,多亏您向我提出这个要求,作为外甥的我才能为舅舅的永垂不朽有所贡献,我从心中为此高兴。
母亲冲进了我的房间,当时我正好刚从床上起身,我们想的一样——去把熟睡的对方叫醒。
人们得以重见天日已经是舅舅去世三天后了,他们回到家后发现舅舅依然保持着倒下时的姿势。身体没有破损的地方,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仿佛不是一具尸体,更像是在睡觉的样子。
历史上为了区分,将舅舅和外甥分别称为老普林尼和小普林尼,日本一般称为老普林尼和小普林尼。进行区分是因为舅舅和外甥同为国家公务员,并且虽然写作对象不同,但作家身份是相同的。不过,在从事公职的同时也担任专职作家的生活方式在恺撒时代以来的罗马并不新鲜,也许更准确地说,这种类型的生活方式在古代罗马是稀松平常的。
在澎波尼亚努斯的别墅,虽然已经大难当头,但似乎人们觉得危险不会马上降临,码头还停靠着一些被仆人们装满了财物的船只,一旦风向有所好转就扬帆出海。舅舅到达这里时风向依然没有变化。澎波尼亚努斯害怕得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不管舅舅怎么安慰这位朋友都无济于事。为了不让他觉察到生活发生了剧变,舅舅与他一起入浴、按摩,之后又共进了晚餐。九_九_藏_书_网
其他地方应该已经天亮了,但是维苏威火山下风一带的人们身处比平时的夜晚更加恐怖的黑暗中。虽然维苏威火山散发着大量火焰和光亮,黑暗却丝毫没有减退。人们纷纷提着灯笼,顶着黑暗赶往码头,他们想亲自确认一下是否可以乘船出海。
普林尼向塔西佗致以诚挚的问候
第二封信
其间,母亲和我在米塞诺……算了,这些事情已经和历史无关,而且您想了解的是舅舅的真正死因,所以我决定在此停笔。但是,我只想再强调一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在现场亲眼看到的事实,要不就是当时的现场目击者在事后亲口告诉我的。
舅舅乘船离开之后,我继续学习一直到傍晚,因为我本来就是为了学习才没有和舅舅同行的。学习结束后,我像往常一样洗澡,吃晚饭,然后睡下。因为受到了地震的影响,我睡的时间很短,也睡得很浅。不过,坎帕尼亚地区虽然频发地震,但当晚的地震还是很特别的,不只有震动,还伴随着好像要坍塌的感觉。
维苏威火山的火山灰大量堆积的地区
周围稍微变得亮堂起来,但绝不是因为早晨的阳光,而是火灾的缘故。所幸的是火灾没有蔓延到近处,但是又有灰尘降落下来,这次是浓重的火山灰。我们只好屡次起身掸掉身上的灰尘。稍有怠慢,身上就会布满灰尘,最后被压死。我没有被人们的恐慌传染而动摇,或者混入人群一起逃难,也没有绝望地呼喊,而是冷静地采取了行动。考虑到我当时的年龄,不由得都想夸奖自己一番了。不可思议的是,我当时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会与其他大多数人一起命丧于此,也没有觉得自己迄今为止的短暂一生以及今后的所有可能性会随着自己生命的终结而烟消云散。虽然想想当时的状态,比起活下去来说,死亡也许更可以给人带来安慰。
普林尼向塔西佗致以诚挚的问候
当然,对这些事实的取舍全凭您自己判断,因为书写历史毕竟不同于写信,将一些内容公之于众与告诉朋友也是不同的。
舅舅对任何事情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和研究欲望。为了可以更近地观察这个奇怪的现象,他让人准备了小型的快船。当时他也曾对我说:“想来的话可以跟我一起来。”但是我想先完成舅舅交代的功课,所以对他说我要留在家中。
走到房屋稀疏的郊外后,我们暂且停止了脚步。这里发生了很多异常的情况,让我们又惊又怕。装着贵重品和临时必需品的货车明明走在完全平坦的道路上,却开始左右摇晃起来,根本无法停止,把石头卡在车轮两侧也不管用。九九藏书
“纵然我心中的不幸和恐惧将再次生起,也要把它们讲出来。”(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的一句话)
此外,放眼望去的大海也与往日不同,海水退去的沙滩上散落着死掉的鱼和贝类。对面是一片令人胆寒的巨大黑云,浓烟中夹杂着火焰散发出的光,简直就像划过夜空的一道闪电。
过了一会儿,寝室所在的内院的地面开始颤动,地表凸起。落下的火山灰和碎石的数量和速度也不断增加。舅舅如果就这样在屋内熟睡不起,石块和火山灰不久就会把门封死,恐怕再也出不来了。他被人叫起走到外面,发现彻夜未眠的澎波尼亚努斯和其他一些人已经在门外等候他商量对策了。现在必须决定是继续留在别墅内,还是到别墅外面避难。
敬礼
此致
母亲和我在庭院的一角坐下,从庭院往外走几步就可以直通海岸。不知道当时的我是勇气十足还是年少不懂事(当时只有18岁),让人拿来提图斯·李维的书,专心地看了起来,并且不是简单地读读,而是还画出了重点。当时宅邸中还住着一名从西班牙远道而来的舅舅的朋友,他看到坐在庭院中的母亲和在旁学习的我之后很是生气,指责了我的若无其事和母亲对儿子的放纵。但我不为所动,继续读书。
老普林尼年纪轻轻便离开故乡前往首都求学。这名地方出身的有志青年得到的第一份公职是莱茵河军团附属骑兵部队的队长。之后,他作为皇帝的财务官前往南法行省赴任。皇帝财务官是负责征收行省税等税收的负责人,所以他的职务相当于现在的地方税务署长。他在这个岗位上的工作业绩似乎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后来以相同的身份先后前往北非、西班牙和高卢北部赴任。他回到首都罗马后担任了要职,最后被任命为驻扎米塞诺的海军司令官。据说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他与直属上司韦斯帕芗冲破阶级地位的偏见,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老普林尼曾经告诉韦斯帕芗,自己的著作活动丝毫没有影响到公务,调查和研究都是利用睡觉时间进行的,韦斯帕芗听后也只能微笑着表示许可。实际上他执行公务以外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研究工作,这让和他住在一起的外甥经常投来敬佩的目光。
在此期间,维苏威火山的山脊线已经被岩浆染得通红,到处喷着火焰。夜幕降临之后,喷火的景象更是鲜明光亮。为了安慰因看到这个景象而心生绝望的人们,舅舅四处奔走解释说这是居民忘了关火,引发山上的小屋起火。之后舅舅回去睡觉了,据说他睡得很熟,由于身体肥胖而鼾声如雷,连寝室外的人都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