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珂赛特
第四卷 戈尔博老屋
一 戈尔博先生
大致这样巧鼓舌簧:
那所破房只有两层。
大道旁的树木中,有一棵死了四分之三的大榆树,正对着五十—五十二号;戈布兰城门街口也几乎正对着,当年那条街没有铺石,两旁没有房屋,只有发育不良的树木,一直通到巴黎城墙脚下,随着季节不同,有时绿树成荫,有时满是污泥。附近一家工厂的房顶冒出一股股硫酸化合物的气味。
谈谈这个名称的来历。
窗户又宽又高,装有百叶窗和大格玻璃框。不过,那些大块玻璃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虽然巧妙地糊上纸,却更明显暴露了破损处;两扇百叶窗已经支离脱节,保护室内居住者不足,威胁窗下行人则有余。遮光的横板条有些脱落,便天真地钉上几块竖板条代替,结果,原来的百叶窗变成窗板了。
爱搜集奇闻逸事并制成标本的人,总把易忘的日期用别针别在记忆上,他们都知道上个世纪,在1770年前后,巴黎沙特莱法院有两个检察官,一个人称乌鸦的柯尔博,一个人称狐狸的列纳。这两个名字,拉封丹早有预见,两个人有这种大好机会,自然要巧鼓舌簧。不久,法院的长廊就开始传诵这样一首打油诗:
邮差称这所破房为五十—五十二号,但是在本街区则以戈尔博老屋而知名。
那座城门离得很近,1823年时城墙还在。
那就是马市老街区。
奥尔良火车站侵入妇女救济院地盘之后,圣维克托城壕和植物园附近的小街古巷都动摇了,驿车、出租马车和公共马车汇成长流,横冲直撞,每天穿行三四趟,时过不久,就把房舍推向左右两侧;须看有些怪事却千真万确,值得一提;同样,我们说大城市的阳光吸引楼房朝南生长,车辆过往频繁就拓宽街道,
九_九_藏_书_网也都是千真万确的。新生的迹象有目共睹。在这乡野的老街区,即使最荒僻的角落,也出现了铺石路面,即使尚无行人的人行道也开始伸延。1845年7月,一天早晨,值得纪念的一天早晨,人们看见一些煮沥青的黑锅滚滚冒烟;这一天可以说文明到达卢辛街,巴黎进入圣马尔索郊区了。
根据当地传说,戈尔博先生曾是济贫院大街五十—五十二号的房主。甚至那扇大窗户,也是他雇人安装的。
“喂,早安!……”
嘴里叼着一张拘捕状;
每当天光消逝,夜幕降临的时候,尤其是在冬季,凛冽的晚风吹落榆树上橘黄的残叶,天空黑沉沉的,不见星光,或者狂风撕开乌云,露出月亮,这条大道就骤然变得阴森可怕了。那些直线条隐没在黑暗中,好似无限空间的一段段丝缕。行人不禁想到当地无数凶险的传说。这地方偏僻冷寂,发生许多命案,总叫人胆战心惊。走在这黑洞洞的地方,总觉得处处有陷阱,看到影影绰绰的各种物状也无不可疑,而树木之间隐约可见的幽深方洞,就像一个个墓穴。这地方,白天丑陋不堪,傍晚萧索凄凉,夜晚则阴森可怕。
这所房子不久前拆除了一部分,如今所余的部分仍能让人想见当初的全貌。整体建筑也就有一百来年。到一百岁,一座教堂还年轻,而一所住房却老迈了。看来,人的居所随人而寿短,上帝居所随上帝而永生。
狐狸列纳嗅到味儿跑来,99lib•net
那行人若是信步走过马市的四堵老墙,将右首围着高墙的花园丢在后面,穿过小银行家街,经过一片牧场,只见场上耸立着一垛垛鞣料树皮,好像巨大的水獭窝,再往前走,又见一片围着的空地,里边堆满了木料、树根、锯末和刨花,顶端有一条大狗汪汪狂吠,接着便是长长的一道矮墙,已经颓塌,上面长满青苔,春天还开花,旁边有一扇服丧似的黑色小角门,又经过最荒僻的地段,只见一座破旧建筑的墙上写着“禁止张贴”的大字,他就走到圣马塞尔葡萄园街的拐角,那是很少人知道的地方。在那一座工厂附近,当时还能看到花园两堵墙之间有一所破房子,乍一看像一栋茅屋,而其实有主教堂那么大,因为山墙对着公路而显得狭小。整座房子几乎被遮住了,只能看见房门和一扇窗户。
四十年前,有个孤独的行人,偶尔闯到妇女救济院的僻静地段,从济贫院大道沿上坡路朝意大利门走去,走到可以说成巴黎消失的地点。那里并不是荒无人烟,还是有过往行人;也不是旷野,还有房屋和街道;但是算不上城市,街道跟大路一样,有辙沟,长了荒草;同样不是乡村,房舍都很高。那是什么地方呢?那是个无人居住的住宅区,是个还有人的荒僻之地,是大都市的一条大道,巴黎的一条街,夜晚比森林还荒蛮,白天比墓地还凄怆。
仔细观察一下,最显眼的是那扇门,只配安装在破窑子上,而那扇窗户,如果不是装在碎石墙上,而是开在方石墙里,就像一座公馆的窗户了。
这两位有教养的实干家忍受不了这种戏谑,他们昂首走过时听到背后狂笑,不禁气急败坏,决意更名改姓,便呈请国王恩赐。申请书呈给路易十八的那天,正巧教皇的使臣和拉罗什-艾蒙红衣主教一边一个,手拿拖鞋跪在地上,当着陛下的面,要给下床的杜巴丽夫人穿上。国王笑声不止,兴致勃勃地将话题从两位主教转到两位检察官身上,要赐姓或者近乎赐姓给两个法官。国王恩准,柯尔博头一个字变动一下,改称戈尔博;列纳的运气差点儿,只在前面加一个“普”字,改称普列纳,结果新改的姓跟原来的差不多,都同样名副其实。99lib.net
这就是戈尔博老屋名称的来历。
房门一副邪恶的形象,而窗户虽破,却还显得正派,两者同在一所房屋,看上去就像两个不相配的乞丐并肩而行,虽然同样穿着破衣烂衫,却是两副截然不同的神态:一个始终是个穷鬼,另一个则曾经是个贵绅。
房门左侧临街的墙上,离地面约一人高有一个堵死的方形小窗,成为壁龛,里面堆满了过路孩子扔的石子。
夏季黄昏时分,零星有几个老太婆,坐在榆树下因雨淋而发霉的椅子上,向过往行人乞讨。
二十五年后,有钱市民才开始在这里修建住宅。这地方满目凄凉,置身其间,心情就会抑郁凄惶,感到自己夹在望得见圆顶的妇女救济院,以及城门近在咫尺的比塞特之间,也就是说,夹在妇女的疯癫和男人的疯癫之间。极目望去,所见只有屠宰场、城垣和寥寥几处类似兵营或修道院的工厂门墙;到处都是破房子和剥落的灰泥,老墙黑得像裹尸布,新墙白得像殓单;到处都是平行排列的树木、整齐划一的房舍、平庸单调的建筑,都是长长的冷线条和凄惨的直角。地势毫无起伏,建筑毫无奇处,毫无迂曲。这是一个冷冰冰的、齐整而丑恶的群体。什么也不如对称叫人揪心,因为,对称就是厌倦,而厌倦又是哀伤的基调。失意者爱打呵欠。人可能幻想出比受罪的地狱还可怕的东西,那就是百无聊赖的地狱。如果存在这种地狱,那么济贫院大街这一段,就可能是它的林荫路。http://www.99lib.net
乌鸦柯尔博高栖在案卷上,
楼上的建筑体极其宽阔,仿佛是仓库改建成房子,中间有一条长廊作为通道,两侧是大小不等的隔门,必要时可以住人,但是更像小摊铺而不像单人房。这些房间好像在这周围空地上聚会,全都这么昏暗、丑陋、凄惨、忧伤、阴森可怕;而且屋顶或房门有缝隙,能透进寒光或冷风。这种住宅还有一种有趣的特色,就是蜘蛛个头儿大得出奇。
按下那片仿佛命定始终恐怖的圣雅克广场不表,三十七年前,整个这条肃杀的大道最肃杀之点,也许就是遇到五十—五十二号破房的地方,至今这里也缺乏吸引力。
此外,这个街区的外观,与其说是古老,还不如说是陈旧,当时就有改变面貌的趋势了。从那时起,要一睹原貌的人,就得尽快赶来。这个整体每天丧失一部分。二十年来至九_九_藏_书_网今,奥尔良火车站在此落成,紧挨着老郊区,在这里就发挥作用了。一条铁路的起点站,无论建在一个大都市边缘的哪一点,都意味一片郊区的死亡和一座城市的诞生。在各族人民聚散的大中心周围,强劲有力的机车隆隆奔驰,吃煤炭吞烟火的文明巨马气喘吁吁,而布满幼芽的大地则随之震动,裂开,吞没旧住宅,让新住宅冒出来。旧房屋倒塌,新房屋升起。
那座城门令人想起凄惨的景象。那是通往比塞特的道路。在帝国时代和波旁王朝复辟时代,死囚押回巴黎就刑那天就经过那里,1829年那桩神秘的凶杀案,所谓“枫丹白露城门案”,也是在那里发生的,至今仍是个无头案,没有抓到凶犯,真相不明,没有揭开可怕的谜团。再往前走几步,便是不祥的落须街:当年在隆隆的雷声中,乌巴克一刀刺死伊弗里的一个牧羊女,就像舞台上的一幕场景。再走几步,就到了圣雅克门,看见那几棵不堪入目的断头榆树,是慈善家用来遮掩断头台的权宜之计,那正是小店主和有钱市民阶层和平庸而可耻的格雷沃广场:他们在死刑面前退缩,既不敢大刀阔斧地废除,也不敢专横跋扈地维持。
房门是用几块虫蛀的木板和几条粗制的横木条胡乱拼凑的。一进门便是很陡的高台阶楼梯,和门一样宽,满是污泥、灰浆和尘土,从街上看好似一架直立的梯子,隐没在两面墙的暗影里。在畸形的门框上方有一块窄木板,中间锯出一个三角洞,那便是关门时的天窗和气窗。门背后用毛笔蘸墨水两下子涂写出数字五十二,而在门楣上,用同一支笔涂写了五十,因而叫人游移不定。究竟是几号?门楣说是五十号,而门则反驳说:不对,是五十二号。三角气窗上充当帘子的,不知是什么灰不溜秋的破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