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坚强这样的品质只有在凡人身上可以得到最好的体现,摆脱一切惊天动地的壮举,摆脱奋不顾身的豪情,最后连紧咬嘴唇紧握双手这样的行为也一一剔除,剩下的,便是面对生活的波澜不惊,淡然,不追忆,不遗忘,换个活法,直到自己可以再次安抚自己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快地方。一切,就这么平静。不是峭壁上的花朵,只是容纳碎石的静湖。
我喜欢阿姨,她的性格是我渴望的——对自我生活的放纵,对外界生活的豪不妥协。任性,但是也坚强。她一直在追求一种回归感,在这种回归感到达之前,拒绝任何可以侵蚀或者影响那种回归感的一切情感。亲情,爱情,都一一拒绝。为了维护内心最原始的那份情感(包括对往日生活的留恋),她可以忍受生活带来的一切繁琐,然后将那些繁琐变成最简单至极,最不重要的,最零碎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像那发了霉的伞筒,拥有,再丢弃,便是“没有发生过的”。如果一个人可以做到对待之后生活中的一切都似“没有发生过的”,麻木和冷漠便会成为一个重要的前提。可阿姨不是这样的人,她的微笑带着耀眼的光芒,她会在葬礼上泣不成声,她会做上一大锅的布丁,会在听完一个鬼故事之后对那个男生说“害怕”。恩,她会喜欢一个人,正彦,还有弥生,她唯一的亲人。
她不和妹妹住在一起,甚至不愿意告诉弥生自己就是她的姐姐。她像所有的大姐姐一般疼爱着自己的妹妹,一个完整而良好的家庭,她无法给予,于是交托,自己再消失,看上去是她唯一能做的了。她并不参进那个家庭的生活,因为在那里任何的温暖都会淡薄她对往日的留恋,所以她坚持一人住。对正彦,她不是不爱,出于一种同样的排斥感——为了维护自己的内心。为了那份感情她拒绝了一切有可能幸福的机会。阿姨这样的人,就是那种手握水晶小心翼翼的一步步前进的人,握太紧怕碎,太松怕掉,于是干脆站在原地,保持同样的姿势,对于手中的水晶来说是最安全的。这样,就算天下大雨,她也不会挪几步走到屋檐下躲雨的,于是,说她任性也好说她坚强也好,对于她来说都无关紧要。直到她回到了那里,是那生活的起点也是终点。她对弥生说:“看,这里就是出事的地点,你能感觉到什么”弥生说“什么都感觉不到”,然后两人笑。很真实。其实弥生那像超能力般的预感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生活到最后总能退去魔幻的外表。什么都感觉不到,包括留恋,包括回忆,什么都没了,于是她们可以重新出发,重新生活。
弥生说“我以前做的事,追求本源,全都是为了消除因而产生的烦恼的手段”。阿姨同样也在追求着本源,消除因而产生的烦恼并不是她的目的,维护最初的家庭关系,维护最初体验到的感情,才是她想要的,虽然那“最初的”已经不复存在。阿姨在一场重创之下并没有颓废,而是开始了另一种淡漠的生活,也许是一种出于对“生”最本质的渴望,也许是出于对往事的不舍。反正,只要活着就会有记忆,只要有记忆就会有感情。可记忆总会消失。“在我内心里发生的质变,恐怕将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被身体慢慢吸收回去。啊,真的,“最好还是一无所知”之类的说法,根本就说不通”,这是弥生说的,也是阿姨通过弥生的口说出的心声。发生过的事情,该如何遗忘?弥生那时还小,上天赋予了她遗忘的权利,所以她融入了新生活。而过往便在她感觉安逸,感觉幸福的时候开始一点点的流逝。弥生只得在日后因为某件事的触动引发出的记忆狂潮后,才意识到原来一直感觉到压迫内心的便是记忆,它并没有流逝,只是渐渐隐退,退到你以为你已经察觉不了时再跳出来。那被唤起的记忆对于弥生来说就像身后的一片阳光,感觉到了温暖,也漆黑了前方的路面。阿姨在发生意外的那年,她保护了弥生,她比弥生更接近那场惨剧,不被淹灭,只得屏住呼吸,于是,一些能力也随之丧失,好比建立家庭关系,好比接受爱情。这些能力丧失的唯一目的便是保持那淹灭瞬间的感觉,保持淹灭瞬间的感觉唯一的目的就是体会最本质的生之欲。
“在我忘记你们之前,请让我代你们活着”,我想,阿姨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也许就是这么样的一句话,一种坚强,一种自我保护,一种难以割舍的爱恋或者只是一种暂时放纵的借口。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阿姨这样的人物足够的坚强,坚强到我们可以忽视她的坚强,坚强到我们以为她的坚强只是一种最最平凡的生活态度。
最后,她们都忘了,阿姨忘了,弥生也忘了。她们忘的并不是那些往事,而是那些往事带来的疼痛。
吉本芭娜娜看似缓和平淡的文字中,娓娓道来的是一个隐瞒在生活表象之下的真实,一切似乎都不像我们看上去的那么平静,可一切归根结底却又都是平静的,因为对于“死”来说,“生”才是最根本最真实的,就算那“死”给我们带来了深厚的影响,可我们还活着,用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节奏,不同的步调活着,这就是坚强。
她的故事套路总是相似,她缺乏宏大的人文情怀,她驾驭不了复杂的叙事结构,然而她的读者却认真地这样说:“谁喜欢吉本香蕉,谁就是我灵魂的知己。”
这位被她的书迷亲切地称作“吉本香蕉”的日本女作家,正式名称叫吉本芭娜娜。她曾在23岁获得新人奖出道,其作品并不十分为国内读者熟悉。大约十年前,香港导演严浩改编过她的成名作《厨房》,由罗家英、富田靖子以及尚未大红大紫的陈小春、莫文蔚出演。
《厨房》的故事大概三句话可以说清:“一个女孩的最后一个亲人离她而去,一个男孩安慰悲伤的她。当她开始爱上厨房,喜欢做菜,逐渐忘却痛苦时,男孩的最后一个亲人却又离他而去。于是,安慰者和被安慰者互换了位置,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将背负自身与彼此的伤痛好好地活下来。”
这样背负自身或是最亲爱者的阴影——通常是死亡阴影,然后倔强地在充满伤痛的世界活下来,几乎构成了吉本小说的全部内容。
《月影》里,男友出车祸死去的大学女孩,每日在黎明时分跑步,借以修补内心,找到活下去的动力;《哀愁的预感》里,父母双亡的俩姐妹彼此靠近,彼此依偎,找回童年的温存与记忆,也开始面对自己的爱情;《蜜月旅行》中,年轻的妻子陪着青梅竹马的丈夫旅行,在壮丽的自然面前,遗忘那些所谓宿命的阴影……
死亡、伤痛、救赎以及暧昧清淡的感情,这几乎是每部吉本芭娜娜小说都有的要素。乏味吗?也许。比起许多个性鲜明浓烈,生命中充满悲狂喜悲挫的小说角色来,吉本小说中的人物无疑有些太过安静了。在面对不幸的时候,他们看上去软弱、哀伤,甚至手足失措,但他们拥有惊人的韧性。他们用流逝的时间、流转的年华、周遭的风景以及生生不息的自然作为武器,抵御那些直指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们相信,假如快乐有尽头,痛苦也并非不朽。再经历各种各样的不幸,生命也总有重现光彩的时候,就如有花谢即有花开,叶枯即有叶荣,就如重感冒过后,总有觉得空气清新、食物可口的那一天。
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更是生命的规律。
吉本芭娜娜的写作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她并非人人都说好的作家,她的读者被划分为有钥匙和没有钥匙两类。没有钥匙者,看她的书不到五页就会打瞌睡;而手握钥匙者,却能轻易打开那扇门,走进她的世界,体会到奇异的美感。那是类似夏日清晨,晨露薄时,天空呈现苍紫色,庭院的绿色带着湿意氤氲开来,身上感受到轻微寒意时的美感。
吉本芭娜娜常说,生命就是一个疗伤的过程。如何疗治生命的伤痛,如何修补残缺的内心?靠自身的韧性,靠温柔宽厚的情谊,靠那些伸过来的友善的手,靠时间这副灵药,靠生生不息的大地。
我这个人看书,第一件事情就是扯掉腰封,并迅速扔掉。但今天,亮黄色腰封上作为推荐语的村上龙的这句话多少让我手下留了情,并仔细咀嚼了一番:“那些人批判芭娜娜及她的拥护者缺乏深度,是因为他们根本还没意识到社会上存在一群努力适应社会、因而产生巨大饥渴感的新世代。”这句话说得蛮好(但腰封委实太丑了),新世代仿佛一出生就需要自我疗伤,甚至伤得莫须有、伤得完全被动,与其说努力适应社会,还不如说努力适应人生。曾经,芭娜娜的《厨房》实在是本又怪异又散淡的小说,我曾经读了两遍才隐约捕捉到那份不言爱、不言失的追爱况味,打那之后,芭娜娜的小说就成为我书架上非常隐形的一系列,我常常只能记取小说中的气氛,却根本记不住人物的名字、长相或语言。
这次,看到《哀愁的预感》又是这样薄薄一本,我便初步认定散淡况味将再袭,所谓故事也只能是支架单薄、人物直接的纤细线索。没有复杂的情节,但整个儿就是一种复杂的背景。果不其然。这个版本还算是增补过的,起初的那稿据说就像是铅笔勾勒的草图。但看到半路的时候,我突然悲从中来,发现所谓的“哀愁的预感”实在是一次很用力的虚构。
故事从一栋衰败的老式日本房屋开始,里面住的人,身份是阿姨。19岁少女一直生活在幸福温暖的家庭,但她总觉得记忆中有一片盲点。偏偏这是一个预感超强的女孩,不仅能预知来电话的人是谁,还对某一场所曾经发生过的事件有所感知,远至几百年的鏖战,近至几年前的惨案,她都以独特的方式“知道”。因而她渐渐猜到,自己只是被这温暖的一家所收养,而名为阿姨的美丽女子就是终于在记忆盲点中浮现出来的姐姐。
因亲身父母丧生于车祸,姐妹俩幸存下来、又被好心人收养,读者都可以看到妹妹彻头彻尾地被爱意所包围,确实是幸福的。虽然妹妹的少年可以被改写,被超越血缘的亲情所覆盖,但姐姐却已守住属于自己家族的记忆,她只能按照原有的性格孤独地生长下去,仿佛背负着父母和昔日家庭迷失在现实那一往无前、无所怀旧的步调里,她在破败的旧屋里弹清悠悠的钢琴,在中学里教授音乐课为生,有一份恋爱却想逃避。姐姐是那样清高而坚韧的形象,就像是这个故事里最透明的独白。姐姐什么都记得,妹妹什么都不记得,但哀愁是切实地笼罩在她们身上,终有一天,妹妹恍然大悟,自己因为拥有超群感知力,其实早在车祸发生之前就感受到了那朦胧、却强烈的悲哀。被想起的往事不仅仅是自己在临行前给母亲编麻花辫,还有那不断流出的眼泪。那时她还很小。小孩子的眼泪是不会被大人当成灾祸预言的。作为特异功能的预感简直就像是人生的废物,于事无补,徒增哀愁。
姐妹俩仿佛是在截然相反的暖色调和冷色调的新环境里渡过自己的悲恸,最后终于双双回到车祸发生的地点、亦是人生转折之处,发现父母选择的郊游地点也是那般荒蛮怪异,她们只是淡然一笑,仿佛就这样和曾经的自己、本然的自己重新连上了关系。人生得以在新的爱、连续的爱之中继续下去。少女说,真相大白的时候,我没有失去阿姨和弟弟,而是发掘出了姐姐和恋人。
没错,这个故事里另一层特别芭娜娜的内容就是“弟弟变恋人”的情节。隐藏着与生俱来般的亲爱之情,那小男孩原本打算永远隐藏下去,只要姐姐还不知道身世,自己就可以一直把弟弟当下去,绝不越界。少女当然也是很爱弟弟的,他挺直的背脊、走路的姿态、当作游戏来做的高考习题集、巧手做的狗屋,都昭示着这个男孩如阳光般给人以安全感。如此淡泊的爱,渗透在每一次晚归的夜晚、每一次长长短短的分离,仅有一个轻轻的吻,都再次应验了芭娜娜的爱之模式。
吉本芭娜娜笔下的少女似乎永远是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仿佛不仅仅是故事赋予她们敏感,而这份敏感只能依附在故事中恍如脱离现实、又柴米油盐得特别真实的小场景里。她的人物们就像是在天寒地冻的世界上勉强生存的小野花,虽然有天有地,却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天地,快乐和满足都似乎不够分量,却又足以让我们去发掘爱。或许,略有缺失的人生,才有助于我们饥渴地珍惜一点点爱吧。之所谓疗伤,便是如此淡泊又单薄地靠一点点纤细的小爱,以期对抗不由自己意志而来的这份茫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