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看书,第一件事情就是扯掉腰封,并迅速扔掉。但今天,亮黄色腰封上作为推荐语的村上龙的这句话多少让我手下留了情,并仔细咀嚼了一番:“那些人批判芭娜娜及她的拥护者缺乏深度,是因为他们根本还没意识到社会上存在一群努力适应社会、因而产生巨大饥渴感的新世代。”这句话说得蛮好(但腰封委实太丑了),新世代仿佛一出生就需要自我疗伤,甚至伤得莫须有、伤得完全被动,与其说努力适应社会,还不如说努力适应人生。曾经,芭娜娜的《厨房》实在是本又怪异又散淡的小说,我曾经读了两遍才隐约捕捉到那份不言爱、不言失的追爱况味,打那之后,芭娜娜的小说就成为我书架上非常隐形的一系列,我常常只能记取小说中的气氛,却根本记不住人物的名字、长相或语言。
这次,看到《哀愁的预感》又是这样薄薄一本,我便初步认定散淡况味将再袭,所谓故事也只能是支架单薄、人物直接的纤细线索。没有复杂的情节,但整个儿就是一种复杂的背景。果不其然。这个版本还算是增补过的,起初的那稿据说就像是铅笔勾勒的草图。但看到半路的时候,我突然悲从中来,发现所谓的“哀愁的预感”实在是一次很用力的虚构。
故事从一栋衰败的老式日本房屋开始,里面住的人,身份是阿姨。19岁少女一直生活在幸福温暖的家庭,但她总觉得记忆中有一片盲点。偏偏这是一个预感超强的女孩,不仅能预知来电话的人是谁,还对某一场所曾经发生过的事件有所感知,远至几百年的鏖战,近至几年前的惨案,她都以独特的方式“知道”。因而她渐渐猜到,自己只是被这温暖的一家所收养,而名为阿姨的美丽女子就是终于在记忆盲点中浮现出来的姐姐。
因亲身父母丧生于车祸,姐妹俩幸存下来、又被好心人收养,读者都可以看到妹妹彻头彻尾地被爱意所包围,确实是幸福的。虽然妹妹的少年可以被改写,被超越血缘的亲情所覆盖,但姐姐却已守住属于自己家族的记忆,她只能按照原有的性格孤独地生长下去,仿佛背负着父母和昔日家庭迷失在现实那一往无前、无所怀旧的步调里,她在破败的旧屋里弹清悠悠的钢琴,在中学里教授音乐课为生,有一份恋爱却想逃避。姐姐是那样清高而坚韧的形象,就像是这个故事里最透明的独白。姐姐什么都记得,妹妹什么都不记得,但哀愁是切实地笼罩在她们身上,终有一天,妹妹恍然大悟,自己因为拥有超群感知力,其实早在车祸发生之前就感受到了那朦胧、却强烈的悲哀。被想起的往事不仅仅是自己在临行前给母亲编麻花辫,还有那不断流出的眼泪。那时她还很小。小孩子的眼泪是不会被大人当成灾祸预言的。作为特异功能的预感简直就像是人生的废物,于事无补,徒增哀愁。
姐妹俩仿佛是在截然相反的暖色调和冷色调的新环境里渡过自己的悲恸,最后终于双双回到车祸发生的地点、亦是人生转折之处,发现父母选择的郊游地点也是那般荒蛮怪异,她们只是淡然一笑,仿佛就这样和曾经的自己、本然的自己重新连上了关系。人生得以在新的爱、连续的爱之中继续下去。少女说,真相大白的时候,我没有失去阿姨和弟弟,而是发掘出了姐姐和恋人。
没错,这个故事里另一层特别芭娜娜的内容就是“弟弟变恋人”的情节。隐藏着与生俱来般的亲爱之情,那小男孩原本打算永远隐藏下去,只要姐姐还不知道身世,自己就可以一直把弟弟当下去,绝不越界。少女当然也是很爱弟弟的,他挺直的背脊、走路的姿态、当作游戏来做的高考习题集、巧手做的狗屋,都昭示着这个男孩如阳光般给人以安全感。如此淡泊的爱,渗透在每一次晚归的夜晚、每一次长长短短的分离,仅有一个轻轻的吻,都再次应验了芭娜娜的爱之模式。
吉本芭娜娜笔下的少女似乎永远是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仿佛不仅仅是故事赋予她们敏感,而这份敏感只能依附在故事中恍如脱离现实、又柴米油盐得特别真实的小场景里。她的人物们就像是在天寒地冻的世界上勉强生存的小野花,虽然有天有地,却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天地,快乐和满足都似乎不够分量,却又足以让我们去发掘爱。或许,略有缺失的人生,才有助于我们饥渴地珍惜一点点爱吧。之所谓疗伤,便是如此淡泊又单薄地靠一点点纤细的小爱,以期对抗不由自己意志而来的这份茫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