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写文革时代的小说让人看了只想沉下去。即使“生”是个无需讨论的命题,也依然无法从这个“无需讨论”中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玫瑰门》几次让我干呕,庄坦死在那锅花生面前甚至也让我作呕。大凡人总是渺小平庸并且麻木的,但总不至于一次次用死来让我们感到刺激,苏格拉底当初只说自己像牛虻一样刺激着雅典这个行将就木的城市,却也没有说要屠城,把这群碌碌无为的雅典人杀得一干二净。也有人想用屠城的办法拯救世界,这些人最终成了希特勒之流。
可在那个年代总有人嫌中国人太过于平庸麻木,觉悟不高,思想不好。盖中国人太多,想赶尽杀绝不可能,而且真正赶尽杀绝之后,思想觉悟极高之人又会觉得无人可治,无聊得很。于是他们发明了比赶尽杀绝更可怕的方法:改造。
我喜欢“改造”这个词,于“打造”只一字之差,“打造”让人想起魏晋树下的打铁狂士,袒胸露背,挥汗如雨。“改造”就是先秦鸡犬人家处的“唧唧复唧唧”,织丝成匹,裁布成衣;也可以是把浆洗干净的旧衣改小放宽,以作他用。
反正无论如何,“打造”和“改造”都是一种平静的生的喜悦,好比清晨听见鸟鸣,叫人不敢堕落。
可是“改造”这个词却被赋予了有史以来最可怕最肮脏最不可承受的意义。
在那个工业极其落后的年代,中国最成功的流水线上诞生了一个个完全一致的个体。
他们都是被“改造”的。
司猗纹把老太爷的古董家具统统献给政府,以加了红糖的窝头或不加红糖的窝头表示自己“进步”;姑爸惨死在院子里;竹西隐藏着她美丽的身体,只在晚上穿一下连衣裙;苏眉画出了千篇一律的领袖头像,苏玮在她的小杂货铺后面打盹。
很多小说便这样写了,告诉我们生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而死完全可以变成一种奢侈的守望。从传统带来的卑劣和在不顾一切打破传统的过程中形成的无情和不信任,只会让人沉沦堕落不知所以死不瞑目。
但《玫瑰门》里还有其他东西。
司猗纹还是藏住了她的法国香水日本唇膏,还可以和达先生配唱京剧;竹西在一个月夜抱住了大旗的腰;叶龙北看着红脸的鸡和白脸的鸡即使他觉得粪便比人还要高尚但他最终还是踉踉跄跄走了过来;苏眉苏玮竟靠了一种运气逃出了北京。
司猗纹瘫痪后尽管全身腐烂但面容依然红润年轻,在她临死时苏眉甚至给她制造了一个笑容,苏眉生了一个和司猗纹一样额头有个小伤痕的女婴。故事结尾,甚至堪称光明了。
有些东西,不管怎样被“改造”,还是不愿意走的。吃不饱人的点心,显得多余的眉笔,谋不了生计的胡琴京剧评弹,那一点点玉体横陈的欲望,一条用仿御膳的方法做出来的清蒸鱼。它们无用,但我们放不开,我们凭了这些证明我们真的是人,不仅是和牲畜不一样的人,还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
能不能得到吧,我们还是凭了对这些东西的向往与信念,忍辱负重卑躬屈膝唾面待干地活了下来。人的坚韧与伟大,便体现在内心那一点对美好的信念上。
《玫瑰门》是我读来感觉和描述最完整的描写那个年代的小说,有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坚韧和希望,也许我用词不恰,毕竟没那么激烈。
铁凝的描写完全是“第三性”的,是对伤口的审视与清洁。你看到伤口里的烂肉和腐败,你看到生生白骨,然而也看到生的微笑。
铁凝的小说并不多,逐一看完也不会花费很多时间,毕竟作为一个写字的女人,她并不算老也不算多产。如果说她与别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仕途坦荡,这个年纪坐在作协主席的位置,并不容易。
我记得很多年前我看过一个电影《红衣少女》,那个真实又叛逆的少女安然,至今我都记得。现在我才知道这是铁凝最早期的作品。以此,我知道她是个很懂女人的作家。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她的小说,我总会想起其他很多女作家。不是因为风格像,而是因为她们都爱写女人。
但铁凝的这个懂,不同于王安忆、池莉,或者很多女人心目中认可的张小娴、亦舒。她写女人,写她们的成长和自我探索,与爱情有关与现实有关,却也可以无关。男人不是重点,她更喜欢在女人互相的情感之间纠结。
于是,有了《玫瑰门》里的司猗纹与苏眉,也有了《大浴女》里的尹小跳和她的那些姐妹,还有《永远有多远》里的白大省与西单小六。
她把这些女人写的足够真实足够精彩,甚至可以让你感觉到活生生的心碎亦或撕裂。《玫瑰门》是其中最好也是最能让你撕裂的。我永远记得司猗纹的那些表演和算计,一个女人应对时代变迁时的心计能让你胆寒。时光在司猗纹身上刻下变态的印子,不知不觉,无声无息、残忍而又自然,这是时间改变蹂躏女人的一贯手法。
你能说什么呢?你想到《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或者《长恨歌》里的王琦瑶,一个活生生的曾经有那么多憧憬的人,在你眼前变成浑身冒着毒气的老女人。她们妒忌美,妒忌青春,不肯相信爱情却又誓死都想再好好爱那么一场。关于女人的悲剧,没有任何比这个更冲突更悲情。
铁凝是懂得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心机的。那些小手段,那些小心思,讨好的、委屈的、放荡的、隐忍的以及萌芽与冲动,她能把这些写的很精彩很不露痕迹,仿佛那就是她,她就是这么活过来的。而爱情呢,爱情在她笔下不再是女人的氧气。她们爱,是因为不得不爱、无法压抑、因为需求因为生存。即使情话,都不浪漫不缠绵。
“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如赐予女人的一杯毒酒,心甘情愿的以一种最美的姿势一饮而尽,一切的心都交了出去,生死度外!”这是张爱玲说的。铁凝只是说一句:你是我心里骨头里的不动产。
爱情在她们心中全然是不一样的。张爱玲的冷静和势利放在外面,骨子里却是爱情至上,迷恋一个人生尽欢死无憾,低到尘埃里的快乐。铁凝的心机、见识以及背景,决定了她不是张爱玲那样站在外面冷眼看天心里暗潮汹涌的人。她以及她写的女子,自知清醒,爱情是有的,只是一段段的插曲,淡淡的,重却也不重,她们更爱在那段爱情里的自己,她们享受那种掌控感,同时迷恋那种失控感。
张属于乱世,乱世里的人原本就没有那么多可在乎,连命都可能朝夕不保,自然爱的无畏,舍的干脆。铁凝是当下,岁月静好,要在乎的太多,要追寻的太多,要看清的太多,开始也在乎结果也在乎,束手束脚,每个女人骨子里都想做另外一种女人,每个女人都想借由爱情变成自己想变成的人。
我并不想对比什么,或者验证谁比谁写的更好。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爱与恨,每个时代也有每个时代的文和字。就像你不能去比较,哪个时代的女人更好,哪个时代的男人更坏。
铁凝也一样,她注定越来越受这个时代的束缚,所以她的《笨花》以及后来之作都不可能超越《玫瑰门》,而对于人生和现实,当下人也不可能有乱世中的人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