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马迁写刺客游侠时的文字最是凝炼深沉,铺叙而下、枝蔓尽去,骨骼就奇峻起来。那些浮在其他文字上的铺陈、诙谐、议论或许是因为写史时自觉不自觉要雕琢的外壳,而到了写刺客游侠时,竟是写他自己了,所以目光就纯净得很,笔法也荡得开,更无需喟叹过多,干干净净抖出事迹就足够惊心动魄。
这气韵到《世说新语》和《搜神记》的时代依然旺盛。《世说新语》面上是言辞机变,根里是风骨意境。而《搜神记》认真地相信着世事奇谲,实在可爱可亲。往后跳跃许多日子,如果拿《聊斋志异》或《阅微草堂笔记》去和这些文字比,会觉得作者少了许多天真的气息,哪怕也是把一个传奇置放于当下的时局,前者是热忱而痴迷,是一厢情愿的信赖,后者是冷峻而跳脱,是托物言事的功利。
更多的文字不再相信当世有如此莫测的故事。追述古人一向是一个传统,而这个传统总让人有悲凉之感,感叹生不逢时,感叹目境之内更无知己。所以古人能腾挪跳跃,能寻得古匣秘笈,能翩翩于情节之奇诡;而今人只常郁郁于琐细,不相信,也不相信别人还信——传奇。
所以一旦有人把武侠散淡的搁置到现在,几百字的开篇里,“从原始社会开始,只要打仗就冲锋在前”的“我的母系”“惊讶地发现祖坟成了露天泳池”,就足够令人莞尔。这时读书便多了选择,文字马上能勾起一气看看这当世的武林如何维系的欲望;或是索性立即停下来,琢磨一下作者的目光。
环扣严密、勾连妥帖的小说早有许多,情节浮在面上,底下的暗流就容易被略去。读书是如此,往往行文也是如此。《国术馆》的情节也是密密匝匝,勾连情节的却并非因循的章法,而是点点划划,率性而为。甚至并非勾连,上下文之间不求承转,仿佛“本来就是这般”,于是这般写下了。读者想要的快感已经奠定在许多故事里,作家想要击破这定势,或者是勇气颇盛,或者是童心颇盛吧。笔法散漫下去,铺开了,扯远了,一点一滴,总让人惦记起《逍遥游》或者《世说新语》的笔锋,“不知其几千里也”,却伏着一个隐隐的执念。
这个底子一打,无论细节有多少村言俚事,已经凛然立起一派清高。
如果单纯用好坏这样简单的标准来评价这种方式,总不免为作者悬心。《国术馆》的文字淡淡,中间其实是暗藏着傲气的。读者有心,处处有草蛇灰线;读者无心,看过去是一盘散沙——也有可能是多心了。创作总归有些目的,形式和内容总不免让人挣扎,增删批阅,有时是步步妥协。这小说所谓“不好”的地方就在此处,不好接近。“好”也在此处,好在没有退让,好在步步向前,好在傲气,好在不求人只求己。
收放的度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国术馆》放得够开,诚如作者自述:“等来了素材的发酵期”。小说对当今生活涉猎之芜杂叹为观止,时事传闻新风旧俗罗列累积,纷繁程度少有。一个人在物象和意象的选择上总有些偏好,笙歌或者山水、霓虹或者棚户,大多摸得出明晰的脉络。《国术馆》却不是,信手拈来,随性抛出;看似放得太阔,实际逼得很紧。还是个执念,处处说的依旧是国术馆的消逝和这消逝的种种隐喻。这是落实了细节来说,再务虚一些说收放的度,明明放开了一个感怀古今的心胸,却站定在当世的鸡毛蒜皮。这样写作,该是痛苦而酣畅的吧,或许还是犹疑又自得的?
越是想把一个意义放大,越是束缚了手脚而增添了矫情的成分,现下太多文字如此。其实往前再推二十年,能数得出的还算不错的许多作品也是如此,这是通病。这二十多年来大陆地区的文学总在追赶着风潮,或者说是思潮吧,现代派的小说们翻新了花样,花样却玩得不够洒脱;新写实的小说们放低了目光,又太多冗繁絮叨;别家暂不叙。《国术馆》在风貌上更像现代派,在细节上更像新写实,这说的是“像”,类比一下,其实是跳出了固囿,有两家之长而无两家之短。这小说不是在思潮里颠簸的,而是直通祖宗们的文风文法——我仿佛看到了许多笔记小品,松散笔法中有浓厚意趣;有时却又像史家行文,不动声色里含着胸襟气韵——反而铺开了局面,立住了精气神。
二
想在中国文化里捋开了说儒道释这三家,恐怕是件困难的事。这千头万绪,与其写论文,不如写小说——论文需条分缕析,切出层次、导引脉络、推究学理;小说不必,小说只要把这一锅粥端上来就成。进退两难这个成语,大约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入世还是出世都有许多解释可以遵循,真的变成抉择时大约还是会让人有四处碰壁之感。
作者是70年代生人,拿十年的时间硬把人分出代际是件有些荒谬的事情,但总会有些时间的痕迹在身上刻着吧。70初的人,大约是刚记事时遭逢一巨变,将成年时又遭逢大事,他们曾是横亘在沧海桑田间的少年,他们的青春还在激昂的年代里,而真要去挥洒理想的时候,世道突然就变了。奢谈坚持总会是道德教育的主题,一根筋的人却在人堆里显得木楞可笑。嘶喊着要寻找传统没有人会反对,一个人说自己要继承国术馆的事业却显得神经质。同样,澹泊是畅销读本和杂志们喋喋的教诲,而真的搁下碌碌的奔波,只有死路而并无退路。这样的众语喧哗并行当世,自说自话,倒也相安无事。
一个时代被追忆是因为其风流。或家仇国恨、或暖玉温香、或青春勃发、或老病孤舟,还有那些君臣相惜、故友酬唱,哪怕是山水逸兴、一晌贪欢……放在许多过往里是自在,放在现下是尴尬。
作者的聪敏和无奈大约都在此。阅读《国术馆》,背后书写文字的隐然是个横冲直撞的人,他写了一个希图纯净色彩的少年,还要爱情,还要匹夫有责的理想,还等待着人生的指导,等不到了就自己去找;而包裹他生活的,是尊严丧尽的父亲和冷漠的母亲、迷恋的少女被毁灭在最美丽的年龄——只到此就够了,不用再往下总结还有什么包裹着他,家庭如是、爱情如是就已经足够是个悲剧。莫非是这少年欲念过多么?而一个想让自己的画色彩更明亮的念头,又算得上什么欲念呢?
很多动画片里有这样的情景:一只且蹦跳且奔跑的猫猫狗狗兴奋地跃起,接着就被车轮压成扁平的一张。现在的孩子们看这种画面太多次,已经习以为常。而的的确确的,这正是工业时代碾平了天性的图景,甚至生命也是可以这样轻易被碾平的。
如果笃信自己身上有着文采风流,退到画境里却考不上大学;做子路不成,做颜回也不成;一心出家还被挡回来,出成了家朋友的却是个晚上要翻出寮房去洗浴中心的“风湿”——而只有这风湿,才是最纯净的那一个。只好这么荒诞着下去。
荒诞着就合理了,就能说清为什么纯净少年到了中年还是个失败者,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假和尚的人才有真智慧。为什么那些与世事变迁相比微不足道的梦想,比如一个遥望的姑娘,都会纷纷远去。生活的意义一次次丧失的时候,只有荒诞才符合真实的一切。那些曾经指引了许多人生的先哲,在经典中留下了种种法则,维系了文化的延续和生命的价值体现,他们今天会不会失语?在这无可进退的困境里。
周寸衣定义“国术馆”,敢说国术就是“我的拳”,进,是个死。到二老爷,已经不敢再提“国术馆”,退,还是个死。“我”则是欲说还休,跃跃欲试的那句“我是国术馆馆长”明明是豪情万丈,说出口就失了底气,没死,去冥王星了,可是之前的坎坷无依真能一笔勾销?“山河堰落、大水常平”,分外苍凉。
《国术馆》通篇下来,泼洒幽默,我自己从头至尾未能有一处笑得出来,只觉得无尽苍凉。
三
第一人称叙事是一件要小心的事情。视点的拘束对于本书倒还在其次,《国术馆》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虚实。作者之前的纪实作品,摆明了二老爷的原型。不知也罢,知道了,点滴的文字就触目惊心。
假作真时真亦假,那真作假时又如何?旁人无从判断一代大师的晚景究竟如何,只能但愿这个家庭在真实的存在中并无房产纠葛、亲情沦落。但既然有真实的原型,“我”对大师传奇的仰慕、探望时的无所适从、离开时的自责、那些掏钱塞给老人的动作和告别时的目光……就都变成了掷地有声的真切。这样无力的难过缓慢的压下来,沉痛从来不是痛哭,而是这样的眼睁睁看着,无力挽救、无力挽回。
这又不免让人多生出许多揣度,那些情感的纠葛,世事的观望,困顿窘迫,虚实又是几分?
西方心理学教人换一种方式看待,把这种无力变成积极的力量用于勉励自己。我不知道这种方式如何去操作,只觉得单看文字,和“化悲痛为力量”这种口号无甚区别。如果缺少了这样操作上的指导,大多数人总会在心里一遍遍重演自己的无力和目睹,辗转心境、无力挣脱。这一定是大多数人吧。
《国术馆》精心营造的气脉在这些关节上宛若游丝不能继续。我年少时读书囫囵一气,突然得了民国时脂本的残卷,那些一掠而过的细节处的旁批把我惊呆了。最是无关紧要处,原来最真,一旦真了,便不免想象作者如何经历,落笔时又该如何写下,写下时有何等伤悲——脂砚斋痛哭于是处,读者亦哭;如此一来,连嬉游的文字也不忍卒读。《国术馆》里,这样的细节又有多少?作者在自序说“写作是一门残酷的行当……年华是一个书写者存在的方式”。这是一个安慰,书写者可以自得了。
写到此处,还是会想起《红楼梦》第一回作者自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国术馆》如此荒唐、如此辛酸,是痴人才写得出吧。现在精明的作家太多了,痴人罕见,如此文字罕见。
“丑就在美的身旁,畸形靠近着优美,丑怪藏在崇高背后,善与恶并存,光明与黑暗相伴。”看完《地狱变》,我第一时间便想起了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中说的这么一句话。如果《地狱变》的故事能向这个方向发展,我一定还会多给它一星。在大连飞昆明的旅途中我一气呵成读完了它,读的时候欲罢不能,但是读完了之后若有所失,“就这样就完了?”我想,我不会再读第二遍,但是,我还是会推荐给别人,作为旅途和睡前的消遣,它还是够格的。
因为——这本书很“好看”
我简单地把书分成几类:一类是既好看又有价值的,能引起强烈共鸣的。我认定的“好看”的标准是让你拿起就放不下,阅读流畅毫无阻滞的。我认定“有价值”的标准是具备思想性和艺术性,可青史留名,可引人深思,能够影响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例如《红楼梦》、《红与黑》和《罪与罚》;第二类是不好看但是有价值的,就是别人都说好,但是我还看不下去的那些书,对我来说阅读的障碍是卡夫卡,《战争与和平》等也可归为此类;第三类是好看但是价值不高,作为消遣读物来说可以给满分,但是作为从文学性思想性来考量的话也就勉强及格的作品。《地狱变》可以归为此类。第四类就是不好看也没价值的,这样的书太多了,不说也罢。
可能有人会说,蔡骏本来就是通俗小说家,你纠结人家的艺术性干什么。我没看过蔡骏以前的作品,但是这本《地狱变》,综合了热门的世界末日话题、借用芥川龙之介旧作的名称,使用“罗生门”模式的故事架构,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亡灵书”的多角度第一人称叙事手法等,都展现了蔡骏的野心。可是蔡骏把人性中最黑暗的一面赤裸裸地掰开给我们看,在自以为的世界末日幻象中,善良消弭不见,欲望无所约束,罪恶横行,连一丝希望和光线都没有给我们。但是这种恶又是浮于表面的,某些地方甚至是与人性背道而驰的,仿佛是为虐而虐,所以,这是一部最终没有成为佳作的水准之作。
因为——敢想而不敢为者,终困牢笼
如果按照开局的走势发展,少一些时下的网络流行语,少一些脸谱化的角色描写,少一些想当然的人物关系巧合的话,这本书会离速食文学更远一些,但是最后抖包袱时候讲述的前因后果,恶俗的像车站小贩叫卖的那些地摊文学一样,充满了艳情和谋杀的刺激性元素,像是“地产大亨发迹史 流浪儿变身官二代”、“宅男上班族迷恋AV难自拔 淫性大发凌辱多名女性”等等,充满了腥膻之气。
最后的结果可以说是蔡骏硬塞给读者的,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破案过程,叶萧这次是打了一回华丽丽的酱油而已。因为蔡骏无法自圆其说,所以最后收的太猛,有点烂尾之感,建议在解密的描写上,蔡骏要多学学横沟正史的金田一系列。既要在意料之外又要在情理之中,煽情和虐心是个技术活。
作为一本推理悬疑类小说,如果没有反转,没有出人意料,反而一切都按照着读者的阅读经验去发展的话,终究是落了俗套,不足以成为超一流的作品,所以说,在蔡骏最初设想的和最终落在纸面上的作品,始终还是有差距。
因为——宅男是生活在二次元中的生物
在我看来,书中的三流推理小说家周旋和宅男淫魔许鹏飞仿佛是蔡骏的自况。周旋是代表着良心与正义的光明宅男,许鹏飞是代表着欲望与猥琐的黑暗宅男。在没有任何道德法制约束的末世幻境中,宅男们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只是在一念之间而已,天下宅男的特质都被蔡骏给一网打尽了,所以说如果周旋和许鹏飞合二为一描写的话,也许这个人物会更加立体和生动,不会像别的人物一样单薄的像纸片子一样,让人感觉是来自于二次元。
其实其他人物远比宅男要好写的多,因为宅男生活在点线面上,本来就是个二次元生物。其他人总算还是社会人,但是最终出来的结果是,宅男描写的还算比较成功,而其他人物没有一个人物的描写超出了你的想象和预料,农民工就是自卑的痛恨城里人,清洁女工和“富二代”女生一定是母女关系,宅男上班族就是个迷恋AV和SM的猥琐男,富二代就是玩明星瞎咋呼的花花架子,地产商发迹史就是血淋淋不光彩,日本女人就会“雅蠛蝶”……
全篇中描写最多面立体的还属周旋,作为一个不成功的宅男,他这一辈子没有担当,失败了就想着自杀,好不容易可以在世界末日的困局中当个维持秩序者,重寻自信和责任,可是还维持的一塌糊涂,自己都无法遵守秩序,情绪一激动也想着暴力解决。对于自己所爱的人没有保护的能力,甚至是在用自己的自私和冷漠去伤害她们。
所以——宅男毁灭世界就和拯救世界一样不靠谱
宅男的生活经验都来自于虚拟的文化产物,他们了解的人和人性都是经由别人加工的,像是别人嚼过的馍一样,自然是片面而主观的,所以,这是周旋懦弱无能以及蔡骏塑造人物苍白的深层原因。没吃过猪肉只看过猪跑是要出大问题的,艺术是来源于生活,不是来源于硬盘和网络。
所以,宅男拯救世界的事儿只能发生在漫画作品《蜘蛛侠》和青少年作品《关键第四号》里,作者也知道宅男性格懦弱的局限,还得给主角加上特异功能,否则,这还怎么玩儿啊。
到了《地狱变》里,没有特异功能的宅男自然无法拯救这个世界,当然,他们想要毁灭这个世界都是不够格的,因为他们还不够狠,还对冷酷的社会有不实际的幻想,最终只能自毁。我想,如果蔡骏能够真正走出“未来梦”大厦的废墟,重新投入到社会中去,那么,我会非常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