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清生属于作家中那种比较勤奋的人,这些年来,我总在各种媒体上不断看到他的作品,上了网以后,又发现他在写博客,在各种论坛贴文章。人到中年,保持这样一份激情实在不容易。最近在书坊中看到他的新作《阳光八万里》,忍不住从架上取下,于这秋夜,细细翻看。
在网上,好一帮朋友都把古清生叫做“老古”,其实老古并不老,但由于长年行走在外,风沙磨砺,从照片上看,脸上沧桑倒是明显。传说他曾在极寒冷的冬天,骑着摩托车在冰雪中旅行。北方苦寒,我能理解他的沧桑是怎么来的。但他的心情应该一直是明媚的,这本《阳光八万里》烙上了他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的空间印记,也展现着他阳光般的心灵。翻开书页,似乎就可听到阳光如珠子一样毕毕剥剥地在纸上轻舞。
这种阳光是抒情的。老古始终没有忘记故乡的一切。《阳光八万里》中有很多写食物的篇章,——《味蕾上的故乡》是最有深味的一篇。他说,“故乡是一种酶,在人生的成长历程,那初始的品味,将成为一生中最快乐的品味”。人最初的味觉感受总是从故乡、从亲人那里获得的,写到故乡,必然想到亲人。老古极其深情地写奶奶对她的关爱,“奶奶经常跟我探讨食物,我喜欢吃粉蒸肉、腊鸭、鹅肉和藠头苗。藠头苗,病了才想吃,为此专门为我种了一厢地的藠头”。这种关于食物的描述,展现奶奶对孙子的情感,也书写了一个晚辈对长辈不绝如缕的怀念。
在情感之外,老古的阳光中还渗满了知识的味道。他的叙述中满蓄着历史意涵,各种掌故在他笔下显得格外亲切。在《穿越酸味的空间》里他这样写北魏时醋的繁盛,“北魏农学家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就详细地叙述了醋的酿造过程,还总结出了22种做法。而贾思勰为此曾特意到山西考察过……据说当时晋阳城内醋坊众多,每个醋坊前都悬挂一个盛醋用的圆葫芦幌子”。在《车过大别山》里写当地的人文风情,“巴河有名藕,叫巴河藕,生九个孔……据说,九孔藕吃了人会特别聪明,这个传说没有科学实证,牵强些的办法,可引证巴河有一个人文圈,文人方面出闻一多,在浠水巴河镇;上巴河的名人当中,文人有秦兆阳,科学家有李四光,军事家有林彪,政治家有包惠僧,哲学家熊十力等”。如此种种,让人读来既长见识,又增兴味。
《阳光八万里》可读之处甚多。总的说来,这是一本用脚写出来的书。老古走南闯北,每到一地必有记载,必有文字。这似乎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只要你对生活充满热爱,那么人生处处便有美文。
《奥赛罗》的主题是一个异乡人无法克制的不安全感。他不属于威尼斯的公民共同体,而是浪人。他在这里,留下来,不是因为他的资格,而是因为他被需要。他在反驳伊阿古对勃拉班修的小报告的时候,指出凭借他的军功(以及很可能是捏造出来的“祖上优秀出身”),威尼斯的元老(共同体的代表)就已经亏欠他很多。然而这恰好是奥赛罗最大的弱点所在:除了军功他在威尼斯其实一无所有,他其实并不具有合法地位。这里的“合法”与其说是规范意义上的,不如是心理主义的:在威尼斯和奥赛罗中间,被一层缺乏信任和确定性带来的焦虑和猜忌所区隔。他爱苔丝德蒙娜,就也需要她需要她。这种需要是如同市场行情一般阴晴不定的变化。实际上正如同他和威尼斯公民群体的关系。奥赛罗的心态是焦虑的,他必须不断确认:一次次建立在威尼斯的功勋,一次次在苔丝德蒙娜面前建立完美的形象,而这种行为就好像是在流沙上建立塔楼,最轻微的震动就会崩塌。我们必须注意,奥赛罗的反应与其说是他个人的性格缺陷,不如说是顺理成章且合理的。他对苔丝德蒙娜的怀疑是对其自身自卑的投射,然而这种自卑并不能全怪在浅薄的“种族歧视”上。尽管他厚嘴唇、皮肤黑,但这种生理特征对西西里岛的住民来说并不罕见。这种自卑的根源是他对自己浪士身份的准确认知。他必须不断地给苔丝德蒙娜、也给自己抛出理由,“证明”爱是值得的,甚至爱是存在的。他需要不断的开动情感泵,生产名为“爱”的刺激。他很清楚一旦这种“爱”开始消退,就会不可避免的衰败为他不愿意接受的结局,所以对哪怕是最微小的衰败迹象都要极为敏感的过度反应,对奥赛罗来说是理性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他感到对苔丝德蒙娜有所愧疚,甚至怀疑自己是骗子,如果爱是靠激情塑造出的形象才得以成立,那么激情消退,这一形象的虚假性就显露无疑。奥赛罗怀疑苔丝德蒙娜爱上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影子,他的失败注定在于人不可能成为他自己的影子,演技太累,早晚要穿帮。这个解读的线索要从伊阿古的言谈中去找,伊阿古是整个戏剧中最诚实的人,他虽然满嘴谎言,安着坏心眼,但所有的分析都是真确的。
伊阿古的作恶缺乏动机并不是戏剧缺陷,他报复奥赛罗和凯西奥并不为了他自己,他策划的这一切对他来说没有半点可以弥补的现实利益可言,除了满足他出奇庞大的报复欲之外,他就是喜欢看到好人受到折磨,并乐在其中。然而和奥赛罗不同,他不是妄想狂,他不用活在自己的幻想里,反而对现实和人心的隐秘动机有最细微的把握,世界对他来说不是危险的:提线木偶对木偶师来说从来不是危险的。奥赛罗是“好人”,却无法摆脱焦虑,伊阿古是坏人,却从来心安理得。然则伊阿古的报应却来的巧妙:他终究不能理解,其实一个人行善的愿望,确实构成动力学意义上的“动机”,他其实不懂好人是一种什么生物。这个故事在隐晦的告诉我们,凡是被伊阿古操纵心智的人,都不是上述意义上的好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罪。如果奥赛罗的罪是心虚以及夸大和虚伪,苔丝德蒙娜的罪大概就是愚昧和盲目:我希望我这个结论不是太过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