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来了一群印第安人抓住奋死抵抗的这两名俘虏，把他们推到附近的壁龛里，因为要清出两根木桩，因此印第安人将原本木桩上的尸头抖落，任其滚落在地，沾染尘土，大家看得哈哈大笑。
“你现在身处险境。”卡达理说。
“即使丢掉生命也在所不惜吗？”
“我的生命，我的生命……”贾伯晔喃喃地说：“我哪里知道我的生命？几次出生入死，生命真是轻如鸿毛。”
“听听看，他还讲到我们的神吶！”他愤怒地说，“把他和那两人都钉起来，让他知道命已至此。”
印加国王遽然出现于人群中，不过贾伯晔一时没有瞥见他。所有的士兵和皇宫大臣立即让出一条路，只有维拉·欧马挡在他的面前，嘴唇和下巴还流着古柯叶的汁液。
“什么意外？都是这些狗娘养的外国人搞的鬼，他们全都得处死！”
不久，情绪激动了好一会儿之后，四肢气得僵硬的他终于勉强开了口：
贾伯晔自觉说的话里头充满了挖苦的酸涩。他自以为与同胞早已两不相干，没想到这时才发现在心底深处，他仍视他们为自己的兄弟。
方院中狭窄如棋盘的街道上挤满了放下工作凑热闹的印第安人。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丢下野外的工作，大批的人从城市的那一头挤来这一头。安娜玛雅心里抵抗着他们身上涌流有如威尔卡马佑河的血液中所散发出的死亡与血腥的气息。她站在人群的高处，向祖先寻求帮助。
“人死了就死了。”
“够了！”曼科发出有如雷响的吼声。
“他们想要放更多的火药，结果炮管里的火枪就爆炸了。”较年轻的那名俘虏惊惧万分地回答，语气都变了调。
“好哇，这下来了个有深度有内涵的美洲狮！”维拉·欧马说得阴阳怪气。
在场的人顿时停止骚动，智者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美洲狮。”卡达理严肃地说：“你必须为了这个原因活下去。”
维拉·欧马指了指壁龛，里头躺着的人直挺挺地以铜钉固定在木桩上。
“你们也想落得同样的下场吗？”他吼着说，并指着壁龛里展示的死尸。
“这是否极泰来的开始，和平的日子会重新降临在九九藏书我们身上……”
前几个壁龛，也就是最靠近方院的地方，展示的都是最骇人听闻的战利品。这些战利品为十来个西班牙人的身体，他们把这些身体去除骨头，但并非制成人皮鼓，而是做成充气气球。他们把皮下的组织清除，然后再缝合，再吹气，重新制造出一个有如人样的气球，比起原来的样子更令人发噱。
“到底发生什么事？”贾伯晔转向两名西班牙俘虏。
当他们冲下石阶，赶往方院那头时，贾伯晔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但他不知道是因为听到这个噩耗，还是因为隐隐约约感到他又要离开安娜玛雅了。
“我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觉得自己身处险境。”贾伯晔平静地表示，“不过，即使再怎么危险也比不上我看到的那些。真是野蛮……”
大道两旁的墙垣上有十来个壁龛，大约有人那么高。而摆在壁龛里的，竟是一具具供人欣赏的尸体。印第安人虽然通常表现得很羞涩，但看到这些展示竟开口哈哈大笑。
“维拉·欧马，新时代的鸿图伟业已展开许久，我的父王万亚·卡帕克是第一个为此牺牲的人，但他在冥世仍领导着我们。”
贾伯晔跟着他。两人经过方院里的小路离开闹哄哄的人群。他们走向那座通往大神庙的陡峭石阶。等他们终于离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远一点的时候，贾伯晔这才稍微恢复正常的呼吸。
“搞这些名堂的人，曾经要求我教他们使用武器，好让他们杀更多的人，然后让神知道他们的英勇战迹……他们不了解我，不懂我为什么不愿意再拿起武器。”
当他们终于走到神庙前的广场，卡达理与他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这块岩石倒在地上，仍有待雕凿和堆砌。自从他知道这个地方以来，就有两块巨石竖立在这里，而且和其他类似的岩石一样，以一块细如芦苇的长形岩石分开。
“别听他胡说！”维拉·欧马放声大叫：“他骗你们的！”
维拉·欧马默然不语，骨瘦如柴的身躯从内到外激动着，身上的长衫起伏飘动，宛如血河的波浪。他再也不说一个字，然而，已流至嘴角的口沫，与他嚼http://www.99lib.net个不停的绿色古柯叶相融。他铜褐色的肌肤变成了灰白。
“什么时候？”
贾伯晔极力挣扎，但徒劳无功。这时，他遍寻不着卡达理。
“我知道。”卡达理不耐地说：“我不会要你这么做。但是，安娜玛雅和我如今都无法再保护你了。曼科可能再也无法与维拉·欧马相抗衡。对维拉·欧马来说，这个残忍血腥的场面是出乎预料的大好机会。”
士兵靠近他并把他抓起来。有几名士兵带着火药粉上前，塞在两名俘虏的嘴里；其他的士兵已经准备引火用的麦秆，打算把他们活活烧死。
从方院到威尔卡马佑河畔的这条大道上，热闹滚滚，有如西班牙的市集。但是本该交换着织品、香料，以及以物易物者本该准备他们的秤砣的地方，如今却只有一具具的死尸。
卡达理的声音出人意外地颤抖着。
有一群人指指点点，高声地品头论足。贾伯晔虽然身处其中，但遽然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地宛若局外人。
维拉·欧马穿了一身血红的长衫，露出骨瘦如柴的手臂。
“所以呢？”
求神怜悯……那些奴隶的雪白皓齿惨遭拔除，曾经插在他们首领头上的五颜六色的羽毛，蒙上尘土，沾染污泥，已遭折断，倒垂额前，前额的皮肤垂下，被拉得极为平滑。有些卡纳瑞酋长则是保留额头上绑着的五彩布条，有些则滑落下来，恰巧遮住空洞的眼睛，有的则滑至有如鸡皮般的折皱且血迹斑斑的脖子处。
“所以你必须离开。”
“我必须离开。永别了，我唯一的君王。”
奥仰泰坦波，1536年10月
这位智者向来见到唯一的君王都无须行礼致敬。维拉·欧马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曼科看了一会儿，然后不自觉地弯下他的胸膛。
“曼科！你看看四周的建设，”维拉·欧马说，“新时代的鸿图伟业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你得顺服在伟大的力量之下……外国人，有人叫他们神，但你看看我们的杰作。”
那两名西班牙人努力地装出威武不能屈的样子，可是他们从头到脚却抖个不停。贾伯晔来得正是时候，正好赶上这场他的同胞得罪维拉·欧马的情景。http://www.99lib.net
当安娜玛雅看到贾伯晔身陷危险之中，简直呆住了。万亚·卡帕克模糊隐喻的话语一时离得她好远，她深怕那些谜样的话无法揭示什么，深恐那些预言根本不能代表什么。
“我们的士兵今天试了你们那种冒火的武器，”维拉·欧马说，“但只被吓得半死，目标却没有命中。”
他指了指那壁龛中面目狰狞的尸首，这些可怜的俘虏不仅死于惊惧中，现在还被拿来当做射击目标。
在曼科身后，贾伯晔终于看到露出一半身影的安娜玛雅。
石头之神的脸色凝重。
贾伯晔直挺挺地立于维拉·欧马之前。一群人围观他们。但他没见到安娜玛雅，也没看到曼科。两名遭脚镣手铐的俘虏吓得魂飞魄散，群众因为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以及两名俘虏的恐惧，变得群情激昂。贾伯晔身边只有卡达理支持他。
他觉得非常幸运，因为没有瞥见任何一张认识的脸孔：也许这些人都是后来从巴拿马派来的援军。他们都还是年少轻狂的年纪，远渡重洋前来淘金，不料最后找到的却是死亡。
“在你的唯一的君王面前还不俯首！”他命令维拉·欧马。
他们只是头被斩下后以马皮包裹，钉在木桩上，依稀尚可分辨出马皮来自马鬃、马蹄，抑或是马尾处。此番景象使贾伯晔联想到异教徒崇拜的偶像：宛如印第安人早在征服新大陆初期，眼中所见的半人半鬼的外国人。
尽管他反驳，群众仍是静静地听外国人往下说。
贾伯晔看得倒尽胃口，不禁闪过某个残忍讽刺的联想：这些人是天主所创造，如今外国的神祇依照人的罪恶改造他们的形象，像是畸形的、不洁的、反常的……但是，好像是借由不会说话的人体模型，才真正显出西班牙人的本性，恍若印第安士兵残酷地将藏在他们心里的兽性给抽离出来。
“可是别叫我拿起武器……”
“卡达理！是你！”
突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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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按在他的肩头，他吓得大叫：“我希望你让这两名在你面前的人知道你真的是智者。”
“我到南方远征时，亲眼目睹我的同胞以最惨无人道的方式欺压你们的族人，我那时想要通知这位仁兄，”他指了指维拉·欧马，“他有能力拯救那些人，因为他和印加保禄的意见可以左右西班牙人。但是，他袖手旁观……”
“别待在这里吧！”
“但这两个家伙，”维拉·欧马不屑地做势逼着两名俘虏直往后退，又继续说，“他们假装要帮忙，可是那些武器却在我们士兵眼前走火。”
紧接在西班牙人之后是黑奴的尸首，有些来自巴拿马，有些是印第安佣兵……但是和西班牙人得到的遭遇不同。
“某种不洁的东西！”维拉·欧马仍不停地重复说着，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我犹记国家遭诅咒的那天，不管我如何谏言，病魔的阴暗仍然吞噬了他的神智，伟大的万亚·卡帕克国王拒绝交出一名不洁的小女孩，不将她献给美洲狮，反而把她留在身边，告诉她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我当时就该把她带走，并解决她，因为现在她不但没有被美洲狮吞下肚，还从地底找来一只美洲狮，要将我们大家都吞没……”
维拉·欧马再也受不了，终于破口大骂：
贾伯晔感到恶心，别过头去免得自己恶心欲吐。
“维拉·欧马，你已经看不清了。你的眼睛布满血丝，一如阿塔瓦尔帕，心里只有血腥。你妄下诅咒，你私下牺牲无辜，你不停地手染血腥，但是，你却忘了，没有祖先的力量、没有护佑在我们身边的神祇，你什么都不是……”
“发生什么事？”他问得很坚决。
卡达理不说话，过一会儿，他只说：
“他也许会告诉你们，他准备对外国人打的这一场仗，可以让你们雪耻报仇。可是，我得说，这位你们大家尊称为智者的人，已经变得残忍可怕到了极点，终有一天，他的所作所为将使他走向死亡。包括他和那些跟从他的99lib.net人。战争带来的痛苦已经造成，也无法挽回。但如今，你们若杀死这两人，安帝会对你们大发雷霆的！”
“没错，反正是死了，不管是被切成块或是被人切下睾丸塞在嘴里，或是做成旗帜，还是气球……”
“维拉·欧马，我说最后一次，你给我住嘴！安娜玛雅从未背叛过印加人，你忘了她始终是万亚·卡帕克父王钦定的卡玛肯柯雅，而且还是你自己引领她的路……安娜玛雅代表我们的传承，过去如此，以后也将如此……”
他面前的这张脸，死前一定曾经极其用力地嘶喊。他的嘴因痛苦和惊惧，紧咬着唇而变形。没人知道究竟当时他的眼神如何，因为他的眼珠已被挖出：眼窝里只剩下一团血肉模糊、紫黑色的血和半结痂的死肉。
于是，他一跛一跛独自走向河边。
维拉·欧马根本不听他说。他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必须非常注意才听得到。
贾伯晔在安娜玛雅面前的时候，心里只想到满满的爱，所有思考在她面前全都蒸发得无影无踪。而如今，面对着卡达理，他的思绪却清楚透彻。
“纯粹是意外。”贾伯晔对维拉·欧马说。
每一具人尸固定在一根桩木上，挂在壁龛里。
卡达理还来不及回答，顿时一声巨响划破天际。
尽管愤怒、怨恨似乎是维拉·欧马与他们从此分道扬镳的原因，但是，在维拉·欧马临走前的几句话里面，安娜玛雅感受到的，却是对曼科的不敬。看着维拉·欧马远离的身影，她回忆起与曼科昔日结盟的兄弟，如今却成了敌人的往事。
贾伯晔立即冲到这两人身旁。
“你身上存在着某种古老且不洁的东西……”
贾伯晔虽然极力想辨认尸体中有没有自己认识的同胞，但无论内心如何不断地挣扎和惧怕，他仍不愿去注视其中的任何一张脸。其实，因为与巩萨洛对立的关系，大部分的同胞他都厌恶，也使他远离他们，同时也是因为安娜玛雅的关系，这些同胞无法理解他的立场。但是，令他自己吃惊的是，这会儿他竟觉得和他们如此亲近，就好像被人折磨致死的人是自己，相形之下，战争告捷的印加士兵喝得烂醉，为着胜利狂欢喊叫，好像过去的战败让他们感到羞辱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