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照着做，也替你的马这样做，”他以嘶哑的声音命令。“否则盐巴的白色反光将让你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头昏脑涨。”
这个人的眼神和夜晚一样深邃，再次逼迫贾伯晔对他提高警觉，贾伯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听懂那人一口带卷舌音奎楚亚语。
昏昏沉沉，双膝着地，贾伯晔再也没有力气从地上站起。他眼前所见是最恐怖的噩梦。
“三天。”贾伯晔接着说，“假如走山路的话，你又说需要六或七天……”
“你比我更疯狂！”他反复地说了好几次，早分不清说的是谁了。
贾伯晔昨晚才结识他。连续追赶了维拉·欧马一个星期，他必须承认自己迷路了。
男人远离的影子一下子便不见了。他自问，他怎么能够赤脚走在这盐巴地上？因为即使穿着马靴，他都还感觉双脚发烫。
他微笑，他明了。那些就是天使。
之后，一言不发，他将缰绳挂在肩膀上，随着那名早已走进白茫茫里，并在此等候他的印第安人。静止不动，他的影子仿佛漂浮在空中。
“你的马也会被晒死，”他多情地看着它，“没有云层，谁都无法穿越盐海。”
又过了一晚。此刻，他不知已步行多久了。
他从皮带里取出小刀，放在身边。
“假如她不在我身边，活着又有何用？走吧，别再抬杠了。你愿意替我带路吗？”他无望地问。
他重新压低帽檐，盖住眼睛后，接着说：
但是他再度听见安娜玛雅的呼喊，这一次清晰多了，仿佛她只距离他五十步远。他不愿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之后，便朝盐地沙漠走去。
男人用一只指尖指着天空说：“阳光太强了。”
格兰色拉沙漠，1535年12月
他莞尔一笑，突然看见她站在敦努帕山的翠绿草原上。这一次她离他很远，他看不清她的双眼，而她则伸长双手，站在一间红土小屋前。她继续对他叫道：
于是，他不假思索地便动了手。他手上紧握着短刀，朝喉咙的韧带刺下去。
男人盯了他片刻。
薄雾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空，湛蓝得再度引人担忧。他那节奏优美的脚步声和红棕马的步伐搭配得天衣无缝。
“没错，七天或更多，因为现在是雨季，山路全成了河流。所以需要七天或更久，但是你可以活命。”
但９９ｌib•neｔ是他继续前进，早忘了脚痛这一回事。他继续走，仿若整个身体只剩下这一个功能。他的双手下垂，肿大如羊膜气球，仿如经过炉火烧烤般发烫。
“红棕马！”贾伯晔抓着它的头巾喃喃地叫道，“红棕马！”
贾伯晔似乎还搞不清楚，印第安人的一双黑手指着一望无际的沙漠，复又指一指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的心开始慢慢地跳动，似乎获得了和平。
黎明前，他们重新踏上夜空反照下的白皙大地。满天的星辰令人心情振奋。几个小时以来，气温尚且温和，贾伯晔还敢骑着马，以南十字星座为坐标往前行。之后，晨雾升起，贾伯晔心想，印第安人真是搞错了，太阳根本晒不死他们。当它出现在云层里时，只不过像个挂在白海上的白色光环。
“怎么会，阳光太强？”贾伯晔边将头巾的缝隙放宽边大叫道。
“有时候，要懂得害怕。”他喃喃地说。
从第一天他莫名其妙地离开土比萨开始，智者及其随从便马不停蹄地往前赶路。然而，他自己也只敢让红棕马做必要的休息。在他补给了少许干粮的某处村落里，村民告诉他，智者正四处征召壮丁，命令所有的汉子到北方集合。因此，征得了足够的挑夫之后，他日以继夜地赶路，除了睡眠和用膳时才离开坐轿。
他偶尔睁开一只眼睛，用手腕推一下头巾。于是，他相信见到了残缺的敦努帕山头，那座原是个人的高山！但是他知道他无法到达。在盐块的侵蚀下，马靴的皮革已经爆开，一双脚变得和那个无法陪他步上死亡之路的印第安人一样。
她点一点头，回答他说她一切平安，要他不要担心。她对他说：
直到他越过一堆岩石，眼前突然出现这个看不出年龄，仿佛从洞穴里冒出来的恶魔。
“别忘了你是只美洲狮，你永远都可以得救！”
他触目所及，一片死白。
红棕马上半身僵直，双眼盲目，一脚踩进厚重盐层上一个如手掌般大的洞里，掉进一个浮着结晶盐块的黑裂缝里，摔得体无完肤。
之后，毫无预警，印第安人倏地停下脚步。因为事出突然，贾伯晔得赶紧让开，才没让红棕马撞上。
但是他却不留给自己时间考虑是否真相信如此。
“怎么了？”贾伯晔问，嘴巴黏嗒嗒的。“我们搞错方向了？”
他们刚九-九-藏-书-网穿过最后一道山口。在他们的脚下，峭壁陡直。通往这座无垠山谷的那条山路连转了十五个弯。之后，从左侧，在陡峭的悬崖中越行越广，最后再也望不见那座盐海。那座又白又硬，仿若一道无中生有、大剌剌面对苍穹的危险之门。
“假如你去的话，不是马上到了，就是马上死了。”
他知道该怎么做，但就是下不了手。
“今天和明天，还有后天，”他说，“阳光都太强了。我们无法穿越沙漠，会被太阳晒死。天黑前，我们还来得及返回山里面去。”
群山的倒影业已消逝。空气不疾不徐。那名印第安人笔直往前走，从不敢左顾右盼。他们沿着一座石岛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岛的左侧长着一些仙人掌，高大得让贾伯晔以为看见了一大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战士。之后，在这片白海的两边，陡峭的山峰层层叠叠，或逃或漂浮在地平线，在热腾腾的薄雾里模糊地游移着。
惊吓之余，贾伯晔爬向他的红棕马。当他抱住它的头部时，一阵寒战流过他这位老友的全身。此时，这匹红棕马喘得又急又快，从胸口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之后朝前胸底下的盐地喷了口血，血丝在灰白的盐粒里闪闪发亮。
他泪眼婆娑，胸口哽着拒绝、懦弱和害怕。
温和的眼珠上，眼皮眨个不停，但已黯然无光，放弃希望。
他自问是否疯了，是否应该祈求上帝拯救他们——她和他。但愿他还有时间祷告，而且不会触犯神怒！
“红棕马！”贾伯晔依旧拉着马的头部，靠在上面。“红棕马！你没名没姓，我的马儿，就算现在给你取名也没用了……”
一个小时后，水面不见了，出现另一片海，冻结的程度仿佛只能承受一次的打击。冰面粗糙，作响，像千百块硬如石块、断裂破碎的瓷砖，一望无际。
一言不发，他开始自转，慢慢地，好似想确定各个方位。最后他看着贾伯晔，将帽檐稍微掀高，摇一摇头。
印第安人往后倒退了两步，然后耸一耸肩。
双唇外翻，露出一口黄牙，马匹伸长脖子痛苦地哀号，喊得鼻孔一张一合。使尽最后一点儿力气，它试着站直。但是它的双腿踩空，吓得瞪大双眼，仿佛看见了死亡。它大叫一声，重重地朝侧面翻倒。
“走吧，小宝贝，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九*九*藏*书*网说过需要三天？”贾伯晔问第二次了。
在进入格兰色拉沙漠之前，眼前的景象令人称奇。原本从远处看以为是盐的东西，竟然全是水。旭日已高升，甚至蒙着一层薄雾，遮掩了地平线。海天一色。贾伯晔感觉自己即将走入一幅尚未创作的白色画布，参与一场即将迎战另一世界邪灵的仪式，眼前朦朦胧胧。
贾伯晔又将疼痛的大腿伸到马头下。他用掌心来回抚摸它的双颊、耳朵和脸庞。
他梦想自己最后终于净化了巩萨洛的世界。梦想自己变成鸟，缓缓地脱离无能的困境。他梦想马上便可以在那里和她会合，重新回到她的臂弯，靠着她温暖的酥胸，其美丽和完好的程度与他们道别当日一样。
所以诸事顺利。炎热还让人受得了，日光的反射也还晒不死人。贾伯晔再度步行，走在红棕马跟前。他们安步当车走了大约半天。
解脱前的最后一刻，马儿用力扭动头部，挣脱贾伯晔的怀抱，而贾伯晔往后翻滚，身上沾满老友的鲜血。
贾伯晔犹豫不决。他知道印第安人说得对。他知道独自一人更不容易穿越盐海。但是他不断地以那唯一的真理说服自己：假如她已经不在了，活着又有何用？
“你会在夜里迷路！云层太厚，你将无法分辨指引道路的阿普山头。你会一命呜呼的。还有，假如白天里云层久久不散的话，你也会一命呜呼。安帝会吃了你。”
“我们可以改走夜路。”
其次，是个失望的想法，表示他再也无法赶上维拉·欧马，和他一起平安地穿越四方帝国。换句话说，他再也别想在短时间内回到安娜玛雅身边！相反的，他只能像条蚯蚓慢慢地爬行，而皮萨罗的弟弟则无疑地将使出最残暴的手段。这几个星期以来和亚勒马格罗手下那些暴徒的生活经验，告诉他一切都完了。恐怖的景象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
当那名印第安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百步远之后，贾伯晔轻轻地甩动红棕马的缰绳，然后低语：
男人意外地点头同意。
贾伯晔打了他的红棕马一把作为响应，因为它仿佛听懂了这位印第安人说的话。
之后，走不到一公里，他又停了一次，因为实在痛得受不了。大腿的肌肉就像绑住了般，无法动弹。
“你比我更疯狂。”他说。
“明天，假如安帝愿意的话，他会让你看见一座山，九_九_藏_书_网一座外型像相互交叉的指头，叫作阿普·敦努帕的高山。从前，在成为高山之前，他是个人类，一位像库斯科王子般的人类。现在他负责告知我们盐海的终点。但是先得有一对眼睛看见那座山才行。”
他自问是否还有一点儿时间？尽管从红棕马的喘气声里，他感觉它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正如他的感觉，他不是站在敦努帕山的峭壁草原上，而是站在一个无垠的雪白世界里。惊讶万分，然而他发现，在远方，在流动的热气流里，有支黑影幢幢的队伍，看似朝他走来。这些黑影又唱又跳，不断地旋转。
等太阳的白色光环重新落到西边时，贾伯晔才开始觉得大腿有点儿酸痛。这还只算是轻微闷痛的开端。但是，随后，像几千根要命的针扎在肉上，痛得他大叫。这是他第一次勉强停下脚步，躺着休息了一会儿，才在红棕马不安的眼神下继续出发。
他自责不该如此无知，不该对法兰西斯科先生言听计从，远离生命里的唯一力量：对她的爱！
贾伯晔首先想到，他如此匆忙，可见库斯科情况危急。智者所发布的召集令指的必是战争。
“云层不够厚。我们会被太阳晒死。”
贾伯晔从手枪皮套里拉出最后一件衬衫，将它撕碎，浸泡在水里。尽管双眼早因反光而疼痛，但是红棕马并没有表示太多的不满。然而，头戴这么一条应急用的头巾，让它看起来喜感十足，惹得贾伯晔粲然微笑。现在轮到他包扎头部了，紧得只剩下一个小孔供探路之用。
“现在不是去那里的时机！”声音嘶哑，含糊说完这几字的那个男人，指的便是这几天以来贾伯晔极目所见的景象。他个子矮小，全身脏透了，皮肤晒得黑不溜丢。头上戴着顶褪了色的无边呢帽，帽下垂着许多扎成一大束的发辫。一身的衣物，就只一件沾满污点的老旧长袍，以及一长条束在腰部的骆马皮绳。大腿和小腿肌理清晰地暴露在看似矫健的肌纹下。但是最特别的当属他的一双脚。这双脚早已和任何石块，以及任一条他所走过的道路的外形相吻合了。事实上，它们反倒像是动物的爪子，而非人类的双脚，其上的趾头均已不见踪影，指甲被厚实得连皮开肉绽都不见血丝的皮茧所吞噬或包住了。
“假如不被太阳吞掉的话，三天便可抵达。”
他才刚停下脚步，连99lib.net招呼都还来不及打，印第安人便已迈开步伐。这一次，他直接朝东边最近的山脉走去。
事实上，只要看一眼壮阔的灰白盐海便知情了。旭日的光芒将山影完完整整地倒映在其上。那边，在北方，铅色的地平线蒙着晨雾，和海平面一样成弧形。
正午之前，太阳早已像一把白热的刀刃。不论是下巴、双颊或几天来没刮的胡子下方，只要没受头巾保护的皮肤，贾伯晔全都感觉得到日照反光的刺痛，强烈的程度如火如荼。他真想喝一点儿水壶里的水。但是，他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于是他将安娜玛雅的脸庞和胴体摆在眼前，然后继续前行。他笑着看她，她也报以微笑。他对她说：“现在我无法找到你，但是我随时等候你。永远别忘了我爱你。”
双唇因干裂肿大，他已经无法顺利呼吸。他想，假如安娜玛雅在此时刻找到他，必定会转身就走。
“其实是你害怕！我要过去。”
于是，他不顾一切，不时地催赶骁勇的红棕马加快脚步，强迫它在夜里走上一小段路。终于他迷路了！
他的脸上终于感受到安娜玛雅亲吻时的温热呼气，所以在他倒地的那一刻，他知道她将在那个他即将前往的天堂等候他。
因此，他突然听见爆破声，以及红棕马的嘶鸣。马儿的头部猛烈撞击贾伯晔的背部，将他推滚在地上，自己则再度发出嘶鸣。
印第安人先做示范。他用呢帽沾满水，再将四个稳当地挂在马鞍上的水壶中的一个弄湿，然后压在额头上，直到看不见眼睛。
很快地，他便得经常停下脚步，而红棕马则走过去用它的那颗大头在主人的背上搓揉，催促他上路。
经过最后和无用的挣扎，贾伯晔忘了大腿的疼痛，努力地替它解开马御索和马衔，减轻它的负担。但是马儿的眼眸似乎只能诉说温柔。一阵不知是发热或疼痛的哆嗦再度流贯它的全身。
唯有贾伯晔知道马儿是因装盐水的水壶，被它重重地压碎而死亡的。有片陶土，像小刀般，插在他的肋骨间，刺进它的肺部，之后它便吐血了。
“不，”贾伯晔怒吼，“不要！我不要回去！”
“你，别忘了你是只美洲狮！”
贾伯晔全身上下都是马儿的血渍，在太阳的曝晒下凝固成了一层血膜。因为阳光再度出现，即将吞噬他，他知道时候到了。
于是他终于停止如此长途和无用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