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催眠
歌伎们开始发出莺啼般娇美的歌声——为着迎合他向来的喜好，为他选唱的尽是华丽瑰艳的乐章，这一次，第一段选的便是《幽闺记》中的《少不知愁》。
一张锦帐，刺绣得极尽华丽之能事，然而，他竟自觉得，那绣在上面的花花鸟鸟都不过是丝线的组合，都是死的——而且都不属于他。
沈一贯被他指责得抬不起头来，红着脸，双手不停的互搓，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解释：“来的人强夺——”
而万历皇帝的病其实并不曾痊愈——
但此刻，他却下意识的连连摇头，彷佛要尽快拂去这个记忆，一面也用个“声东击西”的法子引开自己的思绪不停留在“桐叶封弟”上——他故作自言自语般的询问着自己：“张居正不是早就死了吗？朕却想起他来做什么呢？”
瑞兰兰蕙温柔，柔香肌体，体如玉润宫腰细。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些银两，是他内心唯一能制造满足的假象的东西啊！
但是，这个话他又羞于向田义启齿，涨红了脸，急切得发起抖来。
这下，他倏地把眼睛睁大了。
就连太监们来向他说：“皇太后宫里来人问安，说，皇太后歇过午后便亲来看望！”
如眉淡扫远山横，横波滴溜娇还媚。
这一唱，却唱得万历皇帝也跟着她哼了起来：
他不知该怎么去填补这个“空”，也没有法子去驱赶这个感觉。
他一跤摔到地上——
他想——
典籍是《史记》《八晋世家》——
接着却又吩咐太监：“去拿簿子来，看看内帑一共有多少存银——”
随即和着丝竹，款款的唱出《踏莎行》的曲子：
太监们告诉他：“贵妃娘娘也染了小恙，正在养
九*九*藏*书*网病——”
而且立刻下令：“赏——”
于是，他改口：“朕在病中，神思昏沉，未辨所以——”
福寿膏的香气弥漫开来的时候，演唱乐曲的歌伎们也到了，于是，他彻底的把周公与张居正一起赶到九霄云外去，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舒服的躺着，开始享用为他制造快乐的幻觉的福寿膏，一面让耳朵里灌满柔媚婉转的音乐，以防止自己的心思再想到往事。
他内心中所受到的伤害远远的超过了其他的一切，他觉得，他的人格被摧折，尊严被践踏，他被彻彻底底的打倒了。
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诵读得一点也不错，而且很快的就背熟了，当着张居正默诵一遍；然后，张居正点头赞美他聪明过人——
心里空归空，却还是不愿意这些“亲人”在眼前出现；只有偶尔一下子触动一个意念，他随口向太监们问上一句：“贵妃呢？”
沈一贯的奏疏送进来的时候，他作了某些方面的让步——他叫太监们去告诉沈一贯：“矿税不可罢，释囚、录直臣，惟卿所裁。”
这一说，倒让两个人心里都好过了一些；但只是，他根本没有去想，万历皇帝这一场忽来忽去的无名的病，其实不过是整个大明朝荒谬绝伦的病态的象征而已。
而他竟不能用真正属于他的东西来当做帐顶，来安放在自己的眼前。
总觉得心里是空的，一无所有。
“呸！”田义一甩头，重重的将一口口水吐在地上，随即冷哼道，“胆小鬼！”
这么一说，沈一贯觉得委屈了，他定了定神，又觉得田义对他的指责过分了些，于是抬起头来解释：“本阁曾上疏，说上谕已发；无奈，万岁爷派人来强夺，擅自翻索内阁的文书，搜出上谕与预拟的遗绍——内阁无人能阻挡！”
他所读的是著名的“桐叶封弟”的掌故：
针指暂闲时，花朝月夕，丫鬟侍妾随，好景须欢会，四时不负佳致。
而就在太监们为他仔仔细细的报数的同时，他的记忆忽然浮现：“啊，朕在病中的时候，田义曾经要朕罢废矿税什么的——”
打扮得秾纤怡人的花旦扮演王瑞兰，正面对着万历皇帝开启朱唇，细声轻语的先吐一段《七娘子》：
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
九九藏书网圭。
因此，他反而振振有词的向田义说：“圣心已定，我等能坚持什么呢？即便陪上本阁这条老命，万岁爷还是一样要食言背信的——”
一面又命：“烧福寿膏来！”
可是，这一天，他所连带被勾引起来的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看着太监们用一块块的银锭在他面前堆起一座城关与城墙来，他原来还因而牵引起唇角的一丝笑意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念着：“山海关——居庸关——紫荆关——雁门关——”
她立刻盈盈下拜谢恩，下一支《锦缠道》的曲子也就唱得更卖力了：
他更且忽然顿悟：“难怪柳永要说：‘且去浅斟低唱’啊！原来是有乐子的！”
他理直气壮，他觉得，自己已经妥协了其他的许多项了；他也没有真的治了田义的罪，或者杀了田义，他只是有点生气，气田义身为自己所最重视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心里却不向着自己——他很快的就把田义放了，却不召见田义。
他正好需要这么一个“乐”字来填补自己的心——他本是个不快乐的人，能找到快乐的假象，是件极难得的事！
他只有默默的低着头，接受事实：上谕毕竟是被强夺回去了。
“若是罢废了矿税，这些进献岂不是都没有了？内库哪里还有源源不绝的进献？”
即使贵为天子，为天下之至尊，也有做不到的事与填不了的空虚啊！
甚至，他可以向天控诉：“他说话不算话，却教我难以做人——”
但是，在现实中，他什么声音、什么动作都发不出来。
他的精神还是不济，但是，白花花的银子却给他带来了一种充实满足的假象。
唯一还能触动他生命中的什么的，就只有无生的财物了——他的心略动了一动，吩咐太监：“抬两箱银子进来玩玩！”
他满脸尽是不屑的神情，眼角甚至带着好几分悲愤之色，咬着牙说：“阁老只要再稍稍坚持一下，矿税就废了——如今，唉！胆小误事啊！”
鞋直上冠儿至底。诸余没半星儿不美。
美人妆罢更临鸾，鸾钗斜插堆云髻。
他为自己找到了说词，但再一想，这个说法又有不妥之处——怎可把罢废矿税的事说成是们“善政”呢？岂不是自打耳光说“徵矿税”是“不善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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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皇太子问安！”
矿税的收入，每年每地至少都有几万银子可以进献内库，累积了几年，已是一笔很可观的数字。
他早已不期许自己做什么圣主明君了，哪里还用得着去背诵周公教导周成王“言而有信”的历史呢？
“那时，朕以为自己要撒手人寰了，颁布善政，或可祈求平安，便答应了他——其实是万万不可啊！”
而且，他早从多年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一切属于张居正的东西都从自己的生命中驱赶出去，一点一滴都不剩留——
他再次的赏赐了“王瑞兰”，但起，他没有欲望，不想临幸——他还是觉得自己有病，全身无力；而只是想听着她这一句句媚极柔极的歌声，然后，他在她的歌声中沉沉睡去；在梦中，她有时幻化为郑贵妃，又有时幻化为慈圣皇太后在为他轻唱催眠曲；然而，无论幻化为什么都不要紧了。
他只不过是从昏迷中醒来而已，精神略略好了些，全身冰冷的感觉似乎消失了，但是仍然觉得四肢乏力，腰酸，胸闷，没有食欲。
因此，他放弃了努力。
当时，他确实想不交出上论，但是，奉了万历皇帝来的人个个如狼似虎，不但强行翻索抢夺，还顺势推了他一把。
他一样不想见，只不过想出了个好听点的说词——他吩咐：“叫人去说，朕要静养，等过两天再好些，亲自给皇太后请安去——这会子，请皇太后别来，免得折了朕的福！”
太监们早就准备下了，立刻，一个置着金镯的红托盘送到了那名“王瑞兰”跟前。
太监们为他补充：“皇后娘娘也在病中，派了人来问过安！”
书背熟后，张居正还仔细的为他讲解文章的意思，直到稚龄的他完全了解为止。
教读的人是张居正。
却不料，这么一引，随带而来的感触更多，他一面凌乱的想着：“张居正那时老爱以‘周公’自居，教朕读的书里一半都跟周公有关——”
他“柔顺”的做官术已经持行了几十年了，早已经成为他真实的政治性格，根本无法改变了，再怎么屈辱的事他都会忍耐，会接受：更何况，在这件事上，他还想得出一些话来掩饰自己的软弱，甚或用来欺骗自己——他想道：“啊九九藏书网，我已尽了力了，前后几次与来人周旋。也竭尽所能的上了奏疏——”
而心里还有一大堆的话也不敢说出来——他只能偷偷的想着，想假若此刻的自己置身在渺无人烟的旷野之中，便可以高举着双臂，放开喉咙大声的嘶喊：“自古以来都是‘君无戏言’的呀，我今天遇到的是什么皇帝啊！”
以与叔虞，曰：“以此封汝。”史佚因请择日立之。成王曰︰“吾与之戏耳。”史佚曰：“天子无戏言。”于是遂封叔虞于唐。
太监们几次来向他通报：“恭妃娘娘前来请安！”
太监们报给他听的数字带给他很大的动力：
跌倒在地的时候，虽然并未受伤，心中却涌起了痛不欲生的感觉。
接下来却是又一个转折，理由更充足了：“即便刚硬如田司礼这样，也一样不管用啊，万岁爷是铁了心要食言背信了，任谁都劝不住的——”
因此，他非要追回上论不可——
一曲未毕，万历皇帝就已经开始点了两下头——他所要的功效渐渐出现了——这段词曲无论哪一方面都极尽优柔华靡之能事，而扮演王瑞兰的歌伎更生得一副甜柔妩媚的好嗓子，唱得乐曲绕梁；他眯着眼赞美：“好，好，好——唱得好——唱得朕全身的骨头都酥了！”
唯有太监们送上来的参汤他喝了两口，福寿膏享用了一阵；却因为已经脱离了昏迷的状态，即使勉强闭上了眼睛也睡不着；偏又是醒着就有知觉，有知觉就让他必须接受那无名的难受。
他带着病入睡，在他病态的梦乡中，仍然是福寿膏的香气和催眠的歌，他看不到他的国家和他千百万苦于矿税的子民，更看不到新兴的、勃发的女真、蒙古。
黛眉长，盈盈照一泓秋水。
但是，这个解释只是表面上的掩饰，田义根本不接受——他瞪起眼来，越发气愤的说：“阁老怎不早早的送了出去，布告天下，便怎么也追不回了——凡事拖拖拉拉，挨蹭挨蹭的，像个女人，当然非娱事不可！”
他几乎忍不住要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全盘都给托出：
他还是记得一字不错，但是，心里却轻轻的抽动了一下。
他更是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随随便便的“唔”了一声就略过去了。
然后，他叫太监们把追回来的上论拿九*九*藏*书*网到跟前来，当着他的面撕成粉碎，再丢进火盆里，化为青烟与灰烬——虽然在这一刹那间，他的心里隐隐的想起了小的时候所读过的一篇文章。
他全都不想见——甚至，这一次，他连自己一向最疼爱的寿宁公主也不想召进宫见驾了。
他跟着神色肃穆、目光如电、正襟危坐的张居正一字一句的诵读着：
髻云堆，珠翠簇，兰姿蕙质，香肌称罗绮。
茫然的了着帐顶发呆——
这个理由就堂皇而充足了——他立刻命人用这个理由去追回上谕。
香肌称罗绮，黛眉长，盈盈照一泓秋水——
连摇了几下头之后，他想到了让自己抛弃回忆的绝妙良方——他吩咐太监：“叫人来唱曲儿解问！”
以往，他也曾喜欢过戏曲词章，但那时的心情与现在大不相同；现在，他还包含了逃避，包含了填补——
“本阁——国之首辅，竟然被人随意推倒——尊严何在啊！”
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原本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撒懒的时候不说，精明的时候可比天底下的任何一个人都精明——病重时的情景他一样想得起来。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田义，自己硬不起来——即便心里再怎么痛苦难受，也只有低着头接受万历皇帝的决定。
一面却又半带着恐惧似的逃避着：“不想！不想！不想——！朕老想这些事做什么呢？”
更甚者，他想自己退回童年的时光中，当着教他读诵“人无信不立”的章句的塾师，把这一页经典一寸一寸的撕个粉碎。
生居画阁兰堂里，正青春岁方及笄。家世簪缨，仪容矫媚，哪堪身处欢娱地？
他皱了皱眉，闭上嘴不再说下去了。
媚脸凝脂，脂匀粉腻，腻酥香雪天然美。
也明明知道，田义看不起他了——他听到田义依旧在恨声的说：“万岁爷拿着刀要杀咱家，咱家也没躲——有什么好怕的呢？刀架在脖子上，咱家还是要说，上论已经发了；不能追回；做皇帝的人，说话要算数，说了话不算，那便是无赖——”
横竖他已经被催眠了——其实是被他自己催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