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次札幌之行后,再也见不到你了。要去的地方还没决定,大概是到支笏湖附近去死吧。
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并没有太多的理由,只是想在寒冷的北国悄悄地死去,而且一旦沉入那个湖,身体便再也不会浮上来,想让自己腐朽的尸体被湖底地树藤紧紧地缠绕着,永远地消失。
——自《无影灯》[日] 渡边淳一
我不想很客观的评论些什么,毕竟我不是书评家。
看完了这本书,终究报有无限的悲怆。同时,感到欣慰。
曾经o jiang 不止一次地推荐我《白色巨塔》,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很人性”三个字。是的,“很人性”,正是因为知道是关于医学题材的,必须“人性”,所以我一直很抗拒。我抗拒,是因为展现在我面前的将会是一个赤裸裸的世界,一个人内心最直白,最不可触摸的东西。医学,关乎人的生命。我害怕看到将脆弱的生命用最简单的方式被处理,就像医生同时兼备救人与杀人两种可能的职业。
我不怀疑有人拿生命当道具,我抗拒的是有人滥用这种道具,在作品中随意地杀死一个人,如果是医院,不可避免肯定会有这种情况;再者,医院将被视为社会的缩影,在冰冷的无影灯下,一切都被窥视地那样彻底,连一点幻想的余地都不留,令人窒息地残忍。所以,我一直没用勇气观看《白色巨塔》。
但是,也许是注定,我接受了o jiang的《无影灯》,接过书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反应到何谓“无影灯”,只觉得缥缈的美感,没有影子,在灯下,居然没有影子。
那个怪异的男人,让我觉得疼痛。他作为医生的冷漠,处事的干净利落,就像握在手中的手术刀,闪着刺眼的白光;作为一个男人,对于女性的疯狂举动,就像他为自己的骨头拍x光片一样,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就是这样有着人格分裂一样可怕性格的直江,让我无比疼惜。因为无论是什么状态下,他永远都那么寂寞。他独自背负着这沉重的孤独,只能将苍白病态的脸,一次又一次转向窗外,空洞的眼神看向不知名的远方。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让我觉得,很想靠近这样一个人?除了他身后的寂寞,或许还有偶然难得一见的温柔与善良。正是因为探查到他内心深处隐藏的那一面,所以容易让人期待奇迹的出现。因为难以等到,才觉得这样一个人是个有故事的人,并且,这个故事,一定是个悲伤的故事。
这个男人的忧伤,从开始到结束,在渡边的笔下显得波澜不惊,却让读者惊心动魄。
直江喝酒,并且打麻醉剂。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厌恶,也没有觉得难以接受。很久以前,看福尔摩斯,看他给自己打可卡因,我觉得难以置信;后来,看到邓第斯吸食那些白色的粉末,突然就觉得他不是圣人,只是个自私的人。唯有看直江让伦子给自己打针,看他不再痛苦,我才觉得心安理得。看他睡着,像婴儿一样,我但愿他就这样不要醒来……
直江欺骗病人,劝小桥医生面对现实,我居然就很平静的看了下去。他只是假装做了一个腹部的切开手术,好让病人相信自己的肿瘤已经被切除了,然后让其等死;他让小桥医生用红色的药水代替血液输入患者的静脉,好让他相信,医生正在全力医治他,然后任其自流。虽然这些非常残忍,但对于已经不可救治的病人来说,这样的心理暗示,已经是非常人道了。
因为无法医治,所以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必然的。并不是尽可能延长他们的生命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医治,延长他们的生命,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患者家属的负责任,能让他们最终接受自己亲人的离去。直江曾这样说:“不是让患者甘心死去,而是让他的家属甘心接受他这样的死亡。”就像最后他面对自己必将到来的命运,他在给伦子的遗书中写道:“对于什么时候死亡以及死亡的必将到来,作为医生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需要敷衍,也不需要安慰。死对于我来说,不是无也不是零,更不会成佛,也不会有魂灵的存在。死亡什么都不是,就是手掌上的一捧灰,吹掉后就消失了。仅此而已。”
一开始接触到直江庸介,我反复想着,如果拍成电视,该让谁来诠释这个角色?原本觉得唐泽寿明会很适合,可惜他不够孤独;于是,想起了野村万斋,然后抑制不住地暗自好笑;等到最后,我忽而就觉得,这个故事不适合拍成电视,或电影。就像王安忆的《长恨歌》,只应该存在于读者的想象中,当真的变成了实物,失望之情是成百上千注定的。和贱贱一起看电影《长恨歌》的时候,我们达成的共识是“关锦鹏以前大概是拍警匪片的”,最后,贱贱将埋在心底的想象吐了出来,那就是《长恨歌》该有很多意象,那是精髓,比如王琦瑶等待李主任时墙上划过的影子。那么,如果他看过《无影灯》,不知道会怎么安排他理想中的场面呢?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在我所认知的世界,我估计很有可能将它拍成一部悬疑片,或者纯情的爱情文艺片,偏重哪一样,我都不要,所以干脆还是不拍得好。
但是,那个北国风光的画面,我却久久不能忘却。O jiang 推崇的悲剧美,是大多数日本人的审美,在这本书里同样存在。然而我开始就说,除了这种悲怆的美外,我感到欣慰。我想我已经无意识的进入到欣赏病态美的范围了。就像王云所说的林黛玉性格中显露的欣赏美的意识:留得残荷听雨声。
正月的北海道,穿着和服的女子在街上走过。大雪覆盖了一切,远远只能见到人的背影,缓缓移动。就是在这样的画面里,直江带着伦子,站在支笏湖边上,给她讲关于湖的故事,指给她看远山的风不死岳。很自然的,当直江告诉伦子,沉入这个湖的尸体再也不可能浮上来,因为都被湖底的树藤缠住了时,伦子闪现的是埋藏在底下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我想起的是《魔戒》里的死亡沼泽。
就是在那一刻,直江长久的看着平静的湖面,我隐约听到了一声叹息。
而那一夜,伦子请求直江,以后再也不要打麻醉剂了,“好的。”直江回答,“真的?”“是的。”直江一边笑着一边望着昏暗的窗外。这种释然的态度,是整个故事中,直江少有的,他像是摆脱了什么似的,那样干脆的回答,完成了早就安排好的计划那样,让人误以为,新的,美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直江死得太美了。在寒冷的北国,在冰冷的像医院里的无影灯光一样的支笏湖湖底。这个寂寞的被死亡的脚步追赶着地医生,最终选择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从船上跳下去的一瞬间,究竟是不是甘心呢?他依然带着惯有的冷漠的表情,还是一丝解脱的微笑呢?《钢琴教师》里的女主角,在最后入海的过程中,痛苦的挣扎着,那么直江呢?
我说他死得太美了,是因为渡边并没有详细地叙述直江的死。我就能够相信,在那一天,直江在船上抽完了他的烟,随后平静地沉入了湖底。没有挣扎,只是不停地下沉,直到最后,湖底的树藤将他紧紧地缠绕,缠绕他的脚,缠绕他的手,他被这些树藤包围着,连同他无处躲藏的寂寞,而他像睡着了一样,任凭外面的世界风雨飘摇,摇晃着像他沉入湖里的头发,这就是他的最后一支麻醉剂。湖水翻腾了几下,就恢复了平静,宛如这个世界从没有一个叫“直江”的男人存在过,北国的雪依然飘,风继续吹。只是直江不见了。
这种美,充满了邪恶。当我读到“樱花树下埋着死尸”这样的句子时,我就想到了“支笏湖底,树藤缠绕着直江”,我喜欢这位医生,大概也和这幅画面有关系吧。还有就是那不可抗拒的命运,而直江选择用一种寒冷来对抗另一种寒冷。
对于这个男人,我说过,我对他充满疼惜。他说:“不可思议的是在死亡临近的时候,我才对人世间的一切看透了。在此之前的奋斗精神、正义感和观念性的看法全都变得索然无味了。而面纱背后的善与恶才让我倍感留恋。”他终究是留恋的,如果不是这种命运,或许他就会一直微笑下去,做他的大学讲师,搞他的研究,如果有幸结识小桥医生,一定是并肩作战的好朋友……然而,现在,他隐瞒着所有人,直到死后,才被人理解,他就是带着这种空荡荡的寂寞沉入支笏湖,无限眷恋,夹杂着无限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