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两年受降成梦影
黎明时分，匈奴军前锋行进到郅居水南岸的时候，与赵破奴遭遇，双方在河谷地带展开厮杀。养精蓄锐的汉军士气分外高涨，中军司马与匈奴当户接战，双方大战十数个回合不分胜负。
从事中郎正要转身传令，就听见雨中传来“喔嗬嗬”的声音，一阵接一阵地朝汉军涌来。
到这时候，赵破奴的脸上才有了活色，他对从事中郎和中路司马下令道：“事已至此，接应已成泡影，我军当务之急是向受降城撤退，与公孙将军会师拒敌。传令左路司马迅速南撤；右路司马在距受降城二百里处接应我军。”
耶律雅汗举起马奶酒，高声道：“为了部族，为了各位的前程，干！”
可左骨都侯的军队在哪里呢？自上个月送走前来联络的匈奴使者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公孙贺闻此，便不敢此时再把来自大宛的消息禀奏给刘彻了。
巴尔呼和乌云其“嗖”的拔出腰刀，背靠背站着。他们朝四周看了看，顿时惊呆了，那里哪还有左大都尉的哨兵呢？现在全都是乌师卢的卫队，在洼地周围形成一道人墙。
公孙贺在接到皇上的诏命时，跪在宣室殿里，以“鞍马骑射为官，材诚不任丞相”为由而拒受印绶，惹得刘彻拂袖大怒而去。
耶律雅汗道：“他也许是母羊下了崽，也许是猎狗生了小狗。不用等他，我们继续吧。”对乌尔禾吉他还是放心的，他看着乌尔禾吉长大，平日里乌尔禾吉也拿他当父亲看。
敌军的用意赵破奴看得很明白。他率领数百骑，拨开箭雨，舞动长枪，把一个个匈奴弓弩手挑在地上。身后的将士被将军的气概所感染，一个个奋力拼杀，匈奴弓弩手在留下一批尸体后，纷纷后撤。
赵破奴一摔马鞭，有些急了：“严令各部加快进军，务必于明日中午前与公孙将军会师。”
四只碗刚碰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喝下马奶酒，突然一支飞箭过来，不偏不倚，穿过查尔奴的脖子。
在从事中郎即将离去之时，赵破奴又喊道：“命令将士提高警觉，谨防埋伏！”
刘彻坚决地摆了摆手道：“罢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朕眼不见心不烦。”
公孙贺道：“公孙将军从受降城送来奏章，请皇上圣览。”
刘彻看了包桑呈上来的奏章，终于相信左骨都侯举义失败，赵破奴的中路军和左路军全军覆没。
查尔奴道：“汉皇最嫉恨的就是伊稚斜单于杀了他的姐姐隆虑阏氏，所以我们一定要活捉乌师卢。”
赵破奴的心在滴血，他所带出来的将士，大部分都是农家子弟，每个人都被一大家人盼九九藏书望归去。
耶律孤涂很鄙夷这位出卖主子的年轻人，不无讽刺地说道：“朝他们喊话，要他们上来，跟本侯回去受审。”
耶律雅汗没有回应，他只是觉得自己和乌尔禾吉都很可悲。
赵破奴立即正色道：“你是想让大军陷入匈奴军重围么？赶快加速行军，违令者斩！”
赵破奴见匈奴当户力猛，大吼一声：“司马退下，待我取其首级！”
“赵将军为乌师卢单于所掳。”
这是第三天的午后，草原在干旱了几个月后，天空中终于铺开了厚厚的黑云，似要下雨的样子。赵破奴率领七千余人离开郅居水岸，向东南方撤退。
从事中郎看着滚滚而来的敌军，惊道：“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公孙贺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收住了话头，但内心已打定主意，要见一见皇后卫子夫。
“公孙将军坚守受降城，乌师卢见久攻不下，又怕中我军埋伏，遂向北撤退了。”
匈奴当户听到身后有人怒吼，一时分心，就被赵破奴挑下马去，立时毙命。
从事中郎在风中展开地图，瞅了一眼回道：“照图上看，现在至少还有四百里。”
因为距离太远，一切都有些影影绰绰，可耶律雅汗仍能在密集的人群中，分辨出那熟悉的身影。
他也没有想到，看破他计策的不是别人，而是已故匈奴骁将呼韩浑琊的三弟呼韩昆丁。他断定赵破奴一定不会北进，而必然会向受降城突进。
太初二年正月，窝囊的石庆在丞相位上度过了八年之后去世了——这是公孙弘之后唯一善终的首辅。大臣中竟没有一个人愿接任丞相的，他们不是称病请皇上赐告，就是以年迈体衰而请致仕回乡。
平心而论，公孙贺觉得赵破奴的遭遇完全是因为左大都尉举事失败所致。可现在说这些皇上会听么？他正踯躅间，刘彻又问话了。
此刻，在烈火的炙烤下，黄羊发出浓浓的肉香。烤肉的卫士每翻一次，都会向冒着油脂的羊肉上洒下各种佐料。
时间紧迫，已不容他召集各路司马议事。赵破奴焦虑地对从事中郎道：“传令下去，命左路司马向北，造成向单于庭进军之势，使匈奴军不敢轻易南下；右路司马向受降城方向突进；中路军跟随本官直击左屠耆王军。”
原来是昨晚相约的封都尉乌尔禾吉没有来。
在这样的天气行军，一旦下起雨来，就会面临意想不到的危险。赵破奴勒住马头，问道：“距受降城还有多远？”
“这什么？莫非他也让朕在一个弹丸之国面前颜面扫尽。”
“那赵破奴呢？”
“九_九_藏_书_网太阳神啊！我们来了……”
“完了？怎么可能就这样完了呢？”刘彻反复看着右路司马的上书，似乎不相信这一切。
乌尔禾吉被左大都尉的夫人抱回家时，几乎没有了体温，是夫人用自己的身体救活了他。
马队飞驰而过的地方，蓑草一片片倒下。
“公孙敖呢？”
从事中郎命人送来茶水，使者一饮而尽后，遂将自己的遭遇一股脑道出：“卑职奉左骨都侯之命，前来报告会合地点，不料中途被单于抓住。乌尔禾吉向单于告了密，左骨都侯等人被围自焚身亡。卑职在射杀乌尔禾吉之后奋力逃出，现在，左屠耆王的大军已向浚稽山而来。”
赵破奴令从事中郎挥动战旗，召唤部属朝余吾河北岸退却。
公孙贺呈上自敦煌发来的奏章，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打量着刘彻的情绪。果然，刘彻看了没一半，就已是脸色铁青了，他对包桑喊道：“传御史大夫児宽、搜粟都尉上官桀等前来议事。”
查尔奴不说话了，他在心里嘲笑他们比牛还蠢，一点也不懂大人的心思。他明白，左骨都侯是借狩猎的机会躲开乌师卢单于的眼线，以便商议如何归降大汉。昨夜，他只对查尔奴坦白了自己的心事。举事的日期越近，他的心就绷得越紧。
查尔奴当户的黑马老了，总比这两位当户慢了许多，当他好不容易追上前面的马尾，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两位大人刚才说什么呢？”
乌尔禾吉的母亲是汉人，曾在汉匈交战中被裹挟到匈奴。她不甘背井离乡，就在一个深夜，将乌尔禾吉托付给她的牧羊犬，然后自己骑马逃到塞内。
以八万之众对七千人马，匈奴军胜券在握，呼韩昆丁建议乌师卢单于不急于阵前肉搏，要他发挥强弩优势，轮番射杀敌人。
“速令中路司马率军朝南突围，能出去多少就出去多少！”赵破奴挥动着手中的长枪，一马当先地冲进了敌阵。
耶律雅汗从卫兵手中接过火焰熊熊的蓑草，先点燃了自己的皮袍，接着又把火引向两位当户，最后才点着了卫兵。
耶律雅汗狠狠地摇了摇头，把乌尔禾吉从自己情感中彻底扫了出去，他向身边的两位当户问道：“二位后悔了么？”
秋日短暂，刚刚过了申时一刻，天就渐渐昏暗了，赵破奴看了一眼血色的残阳，刚刚在中军大帐坐下，就见从事中郎带着一位浑身是血的九_九_藏_书_网匈奴人进来，原来就是上次来联络的使者。
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是雄鹰就该撞死在崖壁上，而不能做了猎人的俘虏。”
浚稽山矗立在郅居水南岸。
赵破奴飞身上马，朝远处眺望，只见成千上万的匈奴骑兵从四面飞驰而来，马刀汇成的丛林，搅动着雨雾。
查尔奴听着听着，就愤恨出声来：“我的兄弟也是当户，就因为为被关起来的族人说了几句话，就被杀了……”
他们倒地后四溅的火星，很快将洼地变成一片火海。
傍晚时分，风越刮越大，天空飘起了小雨。从事中郎来报：“大军已疾行数百里，将士疲惫，可否休整一下？”
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只闪过一句话：“皇上！一切都完了！”
“属下的父母都被乌师卢杀了，属下孤身一人，死而无憾。”
从坡上传来右骨都侯耶律孤涂老迈的笑声：“哈哈哈！本侯身历三位大单于，还没有见到哪家部族举事会成功的，你们想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呢？”他转过脸，要乌尔禾吉站到前边来。
赵破奴顺着声音上前抚着卫兵，天哪，他的双腿从膝盖以下被匈奴军砍掉了。
这情景，强烈震撼着耶律雅汗的心，走兽都知道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为人掳的道理，何况人呢？他跳下马，用马鞭拨拉了一下羊头，竟发现除了羊头顶有细小的血渍外，黄羊整个身体都干干净净的。
他摸着卫兵的脸颊道：“你还是个孩子啊……你先躺着，我去弄些水来。”
耶律雅汗一个虎扑，紧紧地抱住查尔奴：“查尔奴！你怎么了，查尔奴……”
乌云其忙打圆场道：“我们在说大人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眼看到手的肥羊硬是不让属下狩猎。”
包桑不敢怠慢，急忙出殿去了。
“大人这是要干什么？他是在怜悯黄羊么？”巴尔呼当户迷茫地问着身边的乌云其当户。
而乌尔禾吉的可悲在于，他并不知道乌师卢单于最恨的就是背叛主子的软骨头，现在还对未来抱着幻想。
几位当户已跟了上来，耶律雅汗要卫队长布置好岗哨，然后就牵马下了坡。
那只黄羊几度摔倒，又几度挣扎着爬起来，拼命向前奔去。它发现前面有一块突起的石头，就绝望地撞了过去。石头上飞溅出血花，黄羊痉挛了一会儿，就慢慢平静了。
查尔奴睁开眼睛，艰难地说道：“大人！乌尔……乌尔……叛徒……”
刘彻将奏章摔在案头，朝公孙贺怒吼道：“此建元以来最大耻辱，赵破奴误国。”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南方高喊道：“汉皇啊，请你拯救匈奴百姓九_九_藏_书_网吧！”
他一下子扑倒在赵破奴面前道：“赵将军！大事不好了！”
耶律雅汗对成功充满了信心，他要查尔奴将具体部署通报给大家。
赵破奴收回长枪，观望了一下河谷地带，只见汉军已将匈奴军团团围住，喊杀声激得郅居水发出一阵阵呜咽。到了巳时，匈奴军大势已去，纷纷投降。
包桑道：“御史大夫正在病中，已请告多日了。”
“难道你没有听懂朕的话么？”
卫士把烤好的黄羊抬了上来，耶律雅汗从腰间拔出尖刀，狠狠地插在黄羊的腹部道：“为使匈奴百姓少受血光之灾，本侯决计生擒乌师卢，然后归降汉朝。”
左骨都侯耶律雅汗紧紧追着前面逃跑的一只黄羊，一跑就是十几里。有几次，那猎物明明早已在射程之内，他都拦住了卫士举起的弓箭，喝令继续追赶。
接下来是耶律孤涂的话：“给你们半个时辰，再不回头，休怪本侯无情！”
其实，公孙贺压根儿就不想做这个丞相。
乌尔禾吉被两个士卒押着，看上去很狼狈，也许是心中有愧，也许是生命受到威胁，他被风吹来的喊声显得十分苍白：“义父，放下刀吧！单于已知道了你们的全部罪行，早点投降，也许还能落个活命。”
“这……”
跟在他后面的几位当户都不解，但还是急忙策马跟了上去。
“大家也看到了，自乌师卢即位后，对非呼衍氏、兰氏和须卜氏的部族大肆杀伐，现在是人人自危。如此下去，匈奴会自取其灭啊！”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头霎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不好！我们中了埋伏！”
秋风吹着天上的云团，自西向东涌动。赵破奴觉得那云低得伸手就可以抓下来，他的心十分沉重，眉头也挤得很紧。
赵破奴的军队，在这山林中驻扎已经六个月了。
“谁说不是呢？昨天一次就杀了三百多人，刽子手的刀刃都卷了。”巴尔呼附和道。
汉军远途而来，弓箭有限，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一千多将士死于箭下。
查尔奴喘着气：“那好啊！我就告诉左骨都侯，说你们背后妄议他。”
“我本农人，如今没了双腿，以后也无法苟活了。请将军给我一刀，也少了许多痛苦。”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该给这个汉族弃婴那么多关爱，更不该将他视作亲生，而把许多举事的细节告诉他，并让他做各个当户之间的联络人。
“好！拿火把来！”
耶律雅汗回望了一眼四面的高地，确信安然无恙时，才对面前的三位当户道：“本侯今天以打猎之名邀各位来到这里，是要告诉大家一件天大的事情……”
他又喊卫兵，只听见暗夜中传来微弱的呻吟：“赵将军！我在这里。”
查尔奴突然打断道：“侯大人没发现少了一个人吗？”
查尔奴俯下身体，在羊皮上画线部署，从怎样麻痹左右屠耆王，到怎样擒拿左右大将军；从怎样争取左骨都侯，到如何包围乌师卢的穹庐，几乎都涉及到了。
耶律雅汗又向身边的卫兵问道：“你害怕么？”
可他没有想到，在他与匈奴军前锋激战之时，乌师卢率领的八万骑兵已将他的左路歼灭在东撤途中，并在距受降城四百里处的丘陵地带设伏，等着他的到来。
安顿好使者歇息，赵破奴的情绪顿时沉重了，他埋怨左骨都侯不谨慎，不仅害了自己，也将汉军置于被动之地。
天完全黑了下来，匈奴军停止了进攻。赵破奴拖着疲累的身体靠着一棵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吩咐从事中郎到河边弄些水来解渴。他喊了数声却不见回应，凭着直觉，他知道从事中郎已殒命疆场。
乌云其从地上揪起一把蓑草，扔进火堆：“他们简直是一群野兽，不但杀了自己的兄弟，还把他们的心掏出来烤了吃。”
乌云其摇了摇头：“我也觉得奇怪，难道大人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吗？”
公孙贺问道：“皇上，此事要不要宣太子一同商议？”
第一次独当一面，赵破奴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与过去是多么的不同，没有人为你拿主意，一切都得靠自己。
他刚刚把头盔伸到水里，就被从身后落下的网给罩住了……
巴尔呼笑道：“好狼从不吃陈肉，好话从不说二遍。”
赵破奴摆出这样的阵势，就是要给左屠耆王造成汉军早已洞悉其目的、张网以待的错觉。果然，当晚左屠耆王没有大规模进攻，而只派了前锋做试探性进攻。
“草原上只有兔子才后悔，什么时候见过雄鹰后悔过呢？”
“这个各位不用担心，汉皇十分看重本侯举事，他于去年派遣公孙敖在漠南筑城，迎接我军，前不久又派遣赵破奴率部到浚稽山接应，如果没有差错，我的使者此时正在前往汉营途中。”
其实，这件大事耶律雅汗早已与他们谈了多次，因此大家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乌云其还是担心，左骨都侯势单力薄，难以对呼衍氏、兰氏和须卜氏形成围剿。
“西边怎么样？贰师将军现在何处？”
耶律雅汗命卫士抬了黄羊，他便登上高坡，眼前就呈现出一片洼地，虽然已是秋天，草色泛黄却依旧十分厚实。他很满意这地方，如果没有人泄密，谁能想到密草丛中聚集着一群密谋起事的人呢？
耶律雅汗借着灼热和疼痛，一把将两位当户和卫兵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