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纯真的秋天 尸体
17
“你说的那些故事只有对你自己才最有意义。如果你为了不想拆散这群朋友而继续跟我们在一起,最后你只会和我们一样,考试拿个六十分,不留级就好。上高中以后,还是上那个鬼技艺班,跟那些笨驴混在一起丢铅笔、抛橡皮擦,经常被留校处罚,甚至遭停学处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你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样弄一辆车,好带女孩子去跳舞或泡酒馆胡闹一阵,不久你就跟她结婚,然后在什么破工厂或鞋店里消磨掉下半辈子,或甚至在养鸡场拔鸡毛。于是你那大饼的故事永远也没写出来,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因为像你这种满脑子浆糊的聪明人到处都是。”
“我是说也许,只是也许而已。也许我拿了钱到史老师面前认罪,也许那些钱一文也没少,不过我还是放了三天假,因为那笔钱一直没有出现。也许第二个星期史老太婆来上课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条全新的裙子。”
“六点半扎营,”柯里向大家保证,“有没有意见?”
“怎么样?”
柯里笑道:“生命本来就是一场骗局,知道吗?我是说,你看看我们。”
“我还真他妈的希望我是你爸爸!”他生气地说道,“如果我是你老爸,我才不会让你说出要进技艺班这种话来!上帝赋予你某种天赋,可以编故事的天赋,然后它说:孩子,这就是我们给你的东西,请尽量不要把它弄丢了。可是如果没有人从旁提醒,小孩子一定会把什么都丢了。如果你的家人没办法提醒你,那么也许我就该这么做。”
“我有几根烟,”他说,“从我老爸的柜子里弄来的,一人一根,吃过晚饭以后再抽。”
“柯里,”我问道,“你为什么不上升学班呢?你够聪明了。”
“什么?”不过我想我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晚饭后的一根烟,抽起来最舒服。”柯里说道。
“我想跟你们在一起,难道就是蠢驴?”
“所以我才不想说。”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仿佛在想要不要告诉我什么事情。我们的脚步放慢下来,魏恩与泰迪离我们足足有半英里远。太阳已稍稍下沉,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空隙洒下来,把周遭的一切都变为金黄色——不过是一种很俗丽的金黄色九九藏书网。铁轨向远方延伸而去,在渐暗的天色中似乎一闪一闪的,星形的光芒四处闪烁着,仿佛是某某富商假扮成工人沿着铁轨每隔六十码掩埋一颗钻石一样。天气仍然十分灼热,我们全身冒汗,汗珠顺着身体流下。
我耸耸肩。有谁会做好心理准备了呢?也许想到要回学校见见朋友会有点兴奋,而且会很好奇新老师是什么尊容——如果是刚从学校出来的新手,就可以欺负一番。滑稽的是,你甚至可能为了要回去整天上课而雀跃万分,因为等到暑假快结束时,你有时可能因为实在太无聊了,竟然相信自己可以学点东西。但是比起上课的沉闷,暑假的无聊又不算什么了,通常到了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大家就开始觉得上课很沉闷,第三个星期还没开始,你的心思已经转到其他地方了:当老师在黑板上抄写着南美洲的主要出口项目时,怎么样才能把橡皮筋弹到费斯克的后脑勺?如果把满是汗水的手在上了漆的桌面上磨来磨去,会发出多大响声?还有,换体育服装的时候,谁能在更衣室放个超级大响屁?学点东西,哈!
“不,我不这么想。”
他依然冷冷地微笑着。“如果牛奶钱是那些有钱人家的乖小孩拿的,你想那老太婆敢这么做吗?”
“来啰!”柯里喊道,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就跑了起来,我也开始跑,但在我追上他以前,他已经先我一步追上他们了。
“什么?”魏恩喊道,脸上的表情是沮丧兼怀疑,好像觉得自己受骗了似的。“谁说这故事好玩来着?到底后来怎么了?”
“这些都只是也许而已。”他说道。但我记得那条新裙子——棕色的花毛料,我还记得因为那条裙子,史老师看起来年轻、漂亮多了。
“嗨,有没有新的乐迪欧故事,戈登?”
“为什么办不到?”
“我想可以吧。”我说。
“别这么说,这故事挺好听的,”泰迪说,“从头到尾都很精彩,呕吐尤其过瘾。”
“我不要!”魏恩生气地说,“应该运用想象力的人是他!整个他妈的故事都是他编的!”
我瞪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想交回那笔钱?”
“我不知道。”
“然后,”我说道,“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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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叫他何猪,不过有些孩子也开始叫他——呕吐大王。”他愤怒地抬起手臂擦眼睛,我才发觉他几乎哭出来。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指紧紧陷进我的肉里摩擦我的骨头;他的眼睛死气沉沉,真像是刚从坟墓里出来的。
“你每次都这么说,别尽说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了。要不要把故事写下来?”
“真的?太棒了。”
“就像汽水冒泡泡似的从你嘴里吐出来。”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柯里和我互望一眼,柯里微微耸耸肩。
“七块钱左右。”
“这种事由不得我,都是由那些老师关在会议室里决定的,他们坐在大大的会议桌后面,嘴巴里只会说是、是、对、对。他们只重视你在小学的表现,还有镇上人对你家的印象好坏,他们只关心你会不会带坏那些升学班的书呆子。不过我也许会自己想办法用功,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但也许会试试看,因为我要离开城堡岩去上大学,再也不要看到我老头和我哥哥,我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在那里我没有任何污点,可以重新开始。但不晓得我办不办得到?”
“是啊。”我说着叹了口气。
“没有人会相信,”我悄声说道,“老天!”
我实在不想伤泰迪的感情,但我对于乐迪欧发生了什么事,实在没什么兴趣,“很抱歉你不喜欢这个故事。”
“去他的故事!我才不要跟一群娘娘腔一起上学,谢了。”
“谁?”我问道,心想他指的一定是老师,或者是像史老太婆那种坏人,居然用那种手段赚了一条新裙子;也可能是指他那常跟马瑞尔、比利混在一起的哥哥凸眼蛇,或者是说他爸妈。
我们一言不发地走了片刻。
“对,没错,”柯里说道,“我敢说一定就是这样。”
“我是说你的故事。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你好像可以讲成千上百个故事,不过,每次你讲的都是最好的,戈登,有一天你会成为伟大的作家。”
“我想他老爸也在观众中间,等他回家后,就把何猪打了个稀烂。”
“不敢。”我说道。
“也许。不过暂时不会,我得等故事说完一段时间再动笔写,现在先搁一搁。”
我咽下最后一口可乐,随即把瓶子抛入树林。
“啊,真过瘾!然后呢?”泰迪热心地问道。
他脸上的表情是一派坚决,并且带着不悦,仿佛他料到我会朝他挥拳似的。他这段话已经触犯了当时孩子群的大忌;你可以任意侮辱别的孩子,随便你怎么欺负他都可以,可是绝对不能说他父母亲一句坏话;这就好像除非你先确定晚餐桌上没有荤菜,否则绝不要邀请信天主教的朋友在星期五晚上回家吃晚餐一样。若是有人破了戒,说你爸妈的坏话,你就可以饱以老拳。
柯里站起身。“我们走点路吧。”他说道。天色仍然很亮,天空仍然是一片炙热的澄蓝,但我们的影子却开始拉长。我从小就记得九月的白天很短,时常一不留心就夜幕低垂——而我心中总希望每天都是六月,天色一直到晚上九点半都还是亮的。“戈登,几点了?”
柯里对我说这些话时才不过十二岁,然而他说话时脸上皱成一团,显得超龄老成。他的声调平板,不带任何抑扬顿挫,但听在我耳里,一股恐惧感却油然而生;他说话的口气,仿佛他已经活了一辈子了。
我并不想否认,想想看,有人——即使是你的朋友——这么清楚地了解你的一切,实在有点吓人哩。
“你只是个小孩,戈登——”
“柯里,那笔牛奶钱总共有多少?”
“我知道镇上的人都怎么看我们家,也知道他们怎么看我,或是他们料想我将来会是什么货色;从来没人问我上回有没有拿牛奶钱,我就这么放了三天假。”
“如果你让朋友拖你下水,你就是笨驴。”柯里终于说道,“我了解你,也了解你的父母,他们一点也不关心你,他们在乎的只是你哥哥。法兰被关在朴次茅斯监狱时,我爸也是一样,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对其他小孩很凶,动不动就毒打我们一顿。你爸虽然没有打你,不过这样也许更糟,他根本不把你当回事;如果有一天你告诉他你进了技艺班,你知道他会怎么说?他会把报纸翻到另一版,然后说:‘那好啊!戈登,去问问你妈晚饭吃什么?’你别想否认,我见过他。”
“到底是不是你拿的?”我问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如果你觉得我应该问,那我一定www•99lib•net会说你疯了。
“你的故事真好听,”柯里突然说道,“他们两个太笨了,根本听不懂。”
没有人反对,于是我们开始走,没多久,城堡河就被我们远远甩在后面,连水声都听不见了。蚊子嗡嗡叫着,我在后颈上啪的一下打死了一只。魏恩与泰迪两人走在前面,好像在讨论什么复杂的漫画书交换计划。柯里走在我旁边,两手插在裤袋里,衬衫垂在膝盖与大腿上,好像围了围裙一样。
“不,故事没那么好,胡言乱语罢了。”
“多谢了,老爸。”
“如果你不去,那你就是蠢驴。”
“你必须运用你的想象力。”柯里耐心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会失学?”
“所以应该说,我偷了牛奶钱,而史老太婆又把那笔钱从我身上偷了去。你想如果我把这事情说出去,我——法兰与凸眼蛇的小弟弟,你觉得会有人相信吗?”
“对啊,后来何猪怎么了?”泰迪依然追问不休,“快点儿!戈登,告诉我们。”
“是啊,”他说,“没错,是我拿的。”他沉默了片刻,望着前面的魏恩与泰迪。“你知道,泰迪知道,大家都知道,我猜连魏恩都知道。”
“对啊!如果是他们拿的,史老太婆就会说:‘好吧,好吧,这次就算了,不过我得打你几下手板,假如你下次再犯,我就得把你两只手都打肿。’可是拿钱的人是我……唉,也许她想那条裙子已经想得太久了,反正她的机会来了,而她并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只怪我居然笨得想去交还那笔钱,可是我绝对想不到……想不到一个老师也……唉,谁在乎呢?我提这件事干什么?”
而他却说:“戈登,拖你下水的就是你的朋友,难道你不知道吗?”他用手指魏恩与泰迪,他们俩已停下脚步,等我们赶上去,不知正为什么事而笑着,其实应该说魏恩笑得肚子都快破了。“你的朋友会拖你下水,他们就像是快要淹死的人,紧紧抓住你的腿,你救不了他们,只能跟他们一起沉沦下去。”
“谁说的?我们玩得很愉快。”
“没错,你一定会,也许有一天你缺乏写作题材的时候,会把我们写进去也不一定。”
我凝视着柯里,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对我微笑着,但只九_九_藏_书_网有唇角的肌肉扭动一下,他的眼睛则毫无笑意。
“上初中,”柯里说道,“戈登,知道吗?到了明年六月,我们就会失学了。”
“后来也许我觉得很难过,就想交回那笔钱。”柯里说。
“老天。”我喃喃道。
“刚才魏恩说什么?说你的结局骗人?”
我张嘴欲否认,随即又闭上。他说得对,尽管我对爸妈说,所有的嫌疑犯在证明有罪之前都是无辜的,但我一直都知道。
“当然,”柯里说,“真是他妈的过瘾。”
“我的意思是故事已经结束;没有人知道以后的情节如何,这就是结局。”
他抓住我的手臂。“别这么说,连想都不要这样想,他们听得懂你的故事,不像泰迪跟魏恩。”
“因为初中不像小学,你会上升学班,我、泰迪与魏恩上技艺班,跟其他低能儿一块打撞球,做做烟灰缸、鸟窝,泰迪甚至得参加补救教学。你会认识许多新同学,许多聪明的家伙,事实就是如此,戈登,这就是现在的制度。”
“你可以说他把老爸杀了,然后逃到德州去加入骑警队。”泰迪说,“这样如何?”
“是啊,真过瘾,真棒!”魏恩赞同道,“不过泰迪说得对,结局有点骗人。”
“我们走吧,”泰迪说,“不过我们最好在天黑前扎营,才能捡柴生火,而且我也饿了。”
“快啦!你们真是慢吞吞的!”魏恩喊道,仍然笑得厉害。
我瞥了一眼手表,方才惊觉已经五点多了。
“‘我宣布这个比赛不分胜负。’然后他放下麦克风,从舞台后面下台直接走回家。他的母亲待在家里,因为找不到人照顾何猪两岁的妹妹;她一看到何猪走进来,脖子上还系着满是呕吐物与蓝莓酱的围兜,便问:‘大卫,你赢了吗?’何猪不发一语,只到楼上的房间,锁上门,躺在床上。”
“这结局真差劲。”泰迪悲哀地说。
“现在没有,也许我会想到一些故事。”
“除非我真的想不出东西写了。”我用手肘顶他一下。
我笑了,柯里也是。
接着又是一阵缄默,后来他突然问:“你为开学做好准备了吗?”
“你是说我可以认识许多娘娘腔?”我说道。
“人的因素,有人会拖你下水。”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泰迪问。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