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书读不懂怎么办?
——有关阅读的困惑
为了制止灾难性结果的发生,将军返回圣菲时带了一支部队,并期望在途中集结更多的兵力,以便再一次开始他推进统一的努力,当时他曾表示,那是他一生中关键的时刻,就像他奔赴委内瑞拉制止那里的分离活动时说的那样。如果他能稍微反思一下,他就会明白,二十多年来他生命中没有哪一刻不是决定性的时刻。“全体教会、全体军队和民族的绝大多数都是支持我的。”后来当他回忆当时的那些日子时,他这样写道。尽管存在所有这一切的优势,他说,已经反复地证明,当他离开南方去北方或离开北方去南方时,他留下的地方就在他背后丢失,新的内战就使它变成废墟。这就是他的命运。
尽管暂时把这一切困厄归结为命运,好治疗自己的不解和创伤,但《迷宫中的将军》清楚显示,玻利瓦尔并没因此停止他痛苦的思索,他的命运归结处理也从未上升并凝结成宗教性的归皈,从而得着“凡劳苦背重担的人到我这里都能卸下”的不必思考安息。玻利瓦尔还是要问答案,问他解放的大南美国何以一眨眼间又复归分裂瓦解,他在此困惑如迷宫的突围行动至死方休,或甚至不休,他最终的绝望遗言是这么说的,而根据他这遗言所取的书名“迷宫中的将军”也显示是这样子。
能不能就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这部他辉煌小说生涯中最满意的作品,说的就是“困惑”二字呢?——这种问法,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胡适之,想到他读张爱玲小说《秧歌》在序言中说的话。事实上,胡适之还说得更简洁,他只用了一半的字数,也就是一个字:“饿。”他慷慨断言,张爱玲用了十万字,只为了写一个“饿”字,不晓得这是对小说家绕圈子说话本事的无上恭维呢,还是对小说家啰里啰唆习性的抹角骂人法?
没关系,历史上毕竟很少见像胡适之这样,如此乐于谈文学不倦却又对文学懂这么少的怪人。这里,我们的确要来想“困惑”这个题目,或白话些具体些,书读不懂时怎么办——这真的是个很困难的题目,我们极可能连具备安慰程度的有限答案都得不到,而我们又同时都心知肚明,这极可能就是阅读的最大一个障碍,而且当头棒喝,总是在才开始阅读,既未让阅读成为习惯又未在思维形成足够韧性和有效抵御纵深时就一斧头砍下来,当者披靡。
为此,我们先找来一段话放着,作为理解的背景,更作为心理安慰的必要措施,说话的人一样来自南美洲,更南些的阿根廷,他就是博尔赫斯,一个伟大的作家,一个了不起的阅读者,而且真的聪明绝顶。和玻利瓦尔一样,他也是个终身疑惑至死不休的人,但博尔赫斯说这段话时却是喜悦的、享受的,语气中仿佛有音乐跳动。
这是博尔赫斯一九六七至一九六八年间在哈佛大学诺顿讲座第一讲《诗之谜》开头的开头就讲的:
事实上我没有什么惊世的大发现可以奉告。我的大半辈子都花在阅读、分析、写作(或者是说试着让自己写作),以及享受上。……所以,正如我说过的,我只有满腔的困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快要七十岁了,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都贡献给了文学,不过我能告诉你的还是只有疑惑而已。
伟大的英国作家与梦想家托马斯·德·昆西写过——他的著作有十四巨册,篇幅长达几千页——发现新问题跟发现解决老问题的办法比较起来,其实是同样重要的。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告诉你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只能提供你一些经年累月以来的困惑而已。而且,我为什么需要担这个心呢?哲学史为何物?哲学不过是一段记录印度人、中国人、希腊人、经院学者、贝克莱主教、休谟、叔本华,以及所有种种的困惑史而已。我只不过想与你分享这些困惑而已。
博尔赫斯当然是谦逊的,但我更加相信他的真诚和慷慨,因为困惑统治着无垠无涯的思维王国,相较起来,有着明确答案的地方,只是零星散落其间的城市,只谈这个,真的是个太小的题目了。
除了“原来连博尔赫斯这样的脑子也困惑”之外,我们更感觉鼓舞的是,博尔赫斯的兴味盎然和玻利瓦尔的绝望叹息恰成对比(我个人坚信记录者和翻译者在语气的掌握上都是尽职的),也许这正是告诉我们,困惑从人生现实转进阅读的思维世界之中,面貌会慈眉善目得多。我觉得我们有理由相信,它尽管仍旧严酷地考验着我们的心志承受能力,但至少它不再毁灭我们什么,不再夺去我们什么,就像它破坏玻利瓦尔的南美洲统一国家大梦,把他征战得来的土地再一块一块拿走一样。我们一无所失,只除了单单纯纯的不解、不满足、不甘心、不相信,还有一颗始终悬浮着放不下来的心而已。
陌生·困惑的童年样貌
这真的相当值得取法(你看,我并不是反对读书方法的人吧),不是真要费神去找枫树或一段行程够长的捷运(台北大概只北淡线可用),而是跟自己作个约定,并赋予一个抖擞精神的特殊阅读形式甚或仪式,不问青红皂白地拼它一段时日,的确不难有坦克般不可阻挡的声威和顽强碾过各种障碍的好效果。尤其大江的做法又是常设性的,不是一次性使用,他的阅读生命中于是就永远有了对抗陌生难读之书的机制,除了死亡,看来什么都拦不住他。
就是因为这样,进入阅读世界便需要多一分勉强多一点决心,尤其在最开始时,可能还要有某种“徒劳无功阅读”的牺牲的必要——这说来惭愧也是我个人年轻时日跨领域念经济学和物理学的真实惨痛经验,总至少有半年以上的时间吧,你一本一本书地读(有的活生生啃完,有的实在没办法半途废在那里),第一次深刻感觉到文字http://www.99lib•net符号的神秘,奇怪你每个字都认得,可是它们为什么会在一起?它们这样子挤在一起是打算告诉我什么?
然而,为什么进入阅读领域的陌生感会比较不容易成功克服呢?我猜,有两面的原因。
另一面则是责无旁贷的我们自己,我们能跑就跑的动人闪躲本能。毕竟,生活中袭来的陌生感,不管它是上学、搬家、当兵、上班、提亲或出国旅游,你都知道此去不能回头,因此也就会给自己某种埋骨何需乡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的赴死决心;相对来说,合上一本书的动作太容易了,代价小(一本书浪费不看也才几百块钱),而且又没人看见不丢脸。
在谈困惑之前,我们先来谈陌生,一种小小的困惑,一个困惑的年幼时光——陌生,是我们所称“书读不懂”的第一阶段样貌,是进入阅读世界一定得下决心跨越的门槛,好消息是,它只
99lib•net需要决心就可以打败。
之所以提到这些,其实只是想指出来,我们每个人这辈子对“陌生”这件事其实都是有足够经验的,不是什么空前绝后的可怕事情,我们也都成功克服过它而且活下来,方式很简单,深呼吸,杵原地不落跑,面带微笑,逢人和善地点头致意,并假装没事般专注想着那个侮辱过台湾的英国威士忌系列广告词keep walking,让时间料理它,让时间如炉火般把生的煨成熟的。
也请记得,每一次陌生,不都代表你人生的一次扩展吗?
你当然没这样就懂量子力学或凯恩斯的一般理论,事实上那些生吞活剥的书日后再读也跟新的一样(只除了很多地方莫名其妙画了红线,想不出凭什么),但确实你也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领域的特殊语言、思维方式及其脉络、历史发展和掌故还有一些基本原理有了点概念,你知道自己可以上路了,取得了当九九藏书网一名学生的资格了。
距离我们当下能力太远的书当然可选择不看,但如果你壮哉其志打算进行如此“徒劳无功的阅读”,尝试逼自己硬生生读完超越自己能力的陌生之书,既然我个人鼓励人家做如此傻事,就得相对提供可能之道:日本最好的小说家大江健三郎提供过一个背水一战式的读书方法,这也是他自身的实战经验,非常有意思——这个经过大江写成了《树上的读书之家》一文。小时候,他在一棵大枫树的枝干分叉处铺上木板,建造成他一个人的读书之家,专门用来读最难读下去的书,“要是没书可读的话,也必须每天至少上去一次,看看树上之家的状况。我带着书爬上树,在这里不读其他书。这样一来,不知不觉间,就可以看完一本困难的书了。”长大后大江离开四国乡下和他的专用书屋,但这个“找个地方读最困难之书”的概念仍被他携带着持续下去,他改在无处可去九_九_藏_书_网的电车行程上读,当然没枫树书屋那样的风情,但大江说效果是一样的。
当然,还有第一次上床这桩生命大事,这请翻阅名小说家骆以军的任一本小说,这事他比较会写,也最敢写。
第一面是来自书籍的本质。我们说过,每本书都是个不同的世界、异质的世界,从时空、语言、视角、思考方式到事物细节。书籍构成了一个太密集又太辽阔的陌生世界群,走马灯般不断掠过我们眼前,很容易让我们晕眩,搞不清自己置身何处,所有破碎的印象全纠结在一起,就像参加那种“九天七国”超值旅行团一样:“如果今天是礼拜二,那这里一定是比利时……”
这样的经验对往后的阅读很有意义,毕竟,就跟我们生活中仍不时得进出陌生之地、和陌生人打交道一样,在阅读的世界里,永远有而你也天天会遇到你未曾涉足的新领域,在你熟稔的领域里也永远有新的书,在你念过的旧书之中也永远存99lib.net在着你不理解或还大有深入理解余地的空隙之处,但再来你的心情就笃定太多了,你对陌生这件事不再陌生了,你知道了它的边界和限度,你已经知道怎么对付它,或至少怎么忍受它了。
其实岂止是进入阅读世界而已,我们每进入到每一个新的世界、新的领域,首先迎面袭来的,便是这个混杂了害怕、不解、羞怯、眼花缭乱、不知所措、察觉到危险,但可能也带了一点点兴奋的陌生感觉,包括我们第一次上学,置身在满是陌生同学的教室之中;我们第一次搬家,整个新社区分不清东西南北;第一次当兵,那些搞不清军阶高低但肯定每一个都比你大、都打算整你个半死的陌生坏人;第一次上班,闯入一个他们彼此熟悉谈笑只有你听不懂的新办公室;第一次到女朋友乡下老家拜访,深切觉得自己一定是动物园跑出来引人围观并不断被喂食的某珍禽异兽;第一次出国,终于清清楚楚懂了什么叫异乡人异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