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来说,这套书我还是很喜欢的。但个人感觉,到后面这部分写得就有点潦草了,可能也是为了赶进度的缘故吧。
初读《明朝那些事儿》孙承宗、袁崇焕那一节的时候,确实觉得写得激情澎湃。但之后再去细细推敲,并习惯性地查找了一些反面材料之后,我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首先,孙承宗的所谓战略,看似积极进取,似乎满朝再无一人可与之匹敌,用当年明月的话来说,是“唯一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人”,但实际上,他所推行的战略,却是直接拖垮了明朝末年的财政,以致于灾荒和流民四起的时候,朝廷再无余力赈济和镇压,在战术上,所谓坚固的关宁锦防线,最终的效果也只是一个马其诺,甚至还不如,不仅仅因为其耗费和纵深远超马其诺,而且最后成了被围点打援的糖葫芦。而真正有深谋远略的人,恰恰是被他用一篇激昂文字和帝师的身份所挤兑下去、被后世清修明史抹煞、污蔑为无能的废柴的王在晋——而且当时满朝反对孙承宗的战略的声音绝不在少,只不过东林党的一贯作风就是一味向前、非黑即白、决不妥协和反思,全然不顾现实和大局。
而被当年明月等大肆宣扬的“抗命独守孤城“的袁崇焕,实际情况却是不顾撤退的命令,将几十万旦军粮丢弃在锦州、右囤和觉华岛,最终酿成惨祸:粮食被敌人洗劫一空,数万军民被屠杀殆尽,而所谓的宁远大捷,其实仅仅只是“坚守”了一天,就几乎城破,而这个坚守有多大的水分还是个问题,因为努尔哈吃的战略目标就是掠夺而非攻城,他抢到了物资、杀了人,其目标就达到,根本犯不着去死磕城墙。——对比一下南宋末年四川合州钓鱼堡,那可是坚守了整整 37 年啊,到南宋灭亡后好几年还在坚守,并且蒙哥就是死在 1260 年的一次战役中,并不是《神雕侠侣》中写的在襄阳被杨过用飞石打死,此战直接导致了蒙古为争汗位而分裂,从而终止了蒙古旋风在欧亚的进攻势头!
个人感觉,其文笔之犀利,条理之明晰,读起来也颇有点意思,倒也不比《明朝那些事儿》逊色。这样的文字,我觉得比单纯的鼓舞人心要有价值得多——那样的东西,从小到大的课本里从来就不少。
当然,要找到这样的反面材料,并不那么容易,不过稍微多花点功夫还是可以找到的,以上只是写得比较系统的。
其实仅仅只是分析当年明月自己的文字,基本上也可以得到类似的结论,只不过他自己在做结论的时候,却忽略了自己写下来的材料。例如,
比如,他第六册第十九章写袁崇焕“四十年平凡的生活,不断地磨砺,沉默地进步,坚定的信念,无比的决心:只为一天的不朽”,也就是说,攻城只进行了一天,这和历史上的攻城记录一打就是数月数年根本就没法比。
又比如,在第七册第六章写袁崇焕起复,找崇祯要八十万两白银做军饷,户部拒不办理,因为,没钱!他写到:
”事实确实如此,我查了一下,当时明朝每年的收入,大致是四百万两,而明朝一年的军费,竟然是五百万两!如此下去,必定破产。
”明朝,其实就是公司,公司没钱要破产,明朝没钱就完蛋,而军费的激增,应该归功于努尔哈赤父子这几十年的抢掠带折腾,所谓明亡清兴的必然结局,不过如此。“
这其实就从侧面反应了当时明朝财政的严峻形势,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在关外苦寒之地搞碉堡(大兴土木)、兵屯(养一大票战斗力匮乏的人,据碉堡各自为战,缺乏机动性),每年砸进去大笔的银子,孙承宗的战略眼光,真叫人无话可说——不讨论人品如何,至少能力上是不行的。而且这些台堡、兵屯的收益只怕也有限,毕竟当时是气候上的小冰期,关内都连年灾害、歉收以至于引发民变,更何况塞外,当时又没有杂交水稻这类东西,美洲的高产农作物也还没有开始全面推广吧...
自己还很虚弱,却还要拓地四百里去和别人决战?这不找抽吗?用的却又是这种“步步夯实”的乌龟战法,不被努尔哈吃拖垮才怪。虽然敌人很可恨,但在这一点上面,其实怨不得人家。而且从实际效果来看,要“进攻”,那就得把粮食、物资、马匹往关外运,结果又打不赢,城堡丢了,东西也就丢了,反而达到了资敌的效果,本来人家一穷二白,又没有生产能力,这样反而使敌人日益壮大。
相比而言,王在晋的战略就要务实得多,一次性投入 93 万两,在山海关修筑一道重城,把山海关修成一道雄关天险、冲边绝塞,在辽西四百里,搞个坚壁清野,打不赢敌人还饿不死他们吗?如果后金来攻,坚城之下,又没有补给,根本不可能久驻。再配合大棒加胡萝卜的政策,笼络一些比较听话的部落,这样要不了多久,自然消停了。
而且这种收缩战线的策略,一方面可以将更多的军费用来练兵,增强军队战斗力,有战斗力的军队,就根本用不着再修那么多碉堡了;另一方面,这样增强了调兵的机动性,也就不大可能出现像后来已巳之变那样,皇太极绕道蒙古,从大同、遵化一线进攻北京,关宁军却还在关外的情况。
其实,王在晋应该是久在军旅,打过倭寇,从地方行政到中央的兵部、户部、工部、吏部和刑部的基层和高层都干过,这即便是污蔑他的《明史》也没法抹煞的,并不是《明朝那些事儿》里面写的那样一无是处。显然他有更多的实践经验,所看到的国家方方面面的问题也显然有更宽广的视野,相比而言,孙承宗基本上只是在做教师的工作,虽然在大同待过,但不能据此就认定他一定理解了战争,毕竟,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另外,在第七册第二十一章,讲到孙承宗第二次经营辽东,大凌河被围困数月,数万援军也终究不敌皇太极,祖大寿只能通过诈降来脱困,这其实也从一个方面印证了当时关宁军战斗力不够,这些城堡成了被用来进行围点打援的诱饵的事实。
最后,当年明月写到:
“最倒霉的反倒是孙承宗,他开始砌城墙的时候,很多人就不服气,现在墙没砌好,就给人拆了,还收拾了施工队,于是又是一片口水铺天盖地而来,孙承宗比较识趣,一个月后就辞职走入了。
“历经三朝风云,关宁防线的构架者,袁崇焕、祖大寿的提拔者,忠诚的爱国者,力挽狂澜的伟大战略家孙承宗,就这么不干了。”
试问,如果一个人坚信自己的眼光、坚信自己在做对的事情,又怎么会仅仅听到别人几句口水就受不了,这可不是一个敢于任事的伟大战略家应有的表现啊!对比一下他以前写夏言、徐阶、张居正这些人物,面对别人的不理解和攻击是如何表现的?
而且,一个战略家,按明月的说法,提拔了袁崇焕,就算是看错了人,造成了这么一个烂摊子,现在还没收拾干净,就辞职走人,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从这段话也可以看到,当时的明军的战斗力,连守住现有的地盘都吃力,更别提在敌人的地盘上立营修城——如果有那个战斗力,又何必修城?
不过人都是有局限性的,作者有自己的观点和主观喜好,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而下意识地重视某些材料而忽视另一些材料,也很正常,人人都会犯的错误,可以理解,不必苛求。
不管怎么样,将明朝的灭亡归于天数,我觉得还是太过于牵强附会了一点。所谓明朝之亡,实亡于辽事,本质上来说,也是书生误国,而且要说这些人完全没有私心也怕未必,毕竟对这些人来说,留下一个千秋万世的英名也许是最重要的,因此自命不凡、大搞政绩工程也不奇怪,而虚报战功,历朝历代并不鲜见。
前面说到了南宋的钓鱼堡,也可以比较一下南宋四川的碉堡体系战略和孙承宗的碉堡战,为什么南宋的碉堡体系能够凑效,而明末的关宁锦防线却害了国家?我觉得可以从以下几点分析:
1. 南宋的四川,已经算是国家腹地了,其文化已经十分昌盛,这里的人更具有保家卫国的意识和中华文明的文化认同;而直到明朝,辽东依然是边塞地区,是和北方游牧民族接壤的缓冲地带,这里的人很多是迁入时间不长,不大可能有那么强的归属感。
2. 四川物产丰饶,在南宋时更是重要的税收来源,因此在这里组织防守可以就地补给;辽东则不然,农作物产量较低,又不像南方有大量的手工业,从关内运送物资,仅运输一项就是巨大的开销。
3. 四川的碉堡体系都是依山而建并且靠近水源,地势陡峭,山顶却比较平整,可以直接农耕和蓄水,成本较低,而同时这些地方即便在完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也可以独自撑数年,例如钓鱼堡,据说可以守至少十年,当年蒙哥进攻的时候,山上的守军扔了一筐鲜鱼下来,以示决心;而辽东,显然不具备这样的优势,基本是在平原,所有的城堡都必须完全新建,也显然不如山体本身坚固厚实。
4. 南宋的碉堡体系,因为自身足够坚固,因此也就有了可以互相支援的基础;而关宁锦,从后来多次的战役来看,则守不能固守,经常被搞出了敌方用来围点打援的饵。
关于南宋四川的碉堡体系,这些可参考这个:
《南宋末四川军民对蒙古的抵抗及其意义》
我当年读来的时候,觉得既有气壮山河的气魄,又有出师未捷的遗憾。当然,这毕竟是战败的历,不过我觉得恰恰是失败的历史,所能带来的教益更大——前提是她必须是真实和完整的!我们读历史,读人读事,是希望从中吸取经验教训,如果不真实或有遗漏,则容易误人子弟——正如多少年来的教科书一样。
当然,有些事情,没经历过的时候,想起来说起来都轻松,但真正到了那个环境下面自己去亲身体会的时候,才意识到真没那么简单。就像《甲方乙方》中“打死也不说”那一段,又或者,像这样,谈论历史的轻松,但真的放自己到那样的环境中去,即便多几百年没有错漏和误导的历史知识,真的是否能做好还是未知之数。
我们只是尽可能多地从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去面对我们自己需要解决现实困境,这才是最重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