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纯真的秋天 尸体
16
市长发现他原本主持的吃饼大赛,已成了医院中的流行性呕吐病房,于是他张开嘴想结束比赛,结果全吐在麦克风上。
格那镇的镇民都知道吃饼大赛的意义,并不仅是那五块钱——至少对比利而言并不是。这有两个理由:第一,比利赢了比赛之后,大家都会到加油站去恭喜他,而大半向他恭喜的人,会顺便把车子的油箱加满油。比赛之后,两个修车间有时候整个月都被订满,客人不是来换消音器,就是为轮轴上油等,然后边喝可乐,边跟忙着换火星塞或在排气管上找破洞的比利闲聊。比利每次都好像很愿意和客人聊天,这也是他在格那镇广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少说,多吃!”后排有人喊道,于是又一阵掌声响起——这一次更诚心了。
何猪把这些全看在眼里,一张大脸笑得很开怀,他的胃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甜蜜与欣慰——一种彻底完全的满足。他站起身,从查市长颤抖的手中接过微微发黏的麦克风说道……
施薇亚女王般地低头笑望着群众,蓝色头发在亮晃晃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她发表了一篇简短演说,说她好高兴这么多镇民出席纪念开始先锋的盛会,因为有他们,国家才如此伟大,而查市长将领导着本地的共和党员,往连任之路迈进;而在中央,尼克松和洛奇的团队也将高举自由的火炬——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蓝牙,对比利笑着。
“各位都准备好了吗?”查市长威风凛凛的声音透过扩音机传遍整条大街。
不过这会儿我得打个岔,告诉你何猪家的药橱里有一个空瓶子,里面本来装了八分满的橙黄色蓖麻油,这也许是大智大慧的上帝允许世上存在的毒性最强的液体。何猪来之前把这瓶油喝得一滴不剩,连瓶口边缘都舔干净;他的嘴唇扭曲,胃泛着酸,满脑子尽想着甜蜜的复仇。
年轻、没有经验、丝毫不被看好的何猪,正像着了魔似地猛吃,他的下巴机关枪似地扫起饼的上层外皮(比赛规定只需吃上层的皮,下层不必吃),吃完之后,他的口中突然发出好大的吸吮声,活像插了电的工业用吸尘器,随后他整颗头都埋在碟子里,过了十五秒钟,他抬起头表示已经吃完,双颊与额头上沾满了蓝莓的汁液,像极了巡回剧团中假扮黑人的白人歌手。他吃完了——而传奇人物比利连半个饼都还没解决掉。
格那镇小学的韦校长张开他那沾满蓝莓的嘴,责备地说道:“这真是……呃!”由于他特殊的地位与教养,所以遭殃的是他自己的碟子。www•99lib•net
“这位是我们的卫冕者,”查市长大声宣称道,“格那镇的比利!”
“吃完了!”他喊道,他的头从碟子里抬起来,比利才刚吃掉第二块大饼的上层外皮。
查市长高举胖手,随即手一挥,宣布:“开始!”
他吃完了第三块饼,叫着要第四块,领先了传奇的比利整整一块大饼,善变的群众发现出现了一匹黑马,于是开始拼命替何猪加油。
每一个参赛者上台后,双手都立刻被反绑,领口则敞得开开的,像极了《双城记》中即将上断头台的卡尔登。此时,查市长会透过戴先生的扩音器宣布参赛者的名字,同时在他们脖子上绑个围兜。卡文只获得了象征性的掌声,因为尽管他有个大啤酒肚——尺寸大概相当于二十加仑的水桶——大家仍然认为他处于劣势,是仅次于何猪的输家(大家都觉得何猪很有潜力,不过到底年纪太小,而且没有经验,因此今年的胜算应该不大)。在卡文之后上台的是巴伯。巴伯在路易斯登的WLAM电台主持下午的热门节目,他得到的掌声较卡文稍微热烈些,伴随掌声的还有一些十几岁女孩子的尖叫,这些女孩觉得他很“逗”。格那小学的韦校长在巴伯之后上台,博得年长观众衷心热诚的掌声——学生中的顽劣分子则发出稀落的嘘声。韦校长一面绽开和煦的笑容,一面又拉长脸皱着眉,望着台下的观众。
“比利,我在你身上下了两点,别让我失望哦!”
大家就像刚才放的连珠炮般,接二连三地呕吐起来。
“孩子,你最好慢下来,”市长喃喃说道,他自己也在比利身上下了赌注,“如果你想支撑下去,就得慢慢来。”
“今年我们有一位新人参加一年一度的吃饼大赛,他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大卫·何根!”查市长替他绑围兜时响起热烈的掌声,等掌声稍息之后,群众中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响起一波波透着恶意的和声:“吃吧,何猪,吃吧。”
此刻的何猪正值他年轻生命的巅峰,乐不可支地对观众绽开笑容。到处都是呕吐的秽物,大家都喝醉了一般步履蹒跚,一手捂着喉咙,无力地呻吟着。不知是谁的北京狗跑过舞台,疯狂地吠着,一个身穿牛仔裤与牛仔衫的男人吐在它身上,几乎把它淹死。牧师太太大声地打了个嗝,随之而出的是一道混合着烤牛肉、马铃薯泥与苹果碎块的喷柱;由苹果碎块的样子看来,当初刚掉下来的新鲜苹果应该挺不错的。杰利原本是专程前来观赏他最喜欢的技工卫冕,此时决定赶快离开这个疯人院,他走了不到十五码,就被一辆红色玩具车绊倒,跌在一摊暖呼呼的胆汁上,这时他呕吐了一些饼干在自己的大腿上。后来他告诉朋友,幸好那天穿的是连身工作服。在格那高中教拉丁文与英文的诺曼小姐为了顾及礼节,呕吐在自己的皮包里。九九藏书网
所有这些资讯与其他情报都得搜集齐全,胜算比例也算了出来,大家于是开始下注。我无法得知比赛后有多少钱易手,不过如果你用枪抵着我的脑门逼我猜的话,我会说差不多一千块——也许你会觉得不过尔尔,不过十五年前,在这么小的镇上,这个数目还是难得一见的。
戴先生接受了比利为数不少的意外赠礼,也开始对他的名牌休闲鞋猛吐着,之后他眨眨眼,知道如此一来,这双鞋大概怎么都不像麂皮鞋了。
第二块饼他吃得更凶猛,脑袋在蓝莓饼馅上迅速上下移动,比利叫第二块饼时,担心地朝何猪瞥了一眼。后来比利告诉朋友,从一九五七年以来,这是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在参加一场真正的比赛。一九五七年,有位仁兄在四分钟内吃了三块大饼,后来不支晕倒。这一回他不禁感到纳闷,到底跟他比赛的是个小男孩,还是魔鬼?他想到自己下的庞大赌注,于是加倍努力。
何猪抬起头。
“比利小子,是不是十个?”
摘自戈登·拉臣斯所著《何猪之复仇》,原刊载于《绅士》杂志,出版日期为一九七五年三月,经许可后翻印。
呕吐物像喷泉一般自他的喉咙朝外猛冲,仿佛六吨重的卡车冲出隧道。
五个脑袋捣向五只碟子,声音颇像五只巨脚重重踩在泥浆地上,温和的夜间空气中响起咀嚼与吞咽的噪音,但不久就被支持者和赌徒为自己喜欢的选手加油打气的声音所掩住。直到有人吃完第一个大饼之后,大家才发现这回很可能会大爆冷门。
“确实准备好了?”查市长又问了一遍。
最后登台的参赛者获得的掌声是所有选手中最多的、掌声也持续最久,他就是传奇人物比利,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瘦长而贪吃。比利是本地加油站的技工,是个讨人喜欢的人。www.99lib•net
比利有如火箭发射般,把呕吐物喷向前面两排观众,他那张惊愕莫名的脸上清清楚楚写着:老天!我真不敢相信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蓦然间复仇的时刻来临,他那超载的胃已无法忍受,开始大造其反了,仿佛一只戴着橡皮手套的大手拼命握紧似的,他的喉咙张开了。
“耶稣,救救我们吧!”施薇亚呻吟道,紧跟着她的晚餐——炸蛤、凉拌生菜、奶油甜玉米、一大块巧克力蛋糕——由紧急出口喷出,降落在市长的名牌西装后摆上。
由于这种竞赛极为诚实,观察选手的时间又只限十分钟,所以没有人反对让参赛者自己赌上一把,比利每年都这么做。听说在一九六〇年夏夜的比赛中,当他对观众点头微笑时,其实下了一笔为数不少的赌注,而他的胜算只有五比一。如果你对赌博没什么概念,就让我这么解释好了:他为了赢五十块钱,必须下两百五十块钱的赌注,实在算不上稳当,但这正是成功的代价——而他站在台上的轻松模样,看来倒是没有半点忧虑。
“比利,你今晚会吃几个饼?”
“比利,留一个大饼给我。”
之后查市长介绍了施薇亚,她比比利更像吃大饼的选手,担任格那镇妇女辅助团团长已经不知多少年了,每年监视烘焙过程的人正是她,严格执行品质管制,同时在自由市场举行的称重仪式中,确定每一张大饼的重量差异不超过一盎司。
每年吃饼大赛过后,比利的老板会不会因为他额外带来的生意而赏他红利或加他薪水,关于这点,镇上的人颇有一番争论。无论如何,比利无疑算是小镇上混得很不错的人,他有一幢两层楼的漂亮房子,一些生性鄙劣的人唤之为“大饼堆起来的房子”,这话可能太夸张了,但比利的这幢房子倒是别有来头——从这里即牵出前面所说的第二个理由。
不过何猪倒不想赢,即使这项比赛的奖品是他母亲的性命,他也无法以这种速度继续吃下去,何况对他而言,赢即是输,他要的只是报复罢了。他满是蓖麻油的肚子呻吟着,喉咙难过地一开一关,他又吃完第四块饼,准备吃第五块大饼,终极的大饼——蓝莓已化身为复仇之神。他一头捣进碟子里,戳破了外皮,蓝莓馅一直掩上他的鼻子,又落进他的衬衫,他胃中的东西仿佛一下子重了起来,他咀嚼着饼皮然后咽下去,狠狠地用鼻子吸蓝莓的气味。
比利满脸堆笑,连连点头,同时让市长替他系围兜,然后他在桌子的最右端坐下。比赛开始之后,查市长站的位置正好在他旁边,因此从右到左的顺序是比利、何猪、巴伯、韦校长与坐在最左端的卡文。九_九_藏_书_网
“加油!比利。”
他们一个个上了台,站在一张覆盖了亚麻桌布的长桌子后面,舞台边的桌子上,大饼叠得高高的,上头垂着一圈圈一百瓦的灯串,灯串边围着许多飞蛾与小虫子,朝灯泡轻轻撞击着。舞台的聚光灯打在狭长的标示牌上,上面写着:“一九六〇年格那镇吃饼大赛!”牌子两边悬挂着陈旧的扩音器,由戴先生的电器行提供。戴先生与卫冕的比利是表兄弟。
格那镇的吃饼大赛激起了热烈的赌风。或许大半的人都是来笑笑玩玩,不过也有少数人是来下赌注的。他们仔细观察并讨论着每一名选手,跟赌马的人观察讨论纯种名马一样炽烈。下注的人向选手的朋友、亲戚、甚而泛泛之交打听一切可能的情报,刺探出每个参赛者的饮食习惯,简直到了巨细靡遗的地步。同时大家也时常讨论今年大会将采用哪一种饼——据说苹果派属于“难缠”级,桃子派属于“好过”级(不过曾经有一位选手吃下三四个桃子派后,连跑了两天厕所)。这一年用来比赛的是蓝莓派,大家都认为是皆大欢喜的“中间”级,于是赌徒们当然对选手喜不喜欢吃蓝莓特别感兴趣。他喜不喜欢蓝莓果?他是不是喜欢蓝莓酱甚于草莓酱?他吃谷类早餐食品时,是不是都撒了蓝莓果?还是总是配香蕉?
不过如果比利是加倍努力,何猪的努力则加了三倍;蓝莓果溅出碟子,洒在他周围的桌布上,酷似波洛克的绘画。他的头发里有蓝莓果,围兜上有蓝莓果,额头上有蓝莓果,让人不禁以为他流的汗也变成蓝莓汁了。
除此之外,值得讨论与挖掘的问题还多着呢!他是越吃越慢、随着气氛紧张而越吃越快,还是一直保持稳定速度?他看棒球赛时,可以吞下多少只热狗?他是不是啤酒桶?如果他是,通常一晚可以灌多少瓶啤酒?他会不会时常打嗝?大家都说老打嗝的人最具有冠军相。
查市长递给施薇亚一只码表与银色警哨,十分钟后,就由她吹哨结束吃饼大赛,然后查市长就会走上前来,高高举起优胜者的手。
卡文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着,观众发出笑声,还有人报以掌声。施薇亚很清楚卡文既是民主党员,又是天主教徒(两者加起来,简直不可原谅),她脸颊发红,竟然同时既微笑、又面露愠色。施薇亚清清喉咙,继续对台下的男孩、女孩高声疾呼,叫他们不管在手上或在心中都要永远高举国旗,不要染上吸烟的恶习,因为吸烟会使你咳嗽。然而台下的男孩、女孩在八九年后大概都会佩带和平徽章,参加反战运动,同时抽的不是骆驼牌香烟,而是大麻,此时他们正不耐烦地左脚换右脚,等待比赛的开始。99lib.net
市长检视了何猪的碟子,宣布已吃得干干净净,群众中响起惊讶的掌声。市长立刻把第二块饼摆上;何猪在四十二秒内吃掉一块大饼,创下了吃饼大赛的新纪录。
这时场上有人窃笑,有急促的跑步声,有几个没有人认得出来(或不愿指认)的人影,有人紧张地笑,有人则威严地皱眉(皱得最厉害的是查市长,因为他是目标最显著的长官)。何猪自己反倒什么也没瞧见的样子,他厚厚的嘴唇泛起浅浅的笑,连大皱眉头的查市长替他系围兜时,他仍然微笑着。查市长叫他不要理会观众里一些傻子(市长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何猪一直饱受这些傻子欺负似的),他的口气温热,带着微微的啤酒味。
接下来,查市长介绍何猪出场。
何猪好像根本没听见,像疯子似的迅速捣向第三块大饼,下巴动得如闪电般,然后——
蓝色与黄色掺杂的黏汁温热而畅快地自他口中喷出,喷得比利满身都是,后者张开嘴,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讲,只发出“咯!”的一声。女性观众尖叫着。卡文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满脸惊讶,目瞪口呆,然后倾身倚着桌面,好像在向大惊失色的观众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对着市长太太玛格大吐特吐。玛格失声尖叫着往后退,两手不停地挥打着头发,如今她的头发上满是碾碎的蓝莓、豌豆与消化到一半的香肠(后两者是卡文的晚餐),她转向身边的好朋友玛丽,朝她的麂皮夹克上猛吐起来。
五位参赛者都说已准备就绪。
五位吃大饼的选手咆哮着说他们确已准备妥当。街道的另一头,一个男孩燃起一串鞭炮。
何猪一边努力吃第三块饼(卡文正如大家的预测,连第一块饼都还没解决),并且开始幻想着一些可怕的事情,故意折磨自己。他吃的根本不是饼,而是牛粪,他吃的是一大团油渍渍的地鼠胆,是剁成碎块的土拨鼠肠子,上面覆盖了蓝莓果酱——腐臭的蓝莓果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