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连城三纪彦的名字,果然第一反应还是:那个写出《一朵桔梗花》的推理作家。所以在封面内侧读到他后来也转向恋爱小说创作后,心里也就放松了严肃阅读的警戒。但最终发现还是小看这本打着纯爱旗号的小说集了。连城出生于1948年,典型的战后婴儿;五个与情有关的故事散发着讲究人情、守望相助的浓浓昭和味;背景展现的画卷一路铺开:战时岁月中被萤火虫照亮的黑夜、和平年代承载悲欢离合的商业街道、隐藏无法言说的秘密的车站。
写这本集子的时候连城先生已开始迈向中年,一旦进入30代的人通常都有“初老症”。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越近的事情越容易忘记,越久以前的事情反而越是记得。我们可以在后记中发现,《红唇》里出现的如岩石般强壮的母亲形象,《十三年后的摇篮曲》里父亲角色缺省的家庭环境,这些构思都是作家在青年时代甚至幼年时代与父母产生的羁绊记忆中发酵的。就像电影中的素人演员往往能给人惊喜一样,连城先生喜欢在日常生活中收集一些供自己幻想杜撰的实际场景、聆记平凡人口中的名台词。因为素人有时候会露出连职业演员也自叹不如的表情、或说一些经典话语。那是自然,因为我们的人生才是NG不能、倒带不能的大电影。取”恋文“为小说集的名字,相信更多是作者想把这5个故事当做献给父母、朋友、不认识的路人这些非职业演员的情书。
除了标题文《情书》因为有过度日剧即视感而让人审美疲劳外,其余每一篇都相当喜欢。摸着脑袋不明白为什么最近读的日本中短篇集子里的同名文往往是后来印象最不深刻的呢?就像小时候买的一盒磁带里最心水的永远不是主打歌。连城老师的故事也跟磁带一样有着A面B面,A面让你以为是温吞到天长地久的家庭暖文,其实分明是笑里藏刀直到最后一刻才让悬疑色彩浮出水面的爱情推理小说。只是不同于杀人案要隐藏的是凶手是谁以及作案技巧,这里要隐藏的线索是爱,是温柔和体谅,是一个人的心事。合上最后一页唯有捂着心口幽幽嗔怪:连城老师真是虐的一手好文,藏的一把好刀。
《红唇》是第一个惊艳我的故事,因为它是年代跨越最久的,战火延烧的土地和响彻空袭警鸣的天空令人想起吉卜力的名作《萤火虫之墓》。故事从新婚不久就丧妻的倒霉男子和广的不幸生活开始切入,讲着讲着才发现真正的主角是岳母大人田津。世界上再没有第二对那么尴尬的母子关系了,妻子去世后和广与半生不熟的田津过起了相依为命的日子,明明两人之间存在着若有似无的亲戚关系,但彼此心里都明白谁对谁都没有特别的义务,临时家庭的建立是有无奈的原因,他们都是无所依的人。奇怪的家庭结构第一次面临拷问是和广再婚对象浅子的介入。日本人似乎就是这样出了奇的暧昧,即使心里有整整一包袱的小九九,他们也能藏着掖着努力维持着基本的仪态,不把丑话放到台面上讲。田津有着男人般宽阔的肩膀和体力,被女婿称为"没有子女运和男人运”的女人,年轻时被丈夫抛弃,老年后又被子女抛弃;经历过战争时期的她有着一般老太太没有的爽朗劲,一辈子笑口常开,只在柏青哥的小钢珠机子前流过泪;战乱时为美女好友与军官牵过红线,一辈子助人为乐,也会在老了之后在女婿面前揶揄自己:做人太善良未必有好报。
比起现在进行时的田津,年轻时的田津更具有人物魅力,几十年前泛黄的记忆因为她绘声绘色的讲述而重新变得鲜亮起来:沾满灰尘的口红、温柔粗狂的军官、为红颜薄命的女人而唱的《凤尾船之歌》,这些残存的画面像拉洋片一样重新跃上幕布。老太太在留给和广与浅子两个结局迥异的故事后,一个人卷铺盖离开了。这是一个一生都没有获得过爱情的女人的故事,她看似粗笨丑陋,却从来没有让嫉妒心出来作祟,舍弃了暗恋,选择成为一个大智若愚的女人。她有权利在年老后为自己的恋爱心情杜撰一个结局,因为喜欢人不犯法,但她也只能做到暗自圆梦为止了。
连城先生喜欢把一个四十多页长度的故事讲得七转八起、峰回路转,其实用简单的两个字来说就是“拧巴”。不喜欢的人会觉得坦白一些的话不就没有这些揪心事了么,有情人就该终成眷属,该父子相认的就不该拖拖拉拉。但这样的形式倒迎合了某些希望在虐文中求眼泪的书迷的爱好,请允许我把这种美学叫做“拧巴”美学。日本人的美学体系里总归有个“残”字,他们认为极好极好的事儿是最好不完满的,所以小说集通篇都在向读者辐射着他们世界里成人年的处世之道,比如《我的舅舅》里构治对夕美子说的:你不是常说自己是大人么?大人并不是爱说谎,而是知道该说什么谎。不,就算是实话,只要是不能说的就绝口不提,即使不小心说漏了嘴,也要笑着说,刚才是开玩笑的。这句规范其实更适合用在《小丑》这个故事里,从第一次相亲开始就故意扮滑稽来掩盖妻子紧张的丈夫,直到最后离开前,也故意撒谎自己有外遇来替妻子的出轨遮羞。不仅仅是上述两个故事中的小丑丈夫和田津夫人,连城老师笔下的大多数主角都超越自我不可思议般地站在了他人的立场上,成全了他人的故事。
虽然书名叫《恋文》,但这本书更值得推荐给丧恋无恋之人。有时候本着负负得正,以毒攻毒的理论,这本虐文集说不定反而能挽救不少女孩儿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