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读者翻开《杜马岛》,内心必然潜伏着一种对恐怖的预期。因为这是斯蒂芬·金在二〇〇八年推出的长篇。继一九九九年遭遇车祸之后,故事能手老金的步调一度减缓过,如果说二〇〇六年的《丽赛的故事》预示着他的重新启航,那我们没有理由不期待《杜马岛》将是又一幕让人睡不着觉的奇情剧。
故事的开头相对平缓,几乎可看成是作者本人某段经历的写照。埃德加·弗里特曼靠建筑业起家,年过半百的他有结发多年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看似一帆风顺的富裕人生被工地现场的意外打断,他坐在轿车里被一辆失控的起重机从外部挤压,在尚未失去意识的情形之下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埃德加因此失去右臂,成了瘸子,大脑也受到损伤——其伤势没有让他丧失智力,却足以打乱他的生活。偶发性的遗忘症混合着无法控制的怒气,直接导致夫妻离异,使他的过去成了“上辈子”。
残障人士加鳏夫的身份决不是一幅明亮的晚年景象。身体和心灵都不堪负荷,埃德加打算换个地方疗伤。他选择了佛罗里达的杜马岛。这是个美丽的岛,同时近乎荒凉,除了每天上午在海滩那边吃早餐的两个人影,就只有埃德加和他命名为“浓粉屋”的新居相伴。海贝随着涨潮在浓粉屋之下摩擦私语,岛上的生活是相似的重复,埃德加有了两项新消遣:在午后朝着在海滩栈道上喝饮料的某人散步,试图每天多挪几步;还有画画。
是的,画画。从未受过艺术训练的前建筑商埃德加发现自己想画,并且能画。从彩色铅笔到油画笔,色彩和线条从他的笔端喷涌而出,带着饥渴的创作欲。他画现实,也画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景象。后者完全没有逻辑可言,恰好是他未曾目睹的现实。如果说埃德加的绘画具有预知和遥感的特质,那么还不止于此。当他开始企图用画笔修改现实,岛上的静谧日子便一去不返。
仿佛是巧合,杜马岛的三名住客都有着某种程度的大脑损伤。拥有岛上地产的老妇伊丽莎白,照料她的前律师怀尔曼,以及拥有无法解释的绘画鬼才的埃德加。老埃德加纵然有暴躁健忘的种种缺陷,他在商人生涯中磨练出的韧劲则让人没法挑剔。通往海滩的午后跋涉日复一日,当“陌生的瘸子终于大驾光临”的那天,每天坐等埃德加靠近的怀尔曼和他笑作了一堆。同样是劫后余生的老人,怀尔曼无需解释就领会了埃德加笔下超现实画作的诡谲。
想必每个人都有过随手画两笔的经验。《杜马岛》穿插着“如何作画”的章节,这些间奏不仅是细致的绘画指南,更是回忆。回忆属于年幼时代的伊丽莎白,她曾是另一个拥有可怕能力的画匠。
就如同伊丽莎白曾凭借画笔找回了词语和整个世界,对埃德加来说,绘画也成了他不可剥离的自身的一部分。无论这件事缘何而起,其过程都渐渐脱离他的控制。伊丽莎白在阿尔茨海默症发作的间歇给出了警告,他却没能领会其中含义。当画作在展览上聚集一堂,埃德加被亲朋友好友围绕之时,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杜马岛》是这样一本书,当后三分之一疾风骤雨式的叙述铺陈开心灵的惊悸,你或许会认为前半段的铺陈过多。两个老男人在佛罗里达海岸的友情故事不乏温情,毕竟偏离了读者的“预期”。直到噩梦与现实的分界线被消解离析,你又会怀念那段被稀释的阳光岁月,并惊讶地发现,正是由于他们如此坎坷走来,把“上辈子”和当下划出界限,才具备了共同直面恐怖的决心和勇气。至于恐怖,它其实隐藏在最初的纯净叙事中,在读者和主人公都遗漏的某处。
最终,埃德加必须用他的画笔回溯杜马岛的历史,也就是曾发生在伊丽莎白一家人身上的惨剧。换个角度看,这是个“如何作画”的故事——对某些人来说,绘画等同于生命本身,但伊丽莎白或是埃德加都将不得不永远丢下笔,为了彻底埋葬,并且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