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是记者。她名义上的丈夫董昕是建筑师。他们有个养女叫程功。
勿庸置疑,经济不成问题。况程真是个大咧咧的女子,觉得一个人如果愿意快乐,住略大的房子便可以快乐,若是决定不快乐,再加飞机大炮核子潜艇也不会快乐。对金钱更有大智慧,她学会有日常思无日难,有得花的时候含蓄些,好过手紧时到处为着几块钱同人叩头顿首。
程真和董昕去往国外,没有比他们更绝的夫妻。在人前配合默契,双双出席酒席宴会,外人看来,如何不是一对伉俪佳偶。在人后,各有各的兴趣,不睡一张床,不吃一锅饭,不离婚的理由只是因为没空办理离婚手续。
程真说:“从二十一岁始,我就同自己说,人只能活一次,千万先娱己,后娱人。”她笔头犀利,故此得罪有名人士众多,孙毓川就是其中一位。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买楼房也遇着他,参加酒宴亦遇见他。有意无意之间,他们接触比程真见老公还为多。程真大叹,他们的世界忽然变得如一只舞台那么小,命运把他们几个人往台上推,轮流换搭子出场演出,多么诡秘可怖。都不是孩子了,都有自己的家庭。一朝走错步,即无回头路。
程真外强内柔,在别人眼中好不凶悍,真遇到感情邀请,却要拘泥三番,表示有宗旨有自尊,怪道能和董昕厮混那么久,活该坐着闷死。爱的要死要活最终也不定在一起,路上风景好,就地躺下,何管日后凄风苦雨。“反正没结果,不如潇洒的享受尊贵身份,不,我常驻大本营,你来走毕全程。一人走一半路都不行。反正是游戏,过程要愉快。”程真思虑极多,总算想通不易。
也有快乐的日子,牢牢对着他的双眼,亦似迸发出无数温情,箱箱香槟送上门来,瓶瓶关押着襄王的梦。可怎么是好呢,他有一双儿女,一个完整的家庭,还有显赫的政治地位。而所谓“温情”,照昆德拉所说,不过“是成年带给我们的恐惧”,“是想建立一个人造的空间的企图,在这个人造的空间里,将他人当孩子来对待”,他们到底不是孩子,没有那么多天真可以用来挥洒。程真与董昕是过不下去了,不见得人人都要陪着落水。神女把话说在前头,我相信没有什么好事会得耐久,一开头就持悲观态度,往后便不会失望。我们这行人大情大性,喜怒哀乐都搁脸上,敢怒,敢言,还有,恨一个人,也千万要给他知道,不然白费精力。孙毓川问,可是,为什么敢恨不敢爱呢?
是啊,为什么呢?怕走火入魔,打破金身,抑或修行多年,委实不想前功尽弃?还有什么为什么,不不不,爱不得够,所以借口多多。
心灰意懒的日子,还有如火如荼的事上演。董昕告诉程真他要求离婚,因为他要结婚,对象是他们共同养育多年的程功。五雷轰顶,活活养条蛇来咬自己。程真堕入迷雾。好在她是个江湖人,平时已练得刀枪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动声色,无论如何,不可让敌人知道罩门所在,也不可露出伤重痛楚的样子,免得敌人穷追猛打。只在心里叫,程功啊程功,我死后什么都是你的。没想到那小女孩不耐烦等她死。
我觉得书写到这里休止,或真让程功嫁与董昕倒也出乎意料。岂料亦舒峰回路转,更胜一筹。程功竟不是要嫁董昕,而是董昕的同事。程真啧啧称奇,原来这个大建筑师亦有自信过头的时候。想来常是董昕大摆人家道,这次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耍,直叫人呼过瘾。可见,老天公平,凡事需得替人想想,不然路路不通,处处碰壁,非得一人让一步不可。
程真和董昕签订离婚,反唇相讥,各不相让。“以前,她一直不明白何以夫妻离婚要做的那么绝,现在她知道了,皆因对方不留余地。到头来,总是斗讲世上最难听的话,使对方经历世上最大的难堪。所以,如果爱一个人,千万不要与他同居或是结婚。维持一个辽阔的距离,偶遇,可以爱慕的眼光致敬,轻悄温柔,不着边际的问,‘好吗’?一年一次已经足够”。
再遇着孙毓川,他会得问一声好吗。但这一声不是程真心头的那一声,暗自庆幸,没有执著下去是对的。非要等到历经沧桑垂垂老矣,方有权利把过往的事情清楚分类,哪个是至要紧的,哪个是逝去就不再牵挂的。
而我们这会儿,还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