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我是从看林达的三部曲才开始对美国社会状况和政治制度感兴趣的。正是林达高超的讲故事才能将我引进了这扇门。但是在我对美国社会的运转机制有了一些了解之后,我才开始发现林达的局限性。
看第一本的时候,我常常读一段就停下来思考一下作者传达的美国人的基本观点、历史渊源和社会运转机制。但是,读到第三本书我就已经对作者阐述的人类进步的力量在于精神反省人性力量云云感到怀疑,这不仅与他所说的制度起决定作用相矛盾,而且与伯林提倡的文化多元主义相背。作者好像倾向认为社会是应该向固定方向发展的,建国初期南部比较野蛮没有经过精神反省,因而北方一直等待,试图在法律的框架下来解决奴隶问题。但是,这里作者恰恰忘了在第一本书里提到过的“内容中性”问题,作者扬弃了“真理说”,却又认为北方的决定是真正人性的体现,因而南方迟早要服从北方,这难道不是作者为人类的发展规定了一个方向吗,这难道不是不让南方自由选择其发展道路吗?不管北方凭借的道德力量多么强大,都始终只是一种道德力量,道德力量必然具有相对性与局限性。认为凭借道德优势可以决定他人乃至他州的发展道路,与作者在第一本书阐述“内容中性”“与真理无关”所举的反例实在并无二致。作者甚至用“两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来形容坚持蓄奴的两个南方州。不仅因为这样,更因为各州在签署协议自愿加入合众国时并未声明放弃退出合众国的权利。林肯对南方分离出去的邦联的讨伐就不具有法理依据,但作者在承认这个问题之后,又回避了这个问题的核心内容,转而去谈现在维系美国的是这个自由制度所带来的凝聚力和向心力。直到我从其他途经了解到南北战争后通过的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后,我才知道美国人是如何解决的这个问题。第十四修正案规定了各州公民首先是合众国公民,其作为合众国公民的身份、权利不容侵害与剥夺。这从事实上禁止了任何分离活动。也正是第十四修正案使得权利法案开始适用于各州,在此之前各州有自己的权利法案,联邦权利法案并不适用。这一点林达也未充分告知我们,片面夸大了宪法及修正案的绝对适用性。实际这种适用性是一直在讨论改进中的,上世纪初到上世纪中叶最高法院对言论自由的屡屡不利判决作者提及很少,几乎割裂了历史,更不要说作者没有提到麦卡锡主义盛行时对美共领导人及组织的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的限制和侵害。作者主要视野全部集中在民权运动高涨的60年代,也就是第一修正案在实际适用方面取得重大突破的年代。即使同在这一时代,在第一修正案存在广泛争议的其他领域如对淫秽语言和淫秽出版物的界定,对报纸和广播电视的区分对待,作者都没有提及。我觉得作者明显存在避重就轻之嫌,不仅如此,作者还存在故意片面宣传之嫌,我终于开始怀疑他的目的。
这次为了写论文看了邱小平《表达自由——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研究》,我才看到了第一修正案在适用方面的艰难发展历程与问题。美国司法界所持的原则,决不向林达所述那样简单。“内容中性”概括失之简单。司法界早有“思想自由市场”理论,这与作者一上来批评中国人对言论自由持有的“理越辩越明”又有什么区别呢?当然这一说法后来越来越多的造成质疑,但是林达却干脆把这个过程给省了。推荐大家看看《表达自由——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研究》这书,这本书相比林达的书来说,宣传少,事实多,更客观,更全面,当然也要更枯燥。
总之我的意见是了解美国可以从林达入门,但一定要超越林达。否则你可能刚费劲把腿拔出一个意识宣传的泥潭,又主动积极地跳进另一个意识宣传的陷阱。其实是用偏见代替偏见。大家在阅读林达的文章时,应该对其包含的宣传层面持警惕态度,正如大家在阅读其他作品对其宣传层面警惕一样。
曾经骑自行车环游世界、写下《最危险的厕所与最美的星空》的石田裕辅写了一本新书,叫做《不去会死》。看着书名我就想,如果去不去都会死的话,还是去旅行吧。
美国通俗历史学家房龙在《人类的故事》前言中,也曾提及他的一次次小小的旅行,那是他爬上鹿特丹老圣劳伦斯塔顶的经历——他先穿过塔底的黑暗与寂静,跨过被时间抛弃的宗教雕像,听寄居在塔楼的上百只鸽子翅膀扑闪起落的声音,然后,满心敬畏的经过了时间的心脏——城市的大钟,最终在豁然开朗的塔顶看到他从来不曾看过的广阔天宇——在这充满仪式感的过程里,年少的房龙完成了他攀爬历史经验之塔的第一步。
那是多么具有象征意义的一步啊。可是,大冒险时代结束很长时间了吧?Grand Tour 也早与真正的贵族一起,消逝在蒸气茫茫的工业时代里。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像房龙一样,在一次小小的旅程中就能完成对此生都至关重要的天启。但是,那不妨碍我们都热爱旅行。
我们走过的地方总有雪片般的明信片飞出去,我们回来后总有成G的图片囤到电脑里,我们总在试图向别人和向自己证明曾经的游历。But so what?就像我曾经对你说的那样,有些人不管去过多少地方,走出去多远,都只能带回模式化的炫耀与赞叹、照片里千篇一律的姿势与表情,因为蛊惑他们的不是那个充满未知与可能性的世界,而是已知的、归来后必然会得到的松弛与赞美。
所以早在出发之前,他们的魂魄就被他们自己那双总在平时惦记着旅行、在旅行时惦记着回家的脚丫子狠狠踩在了泥里。过不了许多年后,他们再说起“当年我在巴黎的时候……”,很容易就在朋友或子孙的满心期待中怔怔地没了下文。
我们为了什么而旅行?
前些天,我又一次站在MMW的七楼,就像我三年前第一次站在这里一样——吐露湾湛蓝的海水漫至落地玻璃窗四分之三位置,海面上岛屿荒凉、船只稀少,海湾另侧的山脊露出锋利的棱线。而穿过海岸线上清瘦的树丛,越过渺小的船只纤细的桅杆,可以望见群山消失之处,是一条模糊而平静的海平线。线的那一头便是太平洋辽阔的水域——站在MMW的七楼,我只能窥见它的一隅。
而整个世界,正是通过类似这遮遮掩掩的一隅,向我们不断发动着蛊惑人心的召唤。
三年前,我被类似的召唤蛊惑,望着这条短短的海平线出神,对于如何在这个致密的城市里造一叶扁舟去亲近大洋水域的幻想,让人一时惆怅不已。
与环绕香港其他大学的大海或人海不同,我们所面对的这片温柔的海湾,更接近我们生存的原始状态——从这里到沙田的市井人声,是两站距离,我们只需要走出校园稍作等待便可以;从这里到九龙塘的琳琅满目或尖沙咀的珠光宝气,不止两站距离,去到也不是什么难事;而我们每天站在山顶,太平洋浩淼烟波的伟大气息都穿过逼仄的赤门海峡拥堵在校园四周,可真实的水域却又是如此遥不可及,像极了总在蛊惑我们的世界,像极了那些整日搔弄我们的梦想或者空想——尽管我们早已放弃或者绝口不提。
我们去旅行,是想圆一个对于世界的奢望,奢望通过离开它,而成为它的一部分,通过响应它的召唤,而脱离它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