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干净明朗得如同枝头上新结出来的苹果,穿着熨烫整齐的白衬衫,下巴上隐约透出青色。我看见他肩上跨着父亲给的红书包,行走在波浪般起伏的山路上,他搭上了一辆满载着苹果的货车,然而货车出了事故,苹果翻得满地都是。我看见哄抢苹果的人群,看见他试图保卫苹果而遭到的殴打,而司机则抢走了他的红书包。当他浑身是血地躺在货车里时,想起自己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出发,要去见识一下世面。
我看见这个男孩子在另一个时空的另一个故事里登场,白衣似雪剑气如霜,竟是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他在某一天随着十几年来相依为命的师父离开了昆仑,十丈红尘就此浩浩荡荡地展开。有什么好为难的呢?拦在面前的自然是魔,是妖孽,是祸害,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死有余辜。浪荡不驯的师父这样说,深谋远虑的宗师这样说,便是口口声声“苍生无辜“的老和尚,不也这么说?
但是且慢,这一路上他遇到了朋友,遇到了爱情,遇到了,魔。那也不过是些普通的百姓,贫瘠的土地上苦苦耕作;是孤苦无依的女子,是睁了大眼哆嗦着聚在一起取暖的孩子,也会放花灯,唱儿歌,也会将一只烧饼拿在手里,你传给他,他传给我。这才是真相吧,什么天下啊苍生啊都不过是杀戮的借口,而其实,一无所知的时候,我们更幸福。
幻灭和动摇之间,叶羽将燃烧的铁面扣到了自己的脸上,金属在火焰中融化,流过他的皮肤,烙铁一样的痛楚。这场最后的战斗又是为了什么呢,带着对师长和权威的彻底失望和反叛,受到欺骗的愤怒和“世界原来如此”的惊叹,光明皇帝是旧世界的毁灭者。
这便是江南呈现给我们的故事。这是在怎样的一个世界中长大的“我们”呢?除了大灰狼,便是小白兔;除了“我们”,便是“你们”――说这话的人,叫做王小波。多么简单的快乐,非我族类皆是仇敌,十年浩劫,余威犹烈啊。建立在谎言上的幻境必将崩溃,当我们发现,那些冠冕堂皇之下的藏污纳垢,那些义正辞严背后的吞吞吐吐。
在这里的,是整整一代绝望的无信仰者。
我们怀疑一切尤其怀疑自己,我们嘲笑权威鄙视旧秩序,推翻一切传统之后却找不到可以坚信的东西。我们不相信师长不相信老者,不相信善良不相信信任,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救赎和原谅的力量。这当然让我们痛苦,当我们如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中的男孩子浑身是血地躺在报废的汽车里,当我们如叶羽一般,在火焰中煎熬,发出怒吼般的惨呼。
这场献给青春的,鲜血祭,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并将永远持续下去。
这是青春所独有的代价,以鲜艳的刺挑战世界的毛虫,当它撕裂的外皮一寸寸脱落,新生的的青绿的肉方能在裂口处无声地莹莹颤动。然而单单是毁灭的话,在任何时候都是容易的,光明皇帝的业火能将旧世界摧毁,却终究不是新世界的建设者。
可喜的是读者毕竟看见了悲悯,尽管这悲悯在少年剑客的肆意砍杀中显得薄弱。我相信这绝不会是江南关于光明皇帝的最后一个故事。当业火焚尽,废墟上如何才能生长出新的嫩芽?而面对张狂无极的黑暗,是否仍要坚信这世界上仍然有温暖和美好的东西存在?
仰望星空的痛苦和注视墓穴的痛苦,究竟会选择哪一个?
我们在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