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北海在great divide之后来到台湾,在台北师大念书,师从叶嘉莹,赴美后先在西岸念书,后在东岸联合国总部工作至退休拿劳保。这样是所谓的地理意义上完美的人生么?
工作病?他笃信材料。我看《美国美国》里头写纽约的文章,历史材料的累积。他们在美国的散文都很像的,我是说阿城,张,北岛,陈丹青,我是说他们的语气,低调下来,沟通的姿态。这个不是大陆的传统,尤其是在革命化斗争语言思维熏陶中成长的大陆子民。而是要早于大陆一辈移民的台湾移民的美国传统。终于,在美洲大陆,两代华人移民达成了某种影响后的合流。自外于大传统/大陆。在边缘,使用汉语。
我不熟北方吃食,因而对《侠隐》里头的吃食相当有印象,菜名的诱人,在于简单能见食材,当然也需要阅读者靠经验建筑起来的同理心。像广东菜名,什么茶树菇老鸭汤,因为经验有限我就很难有兴趣。好在北平吃食像羊肉包子,烤羊,做法易懂,南方胃可以想象的。看得我津津有味,张也是写得热闹,印象里是没有落下任何一顿。相比之下,睡觉,如厕这些就太千篇一律,不然也很可记录。
张北海被称新武侠,我看过妈在看的现在的新武侠,并不一样。张的写法完全是旧的。包括结构,对女性角色的处理。主题同《断魂枪》有些不同(不晓得若老舍写成了长篇主题会否增益),不同于《断》的岁除的哀伤,《侠隐》有一层糊里胡涂的讽刺,李天然在既不江湖也不道义的新北平,按照已经不存在的规矩施行了一把(别人看是倒行逆施),莫名其妙担了抗日爱国的美名/罪责,脱离开小说的情境,其实是,在自己价值观里行事,在另一种迥异的价值观里会被重新解释。李天然和我们任何人不太可能游走于两种价值观,所以处在哪种状态里看别的观念都是奇景,《侠隐》记录了李天然刚巧处在两种价值观交界处的胡涂。
张北海没有用自己的澄明(隔了时间,空间,廉价的后知后明,好比我们看电视说,那个公国的皇帝这么傻的,蛮好如何,早知道就如何,如何就好了)来替代李天然的不明。因此李天然眼前的乱花迷景就袒露在我们面前,华洋多种信仰无信仰日本剑客中国交际花新式大学生,难以赞颂的为国捐躯(青年当初是随便去哪离开家就好)
张北海没有文学的野心。如果不是出版商摆出文坛名人力荐的态势,估计也就当作通俗小说出版了。张北海自己的一个梦录,原经不起王德威们的认真品玩。
张北海写的纽约,是永远未完成的纽约,如今据说外貌远远不如我们这个骨刺丛生的发展中国了。双塔被夷之后如同居民的心中被凿开永难修补的伤穴,隐忧漫漶的纽约。我喜欢有伤口的城市/人,也喜欢静好有生机的城市/人,唯独我是住在这里,这样雾数的。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北京这个破地儿,春天有沙尘暴,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又冷又干,唯一还不错的秋天到目前为止每年只剩下两个星期,还要眼瞅着空气污染的间歇,我早就说过,在那个地方住一辈子,要少活二十年,这么个破地儿,我怀念个啥?
再仔细想想,我在北京那几年,过的都是穷光蛋的生活,兜里一般只揣着几块钱,去的地方也就是学校周围几个书店,周末最多再去趟周末书市,也基本舍不得买什么东西,而且时间长了,就发现那儿的书基本要半年才能换一次,也没意思。跟我最长久的那辆破自行车连车闸都没有,停车全靠脚蹭—后来偷它的贼可真不长眼啊—,时不时能蹭吃一顿就算赚了,眼看着学校周围各式高楼平地起,学校里各式小车跑得快,都跟我屁关系也没有,这种生活,有啥可怀念的?
再仔细想想,我只在那个破地儿呆了七年,那儿可不是我的家乡,我既没在胡同儿里长大,北京话也不是我的乡音;我自作个什么多情?
而且海外华人写北京的故事,传统上写的也都是1930年代的老北京,以故乡人的身份写那种老北京的味道,写乡愁,哀叹消失掉的记忆和生活。我一个外地人,只在一个老北京早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寻不见影儿的城市里住了七年,还要双倍感谢政府,既没要我办暂住证,也没有把我遣返,住的是宿舍,吃的是食堂,逢年过节都要回家,在北京一个亲人也没有,北京人的朋友也不多,我怀的是哪门子念?
没啥理由嘛。不怀念的理由倒是还有,懒得列了。
我觉得张北海这本书,真是随缘而作。虽然他用了大量的心血来研究1930年代的北平,那个传说中的文化之都,那个被近代无数著名的文人从春天写到冬天的老北京,甚至精通到能够画出一张鸟瞰图来,这本书也不过是一本随缘之作。他信手写来,喜欢看的人就看看,不喜欢看的人也无所谓,天下之大,谁在乎。
为什么要怀念北京?张北海你为什么要怀念北京?你不过在北京出生而已,却长于台北,定居纽约。台北...那能跟北京比吗?纽约那种地方...上海才是中国合适的对比啊。我有次在飞机上遇到一个纽约的数学教授,道地的纽约人,说起来就是上海比北美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更像纽约。所以姜文的《北京人在纽约》才会那么惨,换个上海人试试?张北海个伪北京人,写什么北京的故事啊?
故事里的这个李天然,也不是个北京人。在故事里头,他从美国回到北京,却像鱼儿回到了水里,一点都不需要时间适应。他下了车,出了前门东站,到了家吃,就是“巴掌大的猪油葱饼,爆羊肉,西红柿炒蛋,凉拌黄瓜,香椿豆腐。他出了门逛,就是哈德门大街,鼓楼,什刹海,西四牌楼,干面胡同,烟袋胡同,月牙儿胡同。他一住下来过,就是中秋,冬至,春节,元宵,清明,端午。张北海不只画了一张地理图,还一口气把所有的节都过了一遍,该吃的都吃了,该逛的都逛了,该过的,也都过了。张北海说,
“他隐隐有一点儿回家的感觉,虽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可是,他也根本没个家。自从师父一家人一死,他更没家了。但是今天,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子,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他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
但是北平不是他的家。北平也不只有这些。他还遇到了美国的洋记者,舞场的交际花,日本的特务,当然还有他的师叔和江湖恩怨。没错,他是个江湖人,有武功,有往事。他要报仇。但那个北京城又何尝不是个江湖,那些人,包括马凯医生,谁又不是个江湖人呢?
所以尽管《侠隐》表面上描写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现代社会,一个是江湖。实际上都一样。有武功和没有武功,并非江湖与非江湖的区别。李天然本不知道这一点,他本睡在自己的乌托邦里,一心报仇,恬然未醒,而那时的北京城,却已经风雨如晦,鸡鸣不止。
那个北京城,也是张北海的梦。在故事终了,李天然梦中醒来,卷入另一个江湖。纽约的张北海,也借此做了另外一个梦,写了另外一个乌托邦。北京让人致命的地方,不在你有没有钱,也不只在老建筑,那是给外人们看的,也不在是谁的家乡。现代人早都没有了家乡,甚至没有了心肝,独自漂泊在江湖。北京值得怀念的地方,在于能够容你置身其中,给你一个家的感觉,就在你疑惑于这种感觉的时候,又塞给你一个想象的空间。你永远不知道这座城市有多深,会出现什么,就好像层出不穷的美食,街上的水果摊,暗夜里隐藏的李天然和他的师叔,或者是李天然在故事终了发现的另外一个世界——在貌似家的感觉之外,又有了国的概念。家国,对于现代江湖人来说,是永远也挥之不去的乡愁。以这种方式所提供的归属感,我无法抵抗。
好吧,就聊到江湖。窗外有雪,窗里有梦。
等了好久了 终于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