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9年,葡萄牙传教士佛洛伊斯晋见织田信长(1534~1582)之后,写信向耶稣会报告说:“这尾张(现爱知县)的国王年纪约37岁,个子高而瘦,发髻上的头发稀少,好武艺,脾气暴躁。他充满正义感,时而表现出慈悲的一面。他的态度傲慢,极为注重名誉,经常隐藏自己的决断,巧于运用战术,不服从规律,也很少听从部下的进言。别人对他抱持一种异样的敬畏,他不喝酒,轻视全日本的王侯,他与王侯说话时,采取俯视的态度,彷佛对待属下一般。”从他对织田信长的画像中,我们可以看出,他脸部修长白晰,彷佛是京都的公卿贵族,算是一个美男子。
在织田信长十五岁那年,日本诸侯随着父死子袭的制度,大的诸侯国逐渐变小,整个日本城邦林立,勾心斗角,战火不断。在中国的故事中,乱世必有混世魔王,有魔王就有英雄来救世,而在日本的故事中,英雄与混世魔王往往是一个人。织田信长自称为“第六天魔王”,晚年更是悲悯之心全无,滥杀无辜,但却使日本从此走上了强盛与统一的道路——与中国的秦始皇和曹操相比,织田信长虽然有着秦始皇的敢做敢为与曹操的唯才是举,但却始终只有曹操的名分和功败垂成的遗憾。
从小就咬坏乳娘奶头的信长,由于其继承人的位置不稳,性格倔强而发奋自强,再加上他的妻子浓姬明言:自己是父亲派来刺探的间谍,信长强则帮信长夺得自己父亲的地盘,反之则帮父亲夺取信长的领地。因此,以实力和计谋获得生存的权利、无情消灭对手的丛林法则成为了信长的最爱,而这种以理性、实力和秩序为基准的大自然的丛林法则帮助信长很快获得了成功:他铲除了不服从自己的兄弟,委任非家族成员的家将成为城主,既能以无赖的面目嬉笑怒骂,也能以谦谦君子的面目接待贵宾,其心胸与肚量令其岳父心悦诚服,最后也败在他的手下。在政治上,信长无视传统礼教,挟天子以令诸侯,利用足利义昭控制京畿地区;在经济上,他保护商人的利益,撤废关卡、颁发选钱令、平修道路、兵农分离,使国库在连年征战之后依然充盈;在用人上,他不论出身和身份,唯才是举,以成败论英雄——在他的带动和提拔下,丰臣秀吉很快脱颖而出,成为他最得力的家将之一;在技术上,他注重革新,向所有比他高明的人学习,武器和战法不断有的调整,长筱合战中善用铁炮成为致胜的关键;在军事上,他惯于打破常规而出奇制胜,桶狭间一战,他亲自领兵突袭,以少胜多,并救下成为人质的德川家康成为其终生盟友,名扬天下。
应该说,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是日本从中世纪走向近代社会的标志。有一首日本俳诗通过战国时代三位传奇英雄对杜鹃(因其婉转动听的歌喉深得古代日本人的喜爱)的不同态度非常生动地解释了他们的个性差异。在这首俳诗中,丰臣秀吉说:“如果杜鹃不唱歌,我会想办法让它们唱”;德川家康说:“如果杜鹃不唱歌,我会等着它们唱”;但织田信长的态度与前两者对比鲜明,他说:“如果杜鹃不唱歌,我就杀了它们。”当时,政权与神权总是存在一些摩擦,如同秦始皇信奉法家思想、坑杀儒生一样,织田信长也是为将寺庙的田产分给穷人耕种,烧庙杀僧,手段之残忍,比之始皇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同的事,始皇是在得天下后为巩固统一政权而为,也在陈胜吴广的号召下迅速灭亡,而织田信长却在统一大业未能完成之时,就如此率性而为,难免人人自危,难免遭人忌恨而被暗算。
然而,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虽然织田信长在本能寺遇弑身亡,但其继任者统一天下的脚步不曾稍稍放缓。与织田信长一样的是,丰臣秀吉能屈能伸,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在信长死后9年就达成了天下统一,结束战国乱世。其中,信长革新的军事思想、不拘一格的人才制度、极具现代气息的经济政策,可说是丰臣秀吉在后来征伐天下的过程中连战连捷的真正原因。信长的理性主义与实力主义正是近代理性与文明的标志——其后,德川家康却又将日本带回封建制度的世界,同时,信长对海外的关心与对外国文明的积极的摄取态度,也被德川时代的锁国政策取消。从这点而言,信长可以说是早出生了三百年。
值得注意的事,在实力主义与理性主义基础上形成的军国主义的思想,也导致丰臣秀吉先后入侵朝鲜和中国。可以说,日本二战前后的军国主义,与织田信长不无关系。信长小时候让女孩子结对打架,并声称会娶获胜的女孩的为妻,而长相漂亮却打架失败的女孩却被其弃之如草芥。这种尊重胜者、不讲道义、无条件仰慕“超人”的价值观,曾被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形象地称为“菊与刀”——直到今天,这也是日本的幸与不幸。
最后,“本能寺之变”对于日本的意义,不亚于陈胜吴广起义。无论是织田信长被最信任的部下逼死,还是秦朝只有一世而亡,都说明了历史并非只为英雄而作,民心不可违、民意不可欺——哪怕都是乌合之众,团结起来就是最强大的力量,上帝也以此显示出自己从不遗弃笨小孩。以此来考察其人性和道德观,信长确有很大的缺陷:他忽视了人的感情与心灵面,他的实力主义固然可以解释成只注重实力而不注重家世出身,但反过来说,即使过去有功劳,一旦能力低落,或是犯了错误,那么就会被打入冷宫。明智光秀的叛变,其原因固然众说纷纭,但是追根究底,其最直接的导火线即是明智光秀逐渐受到织田信长冷落。自杀之前,信长反复唱道:
人间五十年,
何须争名利,
到头一场空!
悲剧英雄的落幕方式,让后世对织田信长多了一种不胜唏嘘的失落感,而这几句偈语,正是年轻的信长所不屑一顾的佛家经典。在他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其人格的黑暗面,也可看到他的雄才大略、积极学习新知识改造自我的勇气及永不放弃、永不低头的毅力。或许,在后世人们的心眼中,国家和社会的革命似乎带来的只是残杀与牺牲,英雄的功绩往往被其罪责所掩盖。今天,如果说革命改变了什么,那就是我们的财富观和性道德观,如果说英雄让我们领悟到了什么,那就是信长临终所唱的歌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