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有许多的角度可读。
从布局设计看,十二个时辰,二十四章,二十四格灯楼燃烧,如钟鸣回荡,每一步环环相扣,每一刻性命攸关,时间被放慢、放大,随着主角的脚步声,令人怦然心动。单从这种布局张力看,是亲王目前做得最好的一部。
从细节看,可谓做到了十分努力的还原,从食物的雕胡饭、薄荷叶、油缒子,到上元灯会的诸多传统,到形形色色人物衣衫、发饰、语言和称谓,每一次行动发生的坊名、水渠名、宫名,都可谓一丝不苟,诚意十足。
从剧情看,令人耳目一新的大案牍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伎俩,层层叠叠互相勾连的阴谋秘计,困境暗萌的微妙情意,都被压缩进一天的时间之内,内容可谓十分充实。当然最不乏的就是千钧一发的绝境逢生,这一点总体来说主角光环并不比美剧开的大。
从主旨看,张小敬,一个死囚,在为使长安城避免可能毁灭的命运而汲汲奔走,而达官贵人们,怀着各样的心思,在觥筹交错中谋划着权力交换或利益分配。鲜明且讽刺。
但,这就够了吗?这本书仅仅是讲了一个类似美剧的故事吗?
NO。
这本书其实暗地里描述了一个华丽而庞大的梦境,或者说一个寓言,一个关于盛世的寓言。就像《一步之遥》里,姜文和葛优炮制的那一场“花国大选”,两人在开幕式上吹了一个肥皂泡,肥皂泡越吹越大,甚至可以纳入整个人,人们翩翩起舞,如痴如醉,浑然不知破灭的危机即将到来。
与其说这本书像《刺客信条》,我认为它更像《万历十五年》:
“这一年是24岁的万历皇帝登基的第15个年头,元辅张居正去世的5周年,首辅申时行上任的第4年,南京都察院右督御史海瑞、罢官在家的一代名将戚继光辞世的当年,哲学家李贽削发为僧的前一年,这一年死了戚继光,死了海瑞。这两件事对明朝几乎没有影响。……其实这一年大明王朝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不为一般研究者所注意,但在这一年发生的许多琐细小事,却如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一般成为帝国走向崩溃的前兆。时年29岁的努尔哈赤在东北崛起了:始建宫室,布教令于部中,禁暴乱,戢盗窃,立法制……然而朝廷却未予注意;西班牙无敌舰队即将出征英吉利,揭开世界历史新的一页”
马亲王自己也确认了这一点,他甚至有一段文字就是对《万》的模仿和致敬:“天宝三年,是一个平静的年份……”这一年年初贺知章致仕,年底杨贵妃受封,这一年李泌还是翰林待诏,这一年安禄山刚刚升任范阳节度使,这一年是王忠嗣征灭突厥可汗的前一年。
而本书的深层主旨,就在于不断用“一片花飞减却春”的手法告诉读者:大唐盛世这袭华丽的袍子上,究竟怎样爬满了致命的虱子。
如果说《风起陇西》是试图通过历史的三两残片补缀出一个大体合理的故事——当然那个故事只是千万种补缀方法之一,《长安十二时辰》则试图用真实到极致的细节作为底层,在这之上,还搭建了一个寓言剧的舞台,之所以说是寓言,就是因为作者借用了这些真实历史人物之名、之特点、之身份,却赋予他们一个个很可能迥异于历史真实的立场,目的是来演绎、推敲、宣讲作者自身某种理念——好比作者从隔壁剧组借来一群惟妙惟肖的古装偶人,驱使他们在一个名叫“大唐”的沙盘上进行了一番战棋推演。
这番推演的目的自然不是还原历史,也不仅仅是对大唐盛世的哀悼,它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是反思,是警醒,是学乌鸦鸣叫于未然。
这是一个怎样的盛世呢?作者给出了许许多多的细节:
——是收了二两银铤就轻率放突厥杀手进入长安的老吏;
——是为了讨皇二代欢心巧计采用合法名义合法身份强拆圈地的熊火帮;
——是关键时刻只知抢夺靖安司官位却治事无能的御史;
——是自雨亭、移春槛、皇宫上偷偷修建的轧荦山(安禄山);
——是为了元宵节区区三日狂欢就耗费四百万贯的太上玄元灯楼;
——是为了上“长安春晚”各省不惜耗费巨资百里挑一选出的拔灯车和艺人,以及对之痴迷喝彩的吃瓜群众;
——是平康巷深处的潜规则、黑帮和丐儿……
“长安城是一匹怪兽,不变成和它一样,就被它吞噬。”
作者借主角之口,揭示了这个“盛世”的种种致命缺陷。没有光明面吗,有的,随着主角的奔走,他身边慢慢聚拢了一群人,他们不懈同他一起和阴谋对抗,可是,他们的意志真的一致无悖吗?
李泌,智慧勃发的道家才子,入世只为太子基友地位奔走。他曾问主角,船载百人,杀一人祭神可平风雨,杀不杀?答案都是杀,但主角是出于救人之心,而李泌,更像是视万物如刍狗的冷酷计算结果。他只在意君臣朋友之义。
李亨,善良而懦弱的太子,为了基友可以不顾礼仪和嫌疑,但面对即将杀伤数万人的阴谋需要担当时,他的反应只是“大不了我不做这个太子……”
檀棋,骄傲聪慧的婢女,她的动机是爱情,文中更是反复强调她想证明自己“除了伺候人还能做些别的事”。
王韫秀,单纯泼辣的将军女儿,她处处彰显自己的地位,爱情也是建立在对方足够尊重自己良好感觉之上,至死亦不忘摆出“二十年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的身份,颇似某位不许狱卒直呼其名必以“汪夫人”自居的近代女性。
杨玉环,勇敢、智慧和情商都用在如何“不失去天子的宠爱”上。而天子则沉浸在悲剧式爱情体验中,仿佛做戏。
毛顺,大匠师,明知自己的得意之作耗费巨万且只能燃烧三夜,却依然兴致勃勃地建造,并且不肯为了救五万人姓命而毁掉它,直到家人被威胁才迟疑下手。
萧规,浴血奋战的卸甲老兵,身负被官府欺凌的血仇,他选择了用数万人甚至整个朝廷来为自己复仇。
而反角们,也各自有各自的人生哲学,几乎没有人顶着十足的坏人脸谱。连李林甫都可以傲然地宣称自己是清白的——“这样做对我有何利益”?元载更是致力于把自身权力利益最大化,做一个出神入化的政治艺术家。甚至BOSS贺东,也只是一个孝子而已。这一点难免令读者觉得后劲不足,结尾不够壮大震撼,可是,上述一切人物行为动机背后浮现的问题已经够振聋发聩了——
所有人的发心似乎都无可厚非,却为什么偏偏导致了盛世的倾颓呢?
亲王借张小敬之口一语道破:
“天子、太子、皇位、靖安司、朝堂、利益……你们整天考虑的,只是这样的事吗?这长安城有百万之众,做昨晚到现在,多少无辜被波及,到底人命被当成什么,为什么你们首先关心的,不是这些人?为什么你们对这样的事,能处之泰然?”
勤奋的舞女,盲眼的太婆,喂猫的小沙弥,这些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的百姓,他们的利益被当道者所忽略、践踏,除了主角,没有人去尊重和守护他们。
那个远去的盛世也正因这样自私的秉性,所以难逃倾覆的命运。
而接续下来的朝代,其兴也忽焉,其亡也忽焉,无法摆脱这一周期律。
那么,今天呢?
——我们号称可以。
所以这是一个寓言,惟其如此,才可以解释文中种种夸张和象征,比如短短片刻,一个宫外婢女焉能动员仆役把皇宫三层楼的几个关键节点的敛式斗拱和附转梁统统破坏掉、导致皇帝所在的顶层清凉殿立刻坍塌?惟其如此,才能令读者忽略甚至领略本文最大的“BUG”,为何要设计贺知章这位历史上的稳重老臣在退休后莫名其妙发动一场政变,要华丽丽地把皇上和整个政治中枢当着万千人炸掉,任务还全盘外包给突厥人和一个退伍兵组织来做,而政变的受益人太子却毫不知情?只能从寓言角度理解,一是象征“蚍蜉”草民翻天覆地的力量,二是讽刺贺氏父子的局限,三或只是为了借用贺的诗句“二月春风似剪刀”来象征某种未来——
“整个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都沐浴在和煦的初春阳光下,跟它相比,昨晚无论多么华丽的灯轮都变得如同萤火一样卑微可笑。”
“只消再来一阵春风,最迟到二月,乐游原便可绿柳成荫了。”
所以,让我们寄语所有时空里的“长安”吧:
——希望,有一把剪刀可以及时剪除疴疾和腐肌,而不是通过肃杀的春风一次又一次天翻地覆地完成。
—— 希望,长安城的高贵和壮丽,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乱曰: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苍生何辜谁矜贵,俯首亲王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