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雪融
敬之再次叮嘱道。就像从这句话里获得了自信似的，敬之再次把有己子拉到身边。
在走廊上，有己子再次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但总算平安无事地回到了病房。在五十米长的走廊上，就这么来回走了一趟，有己子已筋疲力尽，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一样。
“没关系？”
一只冰冷、沉着的手在触摸妻子身上的伤痕时，妻子所感受到的悲哀，敬之是不会懂的。即便这只手是在给妻子安慰、给妻子柔情有己子也觉得难以忍受。
“住院期间，大小事都让你费心，真是非常感谢。”
敬之觉得兴味索然，苦笑了一下。有什么可笑的。
“啊，那个从地方上来研修的大夫呀。我只见过他两三次。夫人您认识？”
刚才的来客就是这个人吗？有己子无意中抬了抬头，刹那间，有己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只听了一下主治医生的报告，查病房就结束了。从教授开始，大夫们依次排成长长的队列，走出了房间。大约一共有二十个人，成群地跟在教授的身后，浩浩荡荡的，就像是古代的达官显贵偕大队随从出行时的气势。
被母亲这么一说，有己子自己也开始纳闷，今天，为什么突然提起要到厕所去呢？自一开始，有己子就讨厌在床上用便盆这种东西。正因为以前从没有生过大病，所以一时难以适应。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因身体虚弱，体力衰竭，迫不得已才用了这个办法。现在随着身体的逐渐康复，有己子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我怎么就不能去呢！这个时候，有己子恨自己虚弱的身体不争气，甚至觉得遗憾。今天突然急着想去，一是再也受不了在床上用便盆的窝囊，二是心里的要强。如果自己还能走的话，以后就要设法靠自己的力量去。真的不愿再在病房里排尿了，既令人害臊又让人紧张。
“没有。”
好不容易在同一家医院里，为什么不来看望我呢？仅仅是因为忙吗？还是因为有其他的理由？或者已经对有己子完全失去兴趣了？
横屈态度坚决，执意不要。不过最后也许是考虑到一直这样下去的话，会被人看到的。无奈，只有收下了。见过横屈之后，有己子就到教授办公室去，向山村教授作别。
“我说呢……”
“也许是因为那位大夫在地方医院呆着的缘故吧。”
“嗯……”在黑暗中，敬之回答道。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有己子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突然，有己子战栗了。
还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有己子把手放在胸前，试图把声音压下去。
回到病房，母亲和丈夫已经来了，正在把行李搬到车子上。护士也帮忙来了。有己子把浏览了一遍的旧杂志堆在了，房间的角落里，同时很快地环视了一下房间。
过了一会儿，抓住乳房的手很快移到右边。越过胸部，朝侧腹摸去。手指突然停在了手术伤痕上端部的一点上。
两个人也没有鞠躬行礼，只是呆呆地互相凝视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这天早上，有己子问了问来查病房的横屈。
“可是……”
拆线后，皮肤上形成了，一条呈红色的刀痕，刀痕上面又有许多缝合留下的痕迹。从上往下按压腹部，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痛了，但左右一拉扯，伤口就像要被撕裂开来一样，看着让人心里很不安。
敬之应该知道有己子出院的时间，但他一直没有来。现在刚好是门诊开始繁忙起来的时间，但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抽出一点时间过来看看的。敬之不来并不是因为不够热情，而是护士们都在帮忙，敬之可能不想在这个时候抛头露面。
千万不能让人看到这道伤疤，谁看到谁都会转过脸云，逃之天天。
有己子回过神来，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久坂也跟着低了低头。
“您住了几天院？”
“不痛吧。”
他，一定在等着自己的病情进一步好转。
有己子在秘书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有己子想起了久坂。其他人可以不管，但必须对久坂隐瞒这一切。
但是敬之的事，说不清楚。为什么睡不着？他会非常执拗地探个究竟的。敬之不可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但要敷衍他，却是件很腻烦的事。
失眠的时候，有己子多半都是在想久坂。有己子想，这个夜晚，久坂也睡在这家医院里的某个地方吧。弄不好还是与其他的什么女人呆在一起呢。为什么不来探望自己呢？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这个问题上来了。身体虽然康复了，可心里却妒火燃烧。
当天下午，有己子挣脱了母亲的劝阻，从床上下来了。
“久坂大夫吗？”
山村和颜悦色地问有己子。
在教授办公室里偶然相遇时的久坂的眼神，又浮现在了有己子脑海里。
刹那间，有己子扭过身子。“什么……”
有己子越发冷淡地说完，就像要逃避什么一样，把目光转向了昏暗的天花板，心不在焉地凝视着床头柜上的花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影子。
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久坂已经不在走廊上了。在与教授寒暄的那几分钟里，久坂是到门诊或办公室去了吗？说不定是回附近的研究室里去了。
硬撑着起来，其中一个目的达到了，而另一个目的却没能达到。
傍晚，横屈直接把安眠药拿来了。
“伤口已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如果尿液干净了，体力恢复了，您就可以出院了。”横屈一边把纱布敷在拆完线后的伤口上，一边说道。
“六年前，我丈夫因意外事故而死亡，从那以后，我就开始从事这个工作了。”护理对有己子的羡慕，好像还包含着经济方面的原因。
“怎么样？”
“不是不可以……”
“我想对伤口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去的时候一定要通知办公室，让护士陪您去。”
“还是有一点累。”
突然，有已子感到丈夫的手伸进了自己的被子，摸到了自己的肩头。这是一只柔软而微温的手。刹那间，有己子抽搐了一下，悄悄地缩回身子，敬之一翻身，整个身子朝有己子靠了过来。有己子一边屏住呼吸，一边感到很不可思议。与丈夫的肉体关系，从住院的前一夜开９９ｌｉb•ｎｅt始，就已经停止了。从那以后，虽然过了近一个月，但不知为什么，有己子从没想要与丈夫发生肉体上的交流。不知是因为空白持续得太长了，还是因为心里有些内疚，抑或是因为自己动了大手术，总之，有己子觉得自己以后是不会再与丈夫发生性爱之类的事情了。敬之左手轻轻地抱着有己子，右手开始解睡衣的纽扣。躺在丈夫的臂膀里，有己子还是不相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感觉这只是个玩笑罢了。敬之什么都没说，一声不响，只有手在动。现在有己子的胸部几乎完全敞开了。很快，敬之的手紧紧抓住了左边的乳房。有己子心里的疑惑终于变成了现实。
“请进。”
“横屈曾对我说过，出院后还要到医院来一趟。我想今天去看看。”早上，有己子告诉丈夫。
“虽然没有什么不正常……”
“不要逞强。”
“夫人知道那位大夫年轻时候的事吗？”
久坂是在等待自己的病情进一步好转吗？或者是有所顾虑，担心房间里有人？其实，有己子的身体状况如何，问问横屈不就知道了吗？至于有所顾虑，只要问问护士有没有客人来病房就可以了。如果有心要来的话，不会来不了的。
可是，久坂为什么要回避自己呢？是因为对有己子已经失去了兴趣？还是，考虑到敬之的目光？或者，久坂自己的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
“可是……”
“他是在手术后的第二天问的。当时您刚好在休息，我就对他说，夫人的手术做得很漂亮。”
事毕之后，留给有己子的既不是两情相悦，也不是肉体的满足。只有一种与己无关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体上穿过的冷漠感。
“不去厕所了吗？”
“好吧，我们走吧。”
晚上七点过，敬之回来了。
“托您的福，很好。”
“也就是说要去的话，也可以去，是吧？”
那双眼睛明显地感到了震惊。当然，有己子亦不例外，想不到会在那里遇见他。震惊、意外，当久坂再次注视自己的时候，眼睛里却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一种想说却不能说，看着让人着急的眼神。
“有什么……”
一边目送着教授们出去，有己子一边在这群人中追寻着久坂的身影。既然已经回到诊疗室了，久坂肯定会跟；蕾来查病房的。但在有己子看到的人当中，没有发现久坂的身影。久坂身材修长，如果在的话，一眼就能认出。
“没有必要勉强自己一定要睡着呀，这里有电视，戴上耳机，慢慢地看看电视如何？”
“夫人，是很幸福啊，有一个像大夫那样优秀的人做自己的丈夫。大夫在家里一定也很体贴您吧？”
难道是在有意回避我吗？
“睡吧。”
没有看到久坂，有己子松了一口气，可另一方面却又感到自己被巧妙地摆脱掉了。“大家都在期待着巡回查病房的时候，看一看夫人美丽的容貌”横屈的这句恭维话，有己子一直牢记在心。因此，今天的这份精心打扮，既是为了不辜负横屈这句话，也还有另外一个心思，这就是要让久坂看看自己。毕竟女为悦己者容嘛。自己虽然生病了，却依然美丽动人。有己子不想让久坂看到病后的自己失去了往日的娇媚。
这次如果想去厕所的话，也能去。但是一想到在走廊上碰到久坂的情景，有己子突然就失去了勇气。试想一下，自己按住下腹部，向前弯着身子，慢吞吞地走路的样子被久坂看到了，那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如果非见不可的话，最好是在病房里，当自己被柔软的被子包裹着，正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见到久坂，那就不会有损于自己的形象。病房里没有外人，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假寐，久坂悄悄地进来了。一睁开眼睛，眼前就是久坂，他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吻了吻自己的额头。两人含情默默地相对而视，一动不动。互相点点头，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情，一种心灵的交流。
一时，有已子对自己的罪孽深重感到震惊。也许就像护理所说的那样，自己已经过于受到了老天的眷顾。而正因为过于受到了老天的眷顾，所以才忽略了丈夫的可贵而任意妄为、想入非非。但是，有已子的这种自我反省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脑子里虽然这样想着，也知道自己与久坂这样下去是不对的，但在有己子的心灵深处，久坂是在有意回避我吗？这个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现在，因为有其他的大夫在，请您稍等。”
寒暄之后，有己子拿出商品券送给横屈，横屈慌忙用手制止住。
“对，他问，夫人怎么样了？”在灯光下，有己子的脸红了。
“没什么，恢复得很好。”敬之心满意足地嘟哝着。
内藤慢慢地环顾着房间。窗边的架子、沙发，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谢谢！”
这天晚上，敬之很难得地说了一句。
有己子最不愿想到的，就是久坂对自己已经失去了兴趣。
第二次查病房的这天，有己子听说上午九点开始巡回查看，于是比平时更精心地化了妆。
有己子想设法除掉伤疤。为了治病，决定做手术，那也是不得已的事情，现在却感到难以忍受。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摘出石头来就万事大吉了，可现在有己子并不仅仅满足于此。无尽的欲望又在一点一点地膨胀。
有己子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从这一刻开始，有己子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对久坂的思念之中了。
护士替有己子系上腹带。随后有己子又把自己的睡衣穿在了上面。
“我？”
“可是，大夫不是说了吗，要去可以去了。”
“请您多保重。”
回到家里的第一个星期，有己子除了自己的日常生活由自己打理以外，扫除、烹饪等家庭杂务，都交给临时请来的女钟点工来做了。其实只需照顾丈夫与真纪两个人，工作量并不大，如果有己子有心要做的话，身体九-九-藏-书-网条件也是允许的。但敬之说，还是慎重一点比较好。于是就替有己子找了一个临时女钟点工。
表面现象以外的东西，对夫妇以外的第三者无论怎么解释，都不会被了解的。事实上，直到结婚为止，有己子都没有想到敬之和自己之间竟会有如此难以磨合的地方。有秀才的风度，有几分冷淡，这就是婚前对敬之的感觉。除此之外，就一无所知了。七年光阴的最大收获，就是明白了一点，两人骨子里头就像水和油一样互不相容。正是因为结了婚，才了解到了这一点。
“不用了，在这里就可以了，，”
敬之看着有己子的脸。“痛吗？”
横屈说过，伤疤会一点一点地消退，但没有说它会完全消失。事实上，只要触摸一下，有己子就知道伤疤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有己子觉得应该去确认一下。如果不弄清他的真实想法，每天就在这个那个的凭空揣测中度过，反倒不利于自己精神上的健康。有己子想尽早地从这种闷闷不乐的状态中解脱出来。不管怎样，一定要让自己轻松愉快起来。但是，一到关键时刻，有己子就没有了勇气。只要给医院打个电话，把久坂叫出来就可以了，这件事想起来倒是很简单，可做起来就难了。
最后想得不耐烦了，有己子就这样安慰自己。然后终于放心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刚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有己子感到了一阵轻微的眩晕。当有己子用手捂住脸的时候，晕眩马上就停止了。在母亲和护士的左右搀扶下，有己子慢慢地挪到走廊上。有己子一边按住睡衣的前面，一边走着，上身微微地向右倾斜。一步一步的，缓慢得比幼儿走路还慢。旁人看到这副模样，总觉得提心吊胆的。
护理晚上就回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有己子一个人了。随着身体的恢复，对久坂的思念之情也开始一点一点苏醒过来了。对这一刻的到来，有己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此时此刻，它迫不及待地张开了翱翔的翅膀。
“很多人在医院里吃了安眠药，出院后就养成了习惯，对药有了依赖。如果只是轻度的失眠，还是尽可能不吃为好。”
有己子上了车，护士们在一旁挥手相送。有己子深受感染，第一次切身地感到自己的确已经出院了。
“上下楼梯就不要勉强了，还是乘坐电梯比较好。在走廊上慢慢地走一走，是没有关系的。”
“可是，诸冈大夫是副教授，而那位大夫，感觉就像是新来的医生一样。”
至于横屈，早上他来查病房的时候，有己子就与他道过别了。现在在诊疗室前面的走廊上，有己子趁横屈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走上前去。
就像是 生的烙印……
“想去医院你就去。”
“快一个月了，不要紧。”
“最近，他应该来这个医院吧。”
如果有可能，有己子现在真想摔开丈夫的手，逃得远远的。有己子对冠着丈夫头衔的医生，对拿手术刀划开自己身体的那只手很难适应。
“可以不用问我丈夫。”
一道晚霞斜斜地横贯在晚冬的天空，它的边缘被映成了橙红色。太阳将落而迟迟不落的天空，给人以宽阔宁静的舒适，室外已经没有冬日的严寒了。
为什么久坂没有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是因为巧合吗？还是故意使然？现在的有己子已无从打听了。
“已经不要紧了，可以一个人去厕所了。”
“好像直到现在，还有四五个大夫没下班呢。”
“做什么事都要得寸进尺，真是不听话的女儿。”
即使是身体受伤了，即使是自己不停地劝诫自己，可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他是在有意回避我吗？”汶个念头就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水里，波纹不断地扩散，以罕于充塞了整个脑子。她千方百计想压抑着，可怎么也压抑不住心中对久坂的思念。
在这无休无止、快要让人发疯的空想中，有已子又熬过了几天。
“请。”秘书在一旁催促有已子。
“算了吧。”
护理听着母亲与女儿的对话，笑了。
出院后，有己子一直都尽可能地早点睡。“暂时不要劳累过度，要保证充足的睡眠。”出院的时候，横屈劝过自己。尽管如此，每次就寝时，不知不觉就过了一点。饭后收拾收拾桌子，再做一些琐碎的家务事，时间一晃就到八九点了。然后，哄真纪睡下，看一会儿电视，一晃又到十一点了。敬之也不会很早就睡的。平时都是十二点才睡，如果有学术会议，有时会忙到一两点。也许是已经养成习惯了吧，有己子想早睡也睡不着。
“没有去医院？”换上和服，在餐厅坐下后，敬之问道。
“我想起来了。那位大夫，曾问起过夫人的病情。”
有己子展开想象的翅膀，在无拘无束中任意翱翔。现在已经是五点过了，已经开始供应晚餐了。护理每天把装着晚餐的托盘端来后，便开始做回家的准备了。“那，我就告辞了。”
十一点了。有己子确信门已锁好，便来到卧室。
五天，四天，三天，剩下的住院时间每时每刻都在减少。
敬之温柔体贴地照顾着大病初愈的妻子。这番好意，有己子也心领了。可是，钟点工毕竟是外人，让一个外人长时间地逗留在家里，作为妻子，有己子心里还是不踏实。一周之后，有己子就把钟点工辞退了。
敬之则相反，一回到自己的被窝里，马上就心满意足地坠人了梦乡。
“多谢关照。”一句话就完了。
实际上，像是否给病人安眠药这类事，主治医生完全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自主做出决定，没有必要事事都向副教授汇报。横屈之所以想向诸冈征求意见，是因为脑子里随时都在想着有己子是副教授的夫人，不能疏忽。有己子没有对丈夫说过晚上自己睡不着。其实说了也没什么，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告诉他。
“现在是关灯时间，我要关灯了哟。”
在同一层楼里，除了教授办公室外，还有诊疗室、研究室。研究室的门敞开着，有己子在门边往里窥视了一下。里面有张书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文件，但好像没有人。有己子真想进九九藏书网去确认一下，但又觉得不好意思。
大约两个小时前，敬之来病房看了一下后就回家了。这么说来，没走的都是年轻人吧？有己子突然想打听一下久坂的情况。
“我明天八点以前来。”
外面的天空虽然阴沉沉的，但很暖和。二十天不见，街道上的冰雪已经融化了很多。医院正门前面的那条小坡道上的柏油路面，已经完全显露出来了，雪水在坡道的两边流淌着。
秘书说完转身便消失在教授办公室里，但很快又回来了。
“是呀。”
傍晚，又有了尿意。
“我先跟诸冈大夫商量一下吧。”
“那么，承蒙大家的关照，不胜感激。”
当一切都收拾妥当，有己子再次向护士们致谢。
“你看，全是护士。”车子驶出前门，母亲说道。
敬之不可能洞察到这一点。即便是做过这样的猜想，但他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
暂时回家休息的母亲，第六天早上再次出现在了病房。两天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可看到母亲的脸，有己子就安心了。
在紧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有己子有如已经死去。有己子把身体交给了敬之，心却封闭了起来。敬之比平时略显粗暴，但更富激情地占有了这个反应冷淡的躯体。
还有十天就出院了。在这期间，久坂会来吗？会，他一定会来的。
“那可真够你受的了。”
巡回查病房是从走廊的另一端开始的，到有己子病房里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
事实上，所谓的家务事，不过就是简单地做做饭，收拾一下房间而已，根本不是什么沉重的负担。送走丈夫上班、真纪去学校后，休息的时间多得是。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们送您到大门口吧。”
秘书知道有己子是诸冈副教授的夫人。
从旁人看来，敬之也许是一位理想的丈夫。但是，有己子感到不满的，不是丈夫发不发脾气，温柔不温柔这些表面现象，而是那些潜藏在背后的更深沉的东西。
“非常感谢。”
与教授的告别很简单。
“那，就请多保重。”
事到如今，只能作此判断了。
药包是红色的，好像是一次性服下的药剂。
有己子就这样醒着，度过了自己在医院的最后一晚，出院那天，：天虽然阴沉沉的，但却是一个南风吹拂、温暖和煦的日子。虽然没有太阳的直射，但在风中，雪确实在一点点地融化。上午十一点多钟，表弟朝夫开车到医院大门口，前来迎接。
“那么……”
教授的名字叫山村，五十五岁，是一位头发花白、非常有风度的人。对有己子来说，他是丈夫的上司，可站在前任教授的女儿的立场来看，他是父亲的弟子。事实上，在有己子的少女时代，山村就经常到父亲这里来。一个朴实无华的人，不像敬之，一看就是一个头脑敏锐的人。虽然没有敬之的英气逼人，但却让人觉得诚实可靠，值得信赖。现在想起来，有己子的父亲为了外科的未来，特意把这个质朴的山村和锋芒毕露的敬之，都当做了重点培养对象留在了诊疗室。
仔细想一下，也许有己子是因为想一个人呆在家里，所以才辞退了钟点工。丈夫和真纪都走后，有己子先喘一口气，环顾一下四周。此后的时间里就是有己子一个人的世界，不会有别人打搅，房间里也是鸦雀无声。有时有己子还神经质地在家里巡视一圈，当确信家里的确没人后，便拿出毛巾被，盖住脚，躺在沙发上。
有己子坐在沙发上，看着从阳台上照射进来的阳光。庭院里虽然还有残雪，但照在地毯上面的阳光已经没有冬日的严寒了。
“怎么会……”
“今天很忙吗？”
出院的日子在一天天临近，有什么可悲哀的呢？只要是患者，谁都会掰着手指头数着出院的日子。但是，现在的有己子却兴奋不起来。不过有己子还是有几分高兴，因为出院后就可以回家了。在自己家里，可以舒舒服服地养病，还可以与好久都没在一起的女儿真纪一起生活。但是，在出院之后，可以说几乎彻底地失去了碰到久坂的机会。如果在医院里，虽然难以预料具体时间，但相遇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只要人在医院，就不断地会有机会。
“是呀。”
“很快就可以出院啦。”
护士确实说过，久坂曾问起过有己子的病情。在教授办公室相遇的时候，久坂的表情也不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毫无疑问，在久坂的心灵深处，某种感情在激烈地挣扎着。
记得有己子刚进来的时候，因感到寂寞，曾一度想逃离这个房间，现在却依依不舍，不想离开了。虽说是问小小的病房，但在这短短却又漫长的二十天的时间里，有己子好像对它产生了眷恋之情。
那天下着大雪，有己子不请自来，任性地跑到车站，这一切，对久坂来说也许不过是一种偶然罢了。可不管怎样，最后向有己子求欢的却是久坂本人。久坂真是个怪人，占有了自己的身体，嘴里一句温存的情话都没有。尽管如此，有己子也不认为这是久坂的一时冲动。久坂总是一副被孤独的阴影笼罩着的神情，可是冲动一词用在他身上是不相称的，他可是一个随时都保持头脑清醒的角色。他仍然还爱着自己，不是吗？
但是，敬之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敬之不慌不忙地抚摸着，甚至带有一种享受的感觉在欣赏自己的杰作。问题是，一贯嗅觉敏锐的敬之，面对妻子的悲哀，却表现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麻木不仁和迟钝。
好想见见他，有已子在心里嘟哝着。想亲眼见到他，问个水落石出。
“如果是到厕所去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一站起来，头会晕，会感到四肢无力，很疲倦，够您受的哟。”
说完，敬之放下报纸，到书房去了。
第一次是在手术后的第二天进行的。当时因为疼痛和手术后身体虚弱，有己子还处于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之中，所以没有什么印象了。惟一留下的记忆就是，自教授以下，穿白：大褂的大夫们鱼贯而人，仅此而已。至于谁是谁，那就不知道了。这次因为教授的原因，定期一周一次的巡查
九-九-藏-书-网推迟了两天。现在线也拆了，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再也不会像上一次那样稀里糊涂的了。“那位大夫和我丈夫是同学。”
被窝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有己子摸了摸自己的伤痕。虽然按着不痛，但沿着伤痕隆起了一道伤疤。当有己子触摸到它的时候，感觉就像是盘成一团的蛇潜藏在那里。
有己子怀着自己被抛弃了的心情，摆好了饭菜。
有己子用手愤愤地在伤口上使劲地搓着。她想把伤疤搓掉，让伤口柔软一点，哪怕是一点也好。遗憾的是，无论你如何使劲搓它，除了伤口隐隐作痛之外，伤疤丝毫不因此而消退。
秘书放下手中的工作，关切地问道。“差不多住了二十天。”
内藤护士不可思议地看着有己子。
进来的是内藤护士。内藤是熟人了。上次有己子疼痛发作，内藤到家里来给自己打针的时候就认识了。
横屈为难地交叉着双臂。
“出院后，我还会继续到医院来复查一段时间，敬请多多关照。”
“真是太好了，我刚才已经听说了，请稍等。”
有己子正在与教授秘书说话时，从等候室通往教授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位医生走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白天您一直都躺在床上休息的原因吧。白天，每天上午十点至下午三四点之间，稍微散散步可能就会好一些。”
“那位大夫，说不定还在诊疗室呢，给诊疗室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有己子在床上微微点头致意。
“是嘛。”有己子按捺住内心想打听的冲动，冷淡地回答道，“他来探过病房吗？”
有己子在期待的同时，心里有时电在想，自己对久坂的期待也许是违背常理的。岂止是违背常理，简直就是疯狂。作为一个已经嫁人为妻者，断断是不可原谅的。
以后的几个小时，都属于有己子。
但是，如果说这就是今天硬撑着起来的惟一原因的话，好像还不完全正确。直到现在，有己子才明白过来，其实在自己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一直有一个期待。在走廊上行走，说不定就会碰到久坂的。表面上看是想去厕所，其实真正的动力来自于对久坂的思念。但是，在走廊上来回走了这一趟，并没有看到久坂。有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擦肩而过，但这个人戴着眼镜，不是久坂。
如果是这样的话，从此以后就不能把身体给久坂了。一想到这点，有己子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嗣怎头。
母亲最后环视厂一下四周，叮嘱了一句。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床和沙发还摆在那里。
“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吧。”
山村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也许是看到手术后的恢复还比较顺利，再加上丈夫诸冈就跟在横屈后面，所以山村一副完全放心的样子。
沿着伤痕抚摸下去的那只手，不是往日的敬之的手，不是抱着妻子、让妻子燃烧起激情的丈夫的手，而是灵敏地挥舞着手术刀的医生的手。
病房附近人声嘈杂，而在医院的这一隅，却鸦雀无声。周围全是图书室和研究室。
“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舒服。”
“知道了。”
星期五，有己子手术后的第二次巡回查病房将在这天进行。
“最近，晚上老是睡不着。”
“久坂大夫曾经难道没有喜欢过夫人吗？”
“是。”
“还是给我一些安眠药吧。”
有己子一时还是难以放弃自己曾与久坂发生过关系这个事实。
“不。”
有己子说了一句：“我有急事。”就出去了。
“那位大夫，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有魅力吧。”
这么一说有己子怎么也不敢去了。在打消顾虑之前，有己子是没有勇气去的。
“是吗？”
“为什么？”
“阿姨，对不起，请拿一下便盆。”有己子在叫护理。
主治医生横屈开始进行说明。横屈基本上都在用日语讲，但其中也夹杂了一些德语或专业术语，所以有己子听不太懂。好像是正在报告尿样结果，以及从几天前开始的失眠的情况。
“有我在，没关系。”
“你辛苦了。”
有己子没有明确地回答。但她很讨厌敬之的触摸。
“我要睡觉了。”
要说到外科，最形象化的形容叫做速战速决。做手术那会儿是一个难关，但只要你挺过来了，以后的恢复就会很快。不像内科，经常看不出病情是在好转，还是在恶化。
有己子独自一人时，曾仔细看过自己身体上留下的伤痕。此时此刻，伤痕清晰地浮现在了有己子的脑海里。伤痕呈暗红色，从右侧腹到下腹部，就像蜿蜒河流，弯弯曲曲地画出了一条很大弧线。丈夫的手在上面移动着。由上往下，慢慢地、确认着缝合留下的痕迹。
教授今天心情不错，刚想多聊几句，有己子却早早地结束了谈话。
一边看着阳光，有己子一边回味着今天早上丈夫说的那句话。
“总之，拜托了。”
“最近我没有见过他，不知道。”
有己子拧亮了床头上面看书用的灯。
“不对。”有己子在心里回答着。现在有己子害怕的已不是伤口，而是触摸着伤口时丈夫的那种感觉。
护士长和内藤帮有己子拿着行李，在前面带路。
第四天，母亲暂且回家去了。一看到母亲嘴里说不要紧，但却倦容满面时，有已子就再电不说任性的话了，来代替母亲护理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性情温和的老人。据说她已经在这家医院工作了五年多，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护理。
在门口，她再次轻轻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
有己子慌忙摇头，内藤护士用充满淘气的眼神看着有己子。
“是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
修长的身材包裹在略显褶皱的白大褂里，表情沉着地从教授办公室里走出来。突然，久坂也注意到有己子的存在。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没有什么不正常吧。”像往常一样，敬之照例看着报纸问道。
护理一边换床单，一边这么说道。“看上去像吗？”
“是呀，还是不要勉强自己比较好。”
不知为什么，有己子不想让内藤走。如果有可能，有己子希望两人就这样聊个把小时。
有己子闭上了眼睛。
有己子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医院。在身后斜对http://ｗｗw.９9lｉｂ•ｎｅt面，六层楼高的大楼，窗户一个紧挨着一个。有己子看着大楼的窗户，又想起了三十分钟前，自己曾在某个窗户里，久坂与自己相对而视的情景。
话虽如此，丈夫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呢？还是已经洞悉了有己子的内心想法？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让有己子琢磨不透其中的含义。有己子还没有理出一个头绪，就这样冥思苦想、犹豫不决的时候，时间悄悄地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真纪回家了，有己子的胡思乱想也被打断了。
真纪一睡下，房间里就只有夫妇两人了，夜晚一下子变得过于安静了。
当然，即便是回到家里，只要给医院打个电话，也可以找到久坂。见不见面另当别论，至少可以说说话。但是，有己子给诊疗室打电话是有一定危险的。说不定由于某种原因，有人听出了自己的声音，或问起自己的名字。横竖要见一面的话，有己子希望是久坂来找自己。如果这样也不行的话，那就设汁一个偶然相遇吧。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在什么地方与之擦肩而过，这种方式也不错。总之，就是不要自己主动打电话约他，那太辛苦了。
“反正就是检查一下小便什么的，不去也可以。”
这下可以安然入睡了！有己子松了一口气，看着挂有白色窗帘的窗户。这时，听到有人在敲门。
三月已经接近尾声了。
久坂没有在自己的面前出现，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有己子想。
教授办公室旁边有一间等候室，来访者先要向这里的教授秘书提出申请，然后才能见到教授。
如果可能，希望他马上就来。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想见他，有己子对着逐渐暗淡的天空，默默地许了一个愿。第八天就拆线了。伤痕长约十厘米，从右侧腹到左部，画了一条浅浅的弧线，除此之外，在下腹部左边还有一条约三厘米长的小伤口。据说有石头的地方，是在从肾脏的前端部到通往输尿管的出口位置。它究竟是在皮肤下面的哪个部位呢？有己子不知道。因为这里有伤口，于是凭空想象，可能就在这附近吧。
不如说失眠是有己子自己一手造成的。“那，没有其他什么事了吧。”
久坂迈着正常的步伐离去了，随手关上了等候室的门。有己子仍怔怔地站在那里，就像在追逐久坂的背影一样。
疼痛一天一天在减弱，有己子知道伤口正在康复之中。昨天与前天不同，今天又与昨天不同，每一天都是全新的感受，每一天都在朝痊愈迈进。
“我可以走着去厕所了吗？”
对他也……
冬天，一走进卧室，就感到寒气逼人。现在已经三月底了，即使不通暖气，也觉得没那么冷了。
“可有时直到黎明都睡不着。”横屈为难地看着温度计。
“我是诸冈，因为今天就要出院了，我想向教授表达一下谢意。”
“做了三个大手术。”
那双眼睛……
“有一个叫久坂的大夫，还在吗？”
有己子就这样醒着，在心里反复回味着自己与久坂有违人伦的恋爱。
“这是明摆着的，看他现在，岂不是魅力依旧吗？尽管不再年轻了，但沉默寡言、总让人觉得有些寂寞的样子，对女人十分有吸引力。”
从久坂的性格来看，除非他是主治医生，否则是不会出现在教授的面前的，他总是走在行列的最后面，，如果在行列的最后面没有找到他的话，那就说明久坂今天没有跟着来查病房。或者，因为这是一个小小的单问，房间里容纳不下所有的人，久坂就在走廊上等着。
“哎呀，这就要回去了吗？我正想请您喝红茶呢。”
只剩两天就要出院了，可久坂还是没有来。他在回避我。
或许，丈夫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一切，所以才要做手术的，不是吗？
“……”
“您在吃安眠药吗？”内藤看着床头柜上的药袋问道。“最近，老睡不着。”
突然，这个不安的念头从有己子的脑海里闪过。也许回到大学附属医院，遇见敬之，久坂就决定把过去的事很快忘掉了、他的真心如何姑且不论，也许他这样做不失为人之常情。
“大夫在医院里从没见过他骂人。”
横屈无奈地点了点头。
“是真的吗？”
有己子朝秘书摇摇头，走进了教授办公室。
——是久坂！
今天是手术后的第四天，久坂还是没有来。
“没有。”
“你不累吗？”敬之还是很担心，但有己子反倒感到一身轻松。
有己子与母亲正在收拾出院的行李。虽然住院时间不满三个星期，但一收拾起来，才发现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说是短期住院，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毛巾、餐具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最终使行李比来的时候增加了许多。十点半，有己子收拾完行李后，整理了一下和服，便到办公室去告别。护士们见到有己子，顿时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地说：“今后还请多多关照，下次请让我们到您家里去玩。”
有己子偷偷地看了看躺在身旁熟睡的丈夫的那张脸。
“我可以在医院里自由活动了？”
“这种药一包就足够了。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的时候，请再吃一包。”
来没来探望过自己姑且不谈，只要听说久坂很担心自己的病情，有己子的心顿时就平静了下来。
“怎么，奇怪吗？”
丈夫上班、女儿真纪去学校之后，家里又是有己子一个人了。
“好了，走吧，没有忘了什么东西吧？”
“关吧。”
“他当医生后，最初三四年的事我知道。”
病房通常九点钟熄灯。快到九点的时候，有己子服用了一包。里面装着两粒白色的、小指头大小的药片，外面好像裹了一层糖衣，一点都不苦。
“在床上不行吗？”
“也许，他已经放心了吧。”
“如果想去，那你就去吧。”
“我不能收这种东西。”
有己子在卧室里换上睡衣，钻进了被窝。雪在融化，春天的脚步越来越临近了。就在这小小的卧室里。也能感受到一丝春天的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