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史铁生是最适合写命运的。看他的《记忆与印象》,一字一句都是已写好的命运。
就像《务虚笔记》中那根寒冷的羽毛,《记忆与印象》中也多是寒冷的往事。在那个时代,个人在集体的狂热中显得微不足道。书中有许多写到亲人的篇章,读来颇感悲凉,就因为出身,祖辈们遭遇着各自的苦难,曾经光宗耀祖的道路被生生打断。而在这命运的漩涡中,亲情的联结蕴含着偶然,却又那么坚实,让人感到一丝暖意。我相信很多人都能理解史铁生对母亲长久的怀念和对无意中伤害奶奶的悔恨,一棵合欢,一株老海棠,成了荫庇他一生的绿色。而我特别喜欢《老家》中想象母亲出嫁的那一段,十九岁的新娘遥望着浩渺的未来,被前途的神秘所吸引,却不会知晓苍凉的命运已经写好,将在余下漫长的日子里一点点展开。还有那些无处可去的童年和那些死于青春的少年,那些被时代撕裂的亲情和那些曾经意气风发而又归于平淡的人生,看得人胆战心惊,又让人叹息不已。
不知道史铁生是不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年他二十出头刚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既没有死,也再不能走,想必也曾无数次控诉过命运的安排吧。而在地坛历经没日没夜的思考与纠结之后,必有一日,他看透了那安排。于是会有《我二十一岁那年》里那个还不懂得有些错一生只能犯一次的小男孩,会有《我与地坛》里那个弱智而美丽的少女和那个被埋没的长跑中年,会有《务虚笔记》中那些用字母指代的爱情,残疾,背叛,恐惧与孤独......他终于明白:「此岸永远是残缺的,否则彼岸就要坍塌。这大约就是佛之慈悲的那一个“悲”字吧。“慈”呢,便是在这一条无尽无休的路上行走,所要有的持念。」
历史和记忆都是破碎的,一如史铁生笔下的人和事,它们散落在不同的时空中,而这记忆幻化出的印象,却指向更为广阔的人生,或者说命运。我觉得那篇《比如摇滚与写作》真是对生命最好的描摹。春天是欲望勃发的季节,青春的躁动催促着年轻人疯狂地摇滚,他们寻找着爱情,向全世界发出自己的呐喊;而待到秋天,浪漫归于沉默,随着万物一起沉寂的,慢慢老去,看过了那么多的人生和风景,早就不以悲喜来评判上天的安排,他微笑地看着刚跑到世上来的孩子,把这永恒的轮回写进了剧本。而史铁生正是这样一个写作者,他在轮椅上年复一年地思考,对命运之神的敏感让他用记忆之外的印象描绘了每一个生命的轨迹:「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记忆,所以是一个牢笼。印象是牢笼以外的天空。」
在我眼中,史铁生是一个极为真诚的写作者,他并不着力于故事或者文字本身,而是借着纸笔,用尽毕生心力去叩问人,命运,存在这些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力图突破记忆的牢笼,一如突破轮椅对身体的限制,转而用思想这最为自由的形式在牢笼以外的天空中尽情舞蹈,并将这人间的歌舞炼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