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身旁,应备有一部长篇,引领自己识得另种生活状态与表征,知晓并体验生灵百态与世事洞明。同时亦应有一册散文,感味那些从简小精悍的文字表达中流转而出的思想与慧眼,寻找心灵的契合与归属。
然文学作品的内涵间,总拥有某种互通的气质与联系,而没有尖锐而绝对的隔阂。当不同风格的创作特性融作一体,可能带来杂烩的混乱感。但倘若精彩得当,又可以赋予读者一种别具一格的阅读体验。女作家王安忆的《启蒙时代》,即可看作这样一部作品。
当下,愈来愈多读者倾向于强调阅读的速度。在极短的时日之内,读罢多部作品,似得以成为效率高涨的代称。阅读的历程太过迅疾,整体感便太过抽象,易于造成思想领悟的浅层。《启蒙时代》正是一部反其道而行之的作品——如此格外缓和而温忱的文风,并不富于强劲的吸引力,然另可寻得一分安心与恬然。入主字句推敲,得以别生一种许久无从体验的文字的曼妙感。这似已刻就了属于王安忆的烙印。
文革时期,作为当代史上划破时代的一笔,在政治和文化层面的阴影与症结之外,由于特殊的历史背景,这场浩劫中彰现出来的盲目与不安,又使之平添了一分美学价值。文革后的二十余年间,那段特异的时日成为创作的重要源泉,涉关的文学与影视作品甚蕃。这些作品拥得两类倾向,大刀阔斧的《枫》《随想录》,尖锐而犀利;小处着眼的《活着》《阳光灿烂的日子》,历史大潮中小人物的情感,成为作品的维系点与落足点,然彰显出的,综是一番引人扼腕的跌宕与绝望。
之于王安忆的了解,不少读者均从脍炙荧屏的《长恨歌》中窥见一斑。一名女子持绝一生的情感历程,凄婉慑人。尤是其间之于上海城的编织,更使得读者将之认作张爱玲的遗风。对另一位作家的依附,之于自己文风的抒展,将成为一种轧抑。王安忆亦希求着,跨出此番桎梏。而《启蒙时代》,正是所迈出的坚实一步。倘若《长恨歌》中的上海仍夹有一分细致的哀情,《启蒙时代》中重塑的这个城市的形象,则增添了更些的思潮与理性。
作品以线性多环型结构呈现。“线性”与“环型”,似有着千差万别,但在《启蒙时代》中,却孕育了统一之妙——小说整体呈持续的线性发展;然由于这部长篇以人物为描写的基本核心,由形色的人物引领了文字运行的秩序,从时间顺序看,存在往复的特色。
引作者自己的话说,这是一部以“思想”与“精神”为写作对象的作品——每每提到这两个词眼,总不免令人感受到一种大刀阔斧的张力。然在小说中,作者并不刻意地表达大气的情境。作为女性作家,难免梗于对情节运行的整体把握力。由是,小说缺少于那般跌宕起伏与大起大落。
然王安忆具有一种聪颖的变通力。从《小鲍庄》《长恨歌》《桃之夭夭》等往作中遗承下来的细致的认情,已成为作者风格的烙印。在这部寄予更多理性的作品中,依旧得以彰现。对小说细部印象的感味与刻画,是小说引得读者玩味的一丝。譬如,从作者在引入女主人公时使用这些况味跃动的文字中,读者得以窥见一斑:
「……她们这几个,衣着是蓝和米黄,效果是轻盈的。上午十时许的光,略从上方斜射过来,穿过悬铃木的枝杈,再穿过铁丝围篱,经过无数微小块面的折返,来到她们身上,几乎是璀璨的了。她们这几个,简直像是琉璃做的,通体透明,这是什么受光体啊!她们不是那种最夺目的,因为色彩、质地,和线条都是特别纤细的,在视觉中不怎么占位,可是,一丝一缕地划出了疆域,再不会混淆模糊……」
小说伊始,便引入这样一些意象:
「……街道是蜿蜒的,适合人步行,自行车就显得凛然,带着股征服的气势。奇怪的是,体积更为庞大的电车却并不逼人,它沿着天空上横贯的电线行行地走,偶尔间“叮”一声,声明要拐弯了,也很适合蜿蜒的路线,因为彼此有照应……」
综观整部作品,对景致的细节描写要比对中心人物的少许多。而这一段描写似仅是简单的过渡,然及我见,倘若深入玩味,其间为全作勾勒出了一个基本的故事构型——小说的主人公身处“蜿蜒街道”的大环境,角色在“人”、“自行车”与“电车”之间流转,且角色变换均显得顺理成章,从不予人以逼仄之感。他们构筑起一种特殊的格局,一方面顺应大潮流的发展,另一方面又偏居一隅,显出独到的曼妙。
青年的思想总暂欠缺于成熟稳健,然却是格外聒噪活跃的。引时下流行的话语,有“半瓶子水”的意味。“沙龙”,是小说最基本的构筑地点和人物的聚合环境——这里成员来去自由,外部看来,好是松散。然其间却拥有一种思潮与精神的凝聚力。而这般力量,恰是这组织形式的别具一格所在。
在当时特殊的背景之下,这意味显得更具代表性。这些青年沉湎于浅层而华丽的革命理想,作者舒缓安静的文字表层之下,掩饰不住人物燃烧沸腾的内心情感。更深入接触社会生活的男主人公们,在“沙龙”实现交流融通,从中获取共鸣。而女主人公对于有深入思想的男生,表现出很些的钦赏与倾慕——一切一切,都倚着当时的背景,逐渐浮出水面。
书中的一个形象塑造颇具神妙,他叫海鸥。海鸥身体羸弱多病,大家却惯称其为“小老大”,这全然由于他思想的深入而铅华。细读他不多的言语会发现,他并不与时代的主流思想并行,而引领着一番小众的“时尚”。这个角色,给枯矫的政治阴云抹入了一丝亮色。这个别样的小圈子中的青年们,对他所提及的事物魂牵梦萦,好似从中寻得了心灵的归属。
他们对他人的鄙夷,都从那句往复出现的“小市民”中得以彰现。然他们自己亦逐步陷于其间,却不愿自知;他们极尽热忱地喊出诸些口号,不料霎时乾坤颠倒,自己的父母成了革命的对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诸多的矛盾情感,反映出这些文革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的一个共面——他们的价值观从那时开始启蒙,却迫切地希冀成为“思想的巨人”,不料反迩趋向于了“行动的矮子”。
从某个层面上说,对于这册作品,文革是且仅是作为一个宏大而特定的历史背景存在着——「倘若不是这场革命,他们都还在学业里,还过着读书虫的生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开蒙呢!」作为“后老三届”作家的王安忆,对那段时代存留有直截或间接的意识,她更多地倾向于表现这些跻身于革命浪潮、却不沉溺其中的青年,以及他们生活中的温忱。
作品自然地安排出风格特异的人物的出场,没有刻意强加的情节。无论是思想上的交流与表达,抑或情感中的倾心与越轨,尽管这册作品对于时下的年轻人而言,遥远得好似天方一谈,但无论身处甚么时代,青年的思想感情总能寻得很多共鸣。王安忆的作品中,有种和缓抒怀的特质。这舒缓又并非无谓的缠绕、悱恻与辗转,而具有某种潜藏于表层背后的流畅与达意,以及使人四平八稳的安然。
读罢《启蒙时代》,海口下起雷阵雨。她缺乏冬季一般似刀划耳的犀利,而予人一种强大奔袭的整体感。以她作为书评的结笔,可谓当值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