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方丈不答。
“呀哈!”老人怪笑一声,“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没什么好做了。”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我悟了我悟了!”
微光四十许。静一发觉他不作声,常躲人。心中时有疑虑未得开悟,眉头紧锁不已。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弟子不敢。”
他记得在天宁寺所受一丝不苟的戒律和规矩,只觉这处随意而优悠。
李世民把双目张开一条缝: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不。请给臣多一点时间。”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静一急忙垂下眼。
“你为什么来?”
微光兴奋了:
“哎唷——”他挥手,尖着嗓子,“我没有禅,你不要来上当。贫僧不过骗几顿素菜吃吃,觉得好吃,才吃上好几十年。”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江山属于他了,看来格外秀丽如画。
初冬的日头很暖。
“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身体有股气,微微在运行流动。渐渐,个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霍达深藏不语。
他一招手。
说时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父都晓得吧?”
老方丈顽皮地,好整以暇地问:
“你吃过饭没有?”
禅院的茅坑很简陋,分了三个小间。
重重的帏幕,走出一个绰约身影。
“吃饭吧。”
“没有。”
——但又不是。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继续吧。”他鼓励道。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是吗?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个人来?”他微笑了,“武德年间,太上皇不是下诏淘汰僧道么?再者,时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闯就闯。”
什么才是“不想做人”?
瞬即恢复平静,非常忠心地朗声而应:
“弟子愿意。”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我们不念阿弥陀佛的么?”
视线沿小路望向大殿。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
“静一出家之志已决。”
“有虫子。不怕伤虫杀生?”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告密领赏的有,部属追杀不力,我曾吩咐他们多加注意,宁枉毋纵。”
“你目的是什么?”静一问。
即是一株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香烟袅袅上升,方丈先在静一头顶上印上小黑圈,然后以蜡黏了香,一一燃点,九个。
“彤云”不比“天宁”,它不够辉煌庄严,只在山林清清静静安坐着。悬空建于两岩之间,就岩起室,飞梁穿过了石缝,上载危石,下临深渊,险奇如“横空出世”。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午间一阵风过。
尾随这个老人,目送他进了彤云禅院。
十渡、静一,还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于显德殿登极即位的。
这夜有风。
石彦生之所以寻到这禅院,是为了一个人。
“唉,师父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静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几桶井水,把茅坑洗净,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我念佛,惟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悟了什么?”
他补充: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没有。”
“你愿意将身体如香烛般燃烧奉佛吗?”
三人各自如厕。
“有没有答应过的事未做?”
蚊子已经骚扰不了他了。
她下跪,垂首,不语。
方丈闭目。
静一合什: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老方丈道:
“唔,吃了好东西,也希望人家来尝尝,也罢。不过,不是说剃了头就算和尚的。”老人瞧着石彦生,“你随时长回头发溜掉了,不要告诉我,免烦。哦。”
当他后来用草药敷上十渡老方丈的头上,血止了,他竟若无其事地道: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小节完全不拘。
天气有点清寒。
她不认识他。
“佛为了救援众生,必须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脏的地方,越有用。”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朕着你办妥此事,在你能力范围以外么?”
他回过头来。
他迷迷糊糊,总见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然后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湿了整副戎装,他惨遭没顶……
“静一是吧?——我头发长野了,你帮我剃剃。”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一个助手!”
他见到他时,银丝飘拂,却又红颜白发出尘。腰板不能挺直,在林间摘草药野花,动作麻利活泼,矍铄而顽皮。
“呀——”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静一见微光又陷入苦恼中了。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贴上。”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在暗夜里,一盏青灯透过窗格子照射着,远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莲,近看却是几乎有像老方丈年岁古www•99lib.net旧的一座禅房。
“霍达,‘漏网之鱼’还没找着么?”
“贵姓?”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没有便意,当他出来时,一脸光辉,忙与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
他一下一下地,把银白色的发丝削去,一时不小心,弄破了两三道口子。
老方丈赞叹:
女客抬头。
蚊子又来了。
静一道:
“什么?‘是非’?你明白了?你说,为什么螃蟹见到人,会奇怪:‘怎么这怪物是直着走的?’”
“请用茶。”
“听说,从寺院里逃出去的?”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想想又问:
石彦生一听,怔住,抬头望定老方丈。
这一百一十一岁的老人,已是平静入定,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是她?
“种地的。身手才比较粗壮。”
“好了,好了,仪式是这样,回答得再响亮,也不如静静地做出来。你瞧我这老和尚,一个香疤都没有呢,不是烫得越多越好的。”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没有。”
石彦生自错综复杂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来,放下万缘,摆脱是非。是什么可令他消除迷惘,“顿悟”起来?
改变历史,把痕迹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编制年表纪事时,好好地写。应写的才写。
“除石彦生外,朕当大赦其他叛党——他知道太多了!”
老人在坐禅入定,良久。石彦生等他醒来,不敢稍加惊动。
“好香。”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为什么?
二十三
石彦生也失笑了。方丈问:
“世间五欲,是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
“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宫门之外,再也听不到怪声,可安心稳睡,特命画工画将下来,可张贴以供驱鬼。”
老人大叫:
一见座前多了个陌生和尚,老人如顽童般惊诧地反应。
他的生命才刚开始呢。
“——”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是!”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静一不解:
“有没有父母、www.99lib•net妻儿、好友?”
是“她”?
“——唔,这‘顿悟’嘛,很简单——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几下子。啊!好畅快!”
李世民自寝宫出,脸容非常憔悴,双目无神,打着呵欠。他端视画像:
走了整整一天。
“精壮之年便出家,想是大有刺激了。”
……
霍达于某天夜晚,为他展示画像,以示忠心。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威严一如门神。
“你怎么啦?”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蚊子飞过,在寂静中,嗡嗡声音响在耳畔。方丈用拂尘轻轻一拂,脱俗祥和。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谁?”
“嗳,你瞪着我没用。我也是个不明是非的大骗子。你既来了,摸清楚我到底骗了你什么,这就是‘顿悟’了。”
日子无声地过去。
霍达一见此人,目瞪口呆。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天下得来不易,恩威并施正是开始。”
面目祥和平淡。
渐烧至尽头,香熄火灭,留下九个白色的戒疤。
“心中有佛就够了,不必大喊大叫。”
二十二
方丈只向静一微微一笑:
“弟子明白。”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世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天。
“俗?”
“没。”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静一求方丈收容。”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他颔首一笑。
“坐禅就可成佛吗?”静一又问。
霍达心头一凛。
于是再也不敢入睡。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她浅笑,只管闲聊。
石彦生一时之间,还不知他遇上的是什么人,什么禅机。完全没有规矩方圆,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剃发是一项多么庄严、虔敬的仪式,不但设坛、鸣钟、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缛节和礼法,岂是说干就干?
“那就大便吧。”
忽又念得: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www.99lib.net
——他是不是说了些什么道理,而自己未开悟,一时领略不到呢?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老人端详这人,他魁梧伟岸,身躯结实,分明是个武人,但方正的脸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缕痕,眼神绝望。
以后,这处也不再长出头发,疤痕鲜明夺目。
“喝!”方丈生气了,“目的是清洁,便是清洁,不为伤虫!你明白了吗?你还是不明白!”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当然,如果像‘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那样,会好听点。”
静一虔诚地承受着皮肉之苦。
从此,他是静一了。
“鬼!鬼!”
石彦生坚决地:
“这二位大将军果然画得十分神武!”
老方丈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
见一座素淡古朴的禅院,曰“彤云”。
一个小沙弥步至。
二人心灵互通地,旁若无人。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父?”
这分明是红萼!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天上见不着星星,漆黑而空洞。风拂着必然会憔悴的树叶,像一双预言的手。
直至他悠悠张开了眼睛。
“手艺不错!你瞧,这半边头种了草,得,另外半边留给我种花吧!”
归鸟背驮着夕阳回巢去。山林有奇异的和暖温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但,他晚上还是睡不好。
“吃完饭呢?”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石彦生站在那儿,想了半天。
簇拥在身边的,都是谋略和才干过人的功臣,他表现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关内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陕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赋及捐税;其他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宫女太多,幽闭堪怜,他又释放出宫……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老方丈为他烧上香疤。
微光望污水沟:
他观想莲花清净,直至虚冥,眉心空无一物。从未试过,如找到通道。
李世民闭目养神:
李世民语重深长:
十渡和尚转身就走了。
“臣明白。”
不可能!
静一望定十渡。
“弟子遵从。”
他掌心向上,两掌相叠,左上右下。两个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与肩对,眼与鼻对,鼻与脐对,舌尖放在上颚唇齿处,双目微闭……
“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各宗各派,走着去、人抬着去、骑马去、坐车去……目的地都一样九_九_藏_书_网嘛。”
“静一求方丈收容。”
然后他向静一及微光二人吩咐:
看上去,像屋瓦。
十渡领着静一在坐禅静修。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我已明白了是非。”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东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帮不到你。”他道,“还有,你是‘静一’吧?”
静一半信半疑。
“用这破竹片把挡路的干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秽,道路就清净了,来往不受阻碍,直通净土。”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好!我来问你:有没有借人东西、欠钱没还?”
是么?
静一受彤云禅院“三坛传戒”。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
霍达道:
静一也完事了。
方丈道:
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几回自梦中惊醒,残片犹在眼底翻动,那血的腥甜,历久未散。
“‘佛’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
后来,石彦生跪在他座前。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自太宗皇帝阴谋弑兄杀弟,又从父王手中夺得帝位后,心中不安,常有余悸,梦中听见凄厉的鬼叫声,都在呼冤寻仇:
石彦生并不是一个熟练的和尚。
心中试着摒除杂念,静定思维。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经一百一十一岁了,笑嘻嘻地吩咐:“来!”
“这位师父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什么敢不敢。少拘泥,来。”
太极宫也属于他了。它气势磅礴,虎踞龙盘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玄武”,这二字是他胜利的标记。
大将秦叔宝、尉迟恭,听得宫中闹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奋勇,全身披挂,手执兵器,侍卫寝宫门外,直至天亮。
他教他以右脚压左腿,再以左脚压右腿,是谓“降魔坐”。
她呷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呀,充满美好的想象!”
——原来他知之甚详,霍达一愕,不敢怠慢:
二十四
“是。惟全国佛教大盛,叛党托庇寺院,官兵难以一一擅闯。”
二十一
原来是微光:
“不过,”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参禅不在乎腿。”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静一已把眼睛阖上。完全忘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