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人们都是如何盛赞这部作品的——
他们说这是部极其出色的幽默、讽刺小说;说如果在17世纪初的西班牙街头,你看到一个人捧着本书在那里发笑的话,那么那个人多半是在看《唐吉诃德》(——《西方文学十五讲》 p97);说这部书是除《圣经》以外,译本和研究著作最多的几部作品之一(——《一生的读书计划》 p414)。
想来这本小说一定极具可读性。
不过事实是,幽默和讽刺这种东西,往往是建立在共同的文化传统和社会背景上的。
就好像中国人看到小燕子在那里生搬硬套、“之乎者也”的时候,会觉得很滑稽、很好玩;十七、十八世纪被骑士文化熏陶的欧洲人,读到唐吉诃德大段大段的就义宣言时也会忍俊不禁。可是,把同样的文字,递给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东方读者,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我对骑士文化的了解,出自BBC的电视剧《Merlin》,带有强烈的魔幻色彩;我对十七世纪、摩尔人和基督徒之间的冲突一无所知;我不明白强大的西班牙周围(十七世纪的他们的确很强大),为什么可以冒出很多不知名的小国;我更不知道原来公爵也有领地,并且可以随意任命领地上的总督。
于是,一部好端端的现实主义讽刺作品,到我这里却变成了西班牙十七世纪风俗志。很多的情节,故事里的配角都已经忍不住发笑了,我才在一边恍然大悟:哦,原来这个不是虚构,而是在隐射当时的某种社会现象。
好在,阅读本身是一个极好的和作者进行交流的平台。阅读故事的同时,也是读者与作者培养默契的过程。虽然年代和背景,会增加读者理解作者的难度,但好的作者,是有办法和读者建立超越时空的心有灵犀的。
唐吉诃德整部作品给我的阅读体验,可以说,就是我对作者的理解越来越深入的过程。
在阅读上卷的时候,我几度怀疑作品的历史成就有被夸大之嫌。好几次,作者让我做好发笑的准备,可我读完后,翻来覆去也找不出笑点在哪儿。作品中新的人物不断涌现,让我把握不到故事的层次和脉络,只看到一群又一群的演员闹哄哄地登场又离场。让我惊艳的,反倒是故事中间插叙的几个小短篇,如《无谓的猜测》之类的,情节简单反而值得回味。
最让我头疼的是,我分不出哪些是唐吉诃德的荒诞,哪些是现实的映射——因为两者都需要我动用想象来构建,一样的不真实,一样的虚幻。
可是,当我翻开下卷前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些隐喻我听得懂了。特别是作者对伪续集的揶揄讽刺,对我而言就好像接上头的暗号,亮了。当唐吉诃德和桑乔义正言辞地批评着伪作里的人物不忠实原著精神的时候,当唐吉诃德固执地坚决不去伪作里提到的萨拉戈萨的时侯,当唐吉诃德临死前也不忘立遗言感谢那个不知名的作者促成这部巨作的完成的时候,我知道那都是塞万提斯搞的鬼,我会心地笑出了声。
一位作者如果能通过一部作品最终赢得读者,而一位读者如果能通过一部作品最终亲近作者,这本身,是不是也说明了一部作品的成功?
我甚至怀疑,塞万提斯在构思上卷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料想到会有人对他的作品进行伪作?否则他怎么会选取这么一个古怪的叙事手段,让虚构的故事整理者、找虚构的翻译者、翻译虚构的原作者写的一段所谓“真实的历史”。这一层套一层的叙述方法,反而讨巧地让主人公可以在下卷里,和虚构的原作者进行了间接的短话,还顺理成章地对伪作的作者进行了一番嘲讽。而这位伪作的作者,也因为《唐吉诃德》在文学史上的留名,将不断地被后世读者嘲弄。你说塞万提斯的这个埋伏,是不是打得有点深?
至于这部作品在文学史上有何里程碑的意义,我并不能评说。对小说背景知识的缺失,以及语言上的障碍,都不能使我最好地领悟这部作品。
但是,如果哪一天,我对骑士文化和西班牙历史有更多了解得时候,我会很愿意重新翻阅这部作品。或许那时候,我和作者之间可以培养出更多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