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葉水色】
士小姐們的房裡,她們亦來我房裡。我在人前只能不是個霸佔的存在,沒有野性
因接生都認得她,她一路叫應問訊,聲音的華麗只覺一片艷陽,她的人就像江邊
我又聽她說初進醫院看護一個重病人,那人沒有親屬在近,心裡當她如女兒
呵,端的此時心意難說。
新濕的沙灘,踏一腳都印得出水來。
潘龍潛也搖頭,把她們說成惡形惡狀,沈啟無很少插言,但是他喜歡聽,眼睛很
睛一橫,幾乎是敵意的,因為心事莊嚴,在人世最真實的面前,即刻變得她是她
飯前飯後,我常與她到後門口沙灘上去走。長江天險,古來多少豪傑,但我
會走到台下人叢中買豆腐漿喫,啟無亦如此對人氣有驚訝與貪婪。他雖在場,亦
我們的連不像是愛,不但她未經慣,我亦未經慣。她早就曾說要離開此地,
向人,連對家裡自己人亦總是含笑說話,她去世時小周十四歲。小周道、「小時
是日去報館時在漢水渡船上頓覺天地清曠,且漢水上游的風景非常好。可是只過
然如山邊溪邊的春花秋花,紛紛自開落。他們使我相信民間雖當天下大亂,亦不
瀆,有一種鬼神的不吉感,木偶做畢戲到後台,要用手帕把它的臉蓋好,否則它
一日我忽然決心要斬絕情緣,早晨起來亦不找小周,晚上回來亦不找小周。
無收管。
,如斯太太袁珺,吳太太佘愛珍,以及小周,都是亮烈的,是非分明的性情,似
仍是那風度莊凝,他是神道尚饗,聞聞祭饌的馨香罷了。潘龍潛則有些不入他們
,不勝清怨,她每凡用手勢比物,極像印度舞裡的指法,又她每有像小女孩的眼
又說要她做我的妹妹,但到底覺得諸般都不宜。詩經裡「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以你總不能辯折她。她的人是這樣鮮潔,鮮潔得如www.99lib.net有鋒稜,連不可妥協,連不可
得回轉,卻見她已好好的坐在我房裡像個無事人一樣。她就有這樣淘氣。
旗袍,我只是對眾人都有敬。
小周的父親在時,當她這個女兒是寶貝,她娘現在亦樣樣都聽她,因為她曉
人影裡瞥見我在身邊就叫一聲「胡社長」,她叫得這樣笑吟吟就是調皮。我因問
!」沒有法子,只好拿她做老婆,只怕做了老婆亦仍覺拿她沒有法子。我道、「
。
思沈重。
龍潛認為還看得過,她是四球,他們就只碰她。我見永吉一股傲慢,留心怕他出
來,她已逃上樓去了。我追上樓,又轉過二樓大禮堂,四處護士的房門口張過,
悽慘破落,所以中國歷朝革命皆必有歌舞。
麼要離開,而我勸勸她,她遂亦又留下來了。她這一晌,早晨醒來已在床上唱歌
小周給我的一張照相,我要她題字,她就題了前日讀過的隋樂府詩!
一路,但永吉與王小姐的熱鬧他亦要在場,我鄉下忌嫌木偶戲,因其對於人是冒
通人,亦各人頭上一片天,「成也是你蕭何,敗也是你蕭何」,他要這樣,你只
陽曆一月,我與她渡江去漢口,另外一位護士小姐同行,就在醫院後門口下
一晚在醫院後門口江邊看對岸武昌空襲,我與護士小姐們都立在星月水光裡
,小周道、「我娘現在還是一樣,有甚麼好東西總愛給人家的!」說時亦嘖嘖責
得好像沒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舊約創世紀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個
、沒有性的魅力那種刻激不安,彼此可以無嫌猜。我不喜見憂國憂時的志士,寧
生天上,生於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於自在妙樂之處。」
正正。她閑了來我房裡,我教她唐詩她幫我抄文章。她看人世皆是繁華正經的,
是初次問名,就有這樣驚動。
將仲子兮,無踰我里,毋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事即是做人,她雖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別人的潔白,燒一碗菜,亦捧來九-九-藏-书-网時端端
事。她提起父親,即嘖嘖責怪、「我父親嗄,幾愛跑馬的!」她娘又愛款待人家
宗,冬天單衣赤腳著草鞋,而滿面春風,他們亦豈是異人,不過做人有志氣,如
本地人,二十前後年紀。她們單是本色,沒有北平上海那種淑女或前進女性的,
兵,卻畫的現前漁樵人家,賈舶客帆,原來是這樣的,人世虛實相生,故能不被
的隊,他看眼前的女性總難合他的標準。他樣樣東西都要不同凡響。惟我是個平
見了她,當即浮花浪蕊都盡,且護士小姐們都是脂粉不施的,小周穿的一件藍布
是中國的,並非西洋那種愛與恨。中國的英雄美人是使你覺得拿他無法,而雖普
得兩天,兩人又照常了。我今這樣,對愛玲是否不應該,我亦憬然思省,但思省
,相貌像佘愛珍,但她自己從來不去想像美不美。她衣裳單薄,十二月大冷天亦
她的名字,她道、「我叫周訓德。」我也好玩,接口道、「我叫胡蘭成。」一語
然的又紅又白,眼睛裡都是笑,我看得獃了,只覺她正如六朝人銘誌裡的、「若
我們初到是客,開了個茶會請請護士小姐們,就在我房裡,而她們也都來了
越滋味,我說你做我的學生罷。但過得多少日子,又說你還是做我的女兒。後來
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四球又害怕、又高興,惟她說話最嘹亮,旁邊有人道、「小周小周,莫給飛機
說話行事總給對方留餘地,不弄到拉破臉皮,如天網恢恢。人世的莊嚴,如佳節
上可以坐,兩人坐了說話,又蹲到水邊玩水。我只管看她,如紹興媒婆說的越看
球,乙是二球,丙是三球,甲說我的一球碰二球,乙即須接口說我的二球碰三球
我變得每天去報館之前總要看見小周,去了報館回來,第一樁事亦是先找小
良辰,總要吉利,豈可以被人議論,豈可以拉破對方的臉皮。她們三個,都度量
船。在這樣的小船上,我纔曉得了長江的壯闊浩渺,叫人難以相信這是九-九-藏-书-网長江,真
漢陽醫院有女護士六七人,除了護士長是山東籍,年紀已三十出頭,其餘皆
叛逆,但她又處處留心好,怕被人議論,如詩經裡的、
我見了棺材店幾驚心,寧可繞道走,但我母親死時我竟不怕,我還給母親趕做了
,及下樓看見我,笑吟吟道、「我唱過歌了。」說時忽又歎一氣,她自己也詫異
口傷人,留心座中有誰被冷落,行令時我就不揀才貌,被我說碰的不注意,且一
赤壁鏖兵那樣的大事塞滿,而平常人並無事故,倒反如實,是人世的貞觀。沙灘
,無可奈何的笑道、「我近來有了個歎氣的毛病了!」她的煩惱是像三春花事的
眼烏珠很黑,可以定定的看你,痴痴迷迷一往情深,好像即刻就要氣絕。永吉渾
字。風吹衣裳,江流無盡,她只是唱歌,唱了一隻又一隻,無止無休,今生今世
好不好?」她道、「瞎說!」兩人這樣的說話,她可是亦不驚,我可是亦沒有心
周。有幾次午後我回醫院,剛剛還見她在廊下,等我進房裡放了東西,跟腳又出
只因為她看重世人。她亦總顧到對方的體面。我生平所見民間幾個婦人女子
能是王天下。
小周喜歡說做人的道理,沈啟無說她一身都是理數。年青人是以理為詩,所
必要她說,她想了想道、「因為與你朝夕相見。」我從報館回醫院,無事就去護
到武穴醫院,為甚麼要離開呢?她卻不分明,我當然亦木膚膚,只覺好好的為甚
當然害怕,但她是見習護士,便亦約制自己,於嫌凶怖畏之上有人事的貞吉。她
小周長身苗條,肩圓圓的,在一字肩與削肩之中,生得瘦不見骨,豐不餘肉
初初打得一個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我們住進來的頭幾天,關永吉即已看傷了,
們只是這樣平常的兩人。我見唐宋以來的畫冊,畫古今江山,從來亦不畫赤壁鏖
後來事隔多日,我問訓德、「你因何就與我好起來了?」她答沒有因何。我
大,做人華麗,其豁達明艷正因其是「謙畏禮義人九-九-藏-书-网也」。世界上惟中國文明有對
未了,武昌投下炸彈,爆聲沿江水的波浪直滾到這邊大隄下,像一連串霹靂。這
只穿夾旗袍,不怕冷,年青人有三斗三升火,而亦因她的做人,心思清堅。她使
聽見。」眾人都笑了。武昌已起火,飛機在雲端幾次掠過江這邊來,又轉到對岸
,文定吉祥。一次喫過夜飯,桌上收拾了碗盞,她坐在燈下,臉如牡丹初放,自
、「您家良心恁壞。」護士長道、「我們這些人裡就只小周頂刁。」小周不理,
」說時她又笑起來,真真的是無可奈何。
此後關永吉找到了一個愛人,是王小姐,也當看護,但在漢口一家教會醫院
驚喜,她就遲頓被罰。那周小姐,女伴都叫她小周,我不覺她有怎樣美貌,卻是
覺他如天如地,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感激也不是。小周這種宜嗔宜喜的批評人
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認錯,又不能自圓其說。真的事情,連單是說明都難,何
於現世的知恩,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連對於賢不肖亦有一種平等,此所以
【竹葉水色】
都不見她,我從前樓梯上去,往後樓梯下來,也到前診療室配藥間都去張了,只
,使我曉得了原來有比基督的饒恕更好,且比釋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世人的態度
。雖是茶會,卻也有酒,永吉提議行一種酒令,拈鬮定出各人是幾球,如甲是一
的東西反為像是假的。小周坐在船頭,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臉如此俊秀,變
國的,沒有一點Cynical,而女子則如山谷詞所形容「思量模樣可憎兒」,但亦自
。這王小姐,慣會裝模裝樣,喬張喬致,面對面立近男人身跟前,眼睛大大的,
身都是學得來的誇張東西,與她正好相配。啟無是正統派的學者風度,與永吉別
,我是我,好像我對她未必知心,可是我覺她說生老病死,還比釋迦說得好。
去,漢口漢陽亦燈光全熄。護士長說可憐,小周笑道,「我說好看。」梅小姐道
她父親已於戰時逃難到鄉下病故,http://www.99lib.net生前在銀行當祕書。她的娘纔四十歲,是妾,
還有嫡母已去世。小周每與我說嫡母,如生身的娘一樣親,最是耐心耐想,笑顏
,過得幾天到底死了。半夜裡她被叫醒,去服侍亡者斷氣,病是嫌,死是凶,她
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
形狀,我聽著只覺非常艷,艷得如同生,如同死。
,她們卻沒有貧寒相,仍對現世這樣珍惜,各人的環境心事都恩深義重,而又灑
其中小周最小,是年她十七歲。她是見習護士,學產科,風雪天夜裡常出去
我看著你看著你,想要愛起你來了。」她道、「瞎說!」我仍說、「我們就來愛
又說接生、「分娩時好可憐的,產門開得恁大。」她用手勢比給我看,眼波一橫
春江水沈沈上有雙竹林
入殮穿的大紅繡花鞋。」說時她眼眶一紅,卻又眼波一橫,用手比給我看那鞋的
對個人她都敬重,且知道人家亦都是喜歡她的。有時我與她出去走走,江邊人家
穢褻。
小周家裡有娘,有一個妹妹叫訓智,比她小兩歲,一個弟弟還在小學讀書。
常之人,與護士小姐們接近,亦只是平常日子裡與閭闔街坊人家的朝夕相見。
可聽聽她們的說話,看看她們的行事。戰時醫院設備不週,護士的待遇十分微薄
怪。但小周自己亦待人慷慨,寧可自己刻苦。有人是可以使你覺得非常好亦是他
孟子說的「志帥氣,氣帥體」。所以小周的美不是誘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氣爽
況再加議論。小周亦說、「我怎麼會和你好,自己想想也好氣又好笑的。」又嘖
我懂得左宗棠在塞外,夜分秉燭處理軍機,冰雪有聲,神情自如,弘一法師修律
,非常壞亦是他,如許負相曹操,說他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但這自是中
嘖責怪道、「若是別人這樣做,我一定要不以為然,但到得自己身上,糊塗了!
接生,日裡又要幫同醫生門診與配藥,女兒家的志氣,做事不肯落人後。她的做
,遲頓者罰飲一盃,碰幾球由你的便。當下主客九人,其中惟有個周小姐,永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