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一天见天日冯玥
“她不仅是一个英雄,也是母亲、妻子。我们是有意识地寻找这样的人之常情,但是被蹂躏摧残的内容。”
——韩瀚《重量》
画面上,牢房内张志新被一群犯人殴打,线条粗乱错杂。近景是牢门外,一个身穿公安制服的女警叉手而立,静静观望的背影。
凭着中宣部的介绍信,他们在辽宁又换到了省公安厅开给盘锦监狱的介绍信。
要革命吗你就必须是强者
权力枪毙了法律
沈嘉蔚说,如果《张志新》当时能面世,也许高名潞会修正这个结论。
听管理员讲,张志新在狱中拿到离婚协议书的那天,哭了整整一夜。这个细节,后来成为了这组画中的另一幅:背景是真实的张志新的家庭照片和生活照片,主体是戴着脚镣手铐、穿着囚服的她在落泪。
中国美术馆一层圆厅里,一个有着黄色挑染头发、学生模样的男孩,对着展柜里的画作,狐疑地问同伴:“张志新是谁?”
苍白得象废纸一方
你怀疑了……
《张志新》中的一幅,画面是张志新身后有无数困惑或沉思的人,靠前方的正是三位作者的自画像。而由李斌和陈宜民在1980年完成的油画《舍得一身剐》中,围斗彭德怀的红卫兵里,也能在主要位置看到他们三人自己的形象。在沈嘉蔚看来,“这种思索所表达的深度与自我批判的勇气”,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罕见。
《枫》的命运最后总算有惊无险。后来,应读者要求,这期《连环画报》在出版后又加印了十万份。其中那幅在“万寿无疆”标语牌下死去的年轻生命的画面,至今还被常常提及。
回想起来,当知道不能发表的时候,李斌说“好像也没觉得怎么样。”以至于原作都送给了沈嘉蔚保存。对于他们来说,想表达的东西已经都在画里了,郁积在胸口的那口气,也就算吐了出去。连环画对于他们来讲,原本就不是本职工作。在《张志新》之后,他们三人的连环画创作组合也就解散了,此后三位作者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发展。
结果他刚刚回到文联,就有办公室的人好意提醒他:“你造反怎么都造到宣传部去了?”原来,他人还没回来,那边的“告状”电话已经打过来了。
1979年8月号《连环画报》发行刚刚三天,就被文化部出版局勒令停止发行并追查责任。这几乎是出版界最重的刑罚。原因是这期上刊登的作品《枫》“政治影响不好”。
或是无声的愤怒,死一般的沉默
卑怯而残忍的扼杀
你牺牲在新中国的祭坛上
你坚持了承受着黑暗 压迫 凌辱
你却选择了呐喊的真理
时任《连环画报》编辑部副主任的吴兆修还记得,《枫》的刊发,是经过编辑部全体讨论通过的,得到这种“待九九藏书遇”的稿件并不太多。大家一致认可这是好东西,也想到可能会有风险,但是在“拨乱反正”的大环境下,他们还是觉得很有底气。“而且,这么好的东西如果不能推出去,对于编辑来讲,那是失职。”
暴政绞杀了自由……
法律啊
他们几人是黑龙江兵团的画友,当时分别在黑龙江省美协、哈尔滨市美协和沈阳军区搞创作。
都失去了——重量
怎么变得这样苍白
资料照片的搜集不是难事,作为画家,对图片的关注本来就是他们的职业习惯,而且当时“文革”结束不久,报刊上来源也很多。麻烦的是制作过程。他们必须把选中的照片拼贴之后翻拍,在暗房制作好照片后贴在三合板上,再在照片背景上用水粉画出主体形象。
民主的旗帜下,扼杀了民主的声音
“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禁令下来后,编辑部开会认为不能接受,决定越级申诉,直接致信中宣部说明情况。很快,吴兆修和另外四名编辑被召集到中宣部开会。会上,吴兆修表示,如果作品有问题,可以发表不同意见,“可以批判”,但禁止发行或者换掉重发不可取。而且,吴兆修还提出一点,画中对“反面人物”形象,也还是做了一定冷色调的处理的。
高名潞在《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1986》一书中认为,“无论是‘伤痕绘画’或‘星星画会’,对所批判的现实的理解都有表面和狭隘之处,似乎现实的批判意义仅在于将结果归罪于某些人或民众环境和氛围(这种认识和必然的和不可避免的)。这些被归罪的对象不过是文化的表层,其根蒂在于深层的无形文化,而这无形文化乃是一个文化圈民族共同创造的,其荣辱与全体民族包括自身是分不开的。所以真正的现实在于自身,在于自我的批判、反省和自明,而不仅是控诉和悲怨。”
历史无法假设。谁也不知道如果这套《张志新》能继《伤痕》和《枫》之后面世,在那段历史上将会留下怎样的一笔?而不像上海大学美术学院王洪义教授所感慨的:“由于社会转型和岁月销蚀,其中的批判性已失去明显目标。”
对作者李斌来说,连环画《张志新》的命运,给他最大的触动是:画出来是最重要的。艺术家的生命很快消失,但作品会留下。他说:“26年前不能发表,今天就能。如果当时我们没有画,今天就什么也没有。有的事需要先做出来,再考虑其他。”
他们亲眼看见了张志新行刑前的一张照片。她跪在地上,五花大绑,面容扭曲,脖子上挂着一块“现行反革命犯张志新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牌子。
这组后来被评价为是“冲破文艺禁区”、并获建国30周年全国美展一等奖的作品,当时引起争议和被批判的理由,现在看来颇有点荒诞,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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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是:他们未加丑化地描绘了林彪、江青等“反面人物”形象。用李斌的话说,他们想做的无非就是“回到正常”,而这在当时是被视为不正常的。1979年5月25日,《人民日报》刊登了题为《敢为真理而斗争》的长篇报道,介绍张志新事迹。之后,《光明日报》从6月5日开始,在三个多月的时间里相继刊发了《一份血写的报告》、《走向永生的足迹》、《她是名副其实的强者》等报道,披露了张志新因为思想而获罪,以及在狱中所受的非人待遇,包括因为怕她喊“反动口号”,在行刑前割断她喉管的细节。一时间,举国震惊,“张志新”在人们心中成为坚持真理、反抗强权的代名词。
他还专门问:“我们这次采用照片剪贴的方法,需要洗成棕、蓝、红、绿等颜色,不知沈阳能否买到洗蓝、绿、红色的药?如好买,各买两袋速寄来。”
野心取代了良心
如果说,一本连环画也有命运,它的命运要怎样描述呢?它本应被上百万人传阅,被人们放在枕边、放在书包里,在图书馆里被翻烂,被眼泪打湿,激荡起人们胸中的怒火和悲哀……而现在,被摆放在国家美术馆宽敞明亮的展厅里,人们静静从它身边走过。26年的物移时异、时空变幻之间,观众和社会已经不复是当年模样,第一作者刘宇廉已经在1997年不幸病逝,甚至,这组连环画的主人公“张志新”,都已经变成了一个需要解释的名词。
要革命吗你就应当是强者
“能触动民族记忆的东西,永远都是有生命力的”
这恰是你的光荣 我们民族的惨痛的光荣
你曾经一腔激情,投入那史无前例的岁月
截稿的日子那么紧,那些天里他们几乎是连轴转,晚上做暗房部分,白天画。“简直困死了。但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李斌说,那时支撑他们的力量,就是想,和张志新的遭遇比起来,这算得了什么!
供奉给明天的共产主义
在那里,他们三人还碰上了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的伍必端教授。伍教授告诉他们,他还看见了一张张志新行刑后的照片,子弹从后脑穿过一只眼睛射出,半张脸都碎了,更是惨不忍睹。
兽性代替了人性
清明雨,洗不净不清明的时候
被枪毙的前一个晚上,四月初,东北的天还很冷,犯人都还穿着棉衣棉裤。张志新提出要解手,看押她的犯人去请示管理员,得到的回答是:“让她尿裤子里。”
热烈和真诚,像沸腾的整个中国
[注:1967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简称《公安6条》),规定凡是“攻击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的,都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应当依法惩办”。以后这一条又在实际上扩展到凡对江青、康生、陈伯达等稍有不满的也被以现行反革命治罪。这个规定是造成“文化大革命”中大量冤、假、错案的重要原九_九_藏_书_网因之一。]
——雷抒雁《小草在歌唱》
两天后,在回哈尔滨的火车上,他们就开始讨论要如何安排和表现画面了。
真有罪的,是你还是现代的封建主义
就在这个纪念的浪潮刚刚涌起时,当很多细节还尚未见诸报端、广为人知的时候,刘宇廉、李斌、陈宜民就已经接到《连环画报》杂志编辑部的约稿,并从哈尔滨出发,前往关押张志新的辽宁盘锦监狱调查采访。
不能扼杀强者的声音
你倒在血一般殷红的旗帜下
正义呵
出发前,李斌打着省美协创作员的招牌,去省委宣传部开介绍信,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说得很明白:“我们不管这种事。”火爆脾气的李斌也很生气,大声质问:“你们就是这么为党员服务的吗?”
你坚持了面对着二千年的恶势力 现代化的奴隶主
目前,中国美术馆已决定收藏这套《张志新》。
作为这套作品二十多年的保存者,沈嘉蔚一直坚信“能触动民族记忆的东西,永远都是有生命力的。”他说,当时把这十四幅画用纸包好,放进箱子里的时候,“我就相信这套东西总有一天能见天日。”
这张照片当时被李斌快速用炭笔素描下来,连环画作里表示这一情节的那幅,几乎是原样拷贝了这张照片。“只是,”李斌说,她的喉管当时已经被割断,她的脸扭曲得根本没了人形,“在画的时候做了些处理,不像照片那么惨烈。”
“当时的盘锦监狱,就像后来开放的抚顺战犯管理所,关押过张志新的牢房被开辟出来,还有专人负责接待。”李斌还记得,当时和他们一起参观的就有好几拨人。
并不是所有的细节和故事都适于入画,但是却无法让人忘记。
另一幅,带着红领章的审讯人员和被审讯的张志新,之间是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公安背影。背景照片上有正面的慈禧、袁世凯、蒋介石等旧时代统治者,一幅江青拍摄的庐山仙人洞照片,一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对联照片,寓意了历代统治者一脉相承的专制本质。
1979年7月24日,李斌在写给好友沈嘉蔚的信中提到正在创作中的《张志新》:“我们初步打算画成十四幅,大都采用历史照片和画结合的方法,企图引起回忆与思考。”“这次要比上两套压力大得多,必须在8月20日之前交稿,因为已经定于十月号发彩页。”
有一幅背景剪贴了中共中央文件《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其中两行量定“现行反革命行为”的说明,正好封住了张志新画像中嘴的部位。
不过,不少观众还是在这组作品前放慢了脚步,停下来,仔细读展柜里的这首小诗,这是当年刘宇廉为连环画《张志新》所做的文字说明——
之所以决定采用历史照片和画相结合的方式,主要是考虑到这次题材的现实性。虽然之前的《伤痕》和《枫》也有很强的现实色彩,但毕竟是根据小说改编而来。张志新则完全不一样,从人物形象到具体内容,都是百分百的真实。照片更能强调真实感。这种有点类似西方波普艺术中拼贴的方式,在那个年代的中国,在没有电脑和多媒体技术的时候,还是非常新鲜稀奇的想法。九-九-藏-书-网
你倒在旗一般殷红的血泊里
表现“割喉”场景的那幅画面构思,也独具匠心。执行人和受害者的脸都被隐去了,黑色剪影似乎在告诉观众这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近处有人俯视着,沉默地关注着这一罪行的发生。再往上的背景,是波澜壮阔的天安门广场上清明节群众集会的图片。画面中心看似空白,细看,是张志新仰天长问的面容。好像暗寓着“一个声音被扼杀,千万吼声响起”。
这幅的内容就来自管理员的证实,张志新确实在狱中被打,头发几乎被拔光。
2005年8月23日,在中国美术馆开展的刘宇廉作品展上,这组十四幅的连环画《张志新》,并没有被摆放在特别显眼的位置。对于作者而言,他后来的作品《黄河》、《九色鹿》和早期的《伤痕》、《枫》,知名度和影响度都要远远大于这组从未公开发表的《张志新》。
诗人们写下如潮的诗歌纪念她:
这封信收录在新近出版的《刘宇廉文丛》里。不过,到了今天,李斌和沈嘉蔚两人谁也想不起来,那些需要的药水,后来究竟是不是由沈嘉蔚买到的。
因为事隔太久,在李斌的描述中,有些记忆只有形象,却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地点。他记得看见了张志新的囚服,号码很大,像一件男人的衣服,印象最深的是领子、前胸的一大片,全都是被血滢湿的痕迹。
对准了一个女共产党员的胸口!
然而《张志新》的遭遇,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因为政治风向的变化,对张志新的宣传和报道戛然而止。完成了的连环画作品,永远失去了刊发的机会。
人民的监狱里,囚禁着人民的儿女
她把带血的头颅
让所有苟活者
这不是你的屈辱,却是我们民族历史的屈辱
因为你认清了虚伪的“高举”
“你想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出身音乐世家,参加过志愿军,读过大学,25岁入党,省委宣传部的干事,形象又是那么完美,这种事,对她而言,是怎样的羞辱。”
“我记得,房间不太大,靠墙有一排炕,屋顶很高,仰起头才能看见一个小小的窗户,人在里面有种窒息感。”李斌回忆。他们看到的,还是张志新和其他犯人关在一起时的牢房,后来她被单独关押的小房间不允许参观。
谁都能有几种选择,或抗争或趋附或投书
你为那空前的浩劫痛哭
暗房里又闷又潮,每一张底片都要经过好几道曝光,有的人头只有一点大,很难把握。照片九九藏书网里不同人物和元素的位置、明暗,经常要做好多遍才合适。有时候做一半又觉得照片不好,再重找、重换。好容易照片部分做好了,画的时候稍有差池,就又要整个重来。
这是一组本应在1979年出版发行的连环画作品,然而26年后,才是它第一次真正面对公众。
——熊光炯《枪口,对准了中国的良心》
“那时的感觉就是,如果不把这些画出来,如果不把我们自己胸里的这口气喘出来,恐怕我们自己就要被憋死了。”李斌说。
“这很自然,我们当时就是红卫兵啊。”李斌说。这种自省的态度,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张志新的——当绝大多数人相信“八亿中国人只需要一个思想”的时候,她敢于以飞蛾投火般的精神坚持抗争,思考,表达自己的意见。这种独立人格的力量,对于他们这代人的冲击力,格外强烈。
画面上出现的,可能是对他的生活经验而言完全陌生的场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武斗,手摇“红宝书”的疯狂人群,头顶高帽、胸前吊着砖头的人在游街,“现行反革命犯”的字眼……
“该审判的,是勇敢的思索,还是思想的禁锢”
一枝无产阶级专政牌号的枪
介绍信的问题,据陈宜民回忆,后来是由《连环画报》编辑部出面从中宣部开出来的,介绍他们三人去“搜集创作素材”,这才得以解决。
由此,旅澳画家沈嘉蔚在为《刘宇廉画集》撰写的导论中,评价“这套不足二十幅的连环画佳作甚多,是以笔者所见,迄今为止海内外对‘文化大革命’批判最深刻最尖锐的绘画作品。”
……中国的良心啊,岂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
软弱得无处伸张!
怎么变得这样软弱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因为你,说出了勇敢的真理
面对着全国共讨,全党共诛
可是你
当刘宇廉、李斌、陈宜民在哈尔滨日以继夜地赶做《张志新》时,北京《连环画报》编辑部风波骤起。
在行刑前被割喉的犯人,张志新并不是第一个。曾经用过的办法是用铁丝勒住犯人的舌头和嘴巴,后来一位医生发明了割气管的方法,李斌印象中听管理员介绍过,张志新是第41个。
“这个稀奇可真是差点要了我们的命!”现在想起来,李斌还是叫苦不迭。
该审判的,是勇敢的思索还是思想的禁锢
在这之前,由刘宇廉、李斌、陈宜民三人根据卢新华小说创作的连环画《伤痕》,已经引起了巨大反响。而他们还不知道,由他们三人合作、即将在《连环画报》八月号上刊登的《枫》,将引起更大的反响,以及轩然大波,使这份当时发行量超过一百万份的杂志,几乎面临了一场灭顶之灾。“如果不把这些画出来,如果不把我们自己胸里的这口气喘出来,恐怕我们自己就要被憋死了。”
26年后,即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有的画面依然让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