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烟俱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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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枫吓了一跳，循着声音看去，身后十多米远的水泥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我他妈的无法无天？”万志强只觉得血往上涌，也站起来拍桌子，“简直是黑白颠倒，还他妈的有没有天理？你看看这幢大楼里，有多少拿工资不干活的，不做事的永远不会出问题，辛苦干活的却要受处分。是非不分，赏罚不明，今后谁来为你破案？”
“既然局长都定了，还问我干什么？”万志强双手不停，像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个一次性塑料打火机。
李局长纵然再有涵养，这时也忍不住发火了，声音提高了八度：“万志强，我提醒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刑警大队长，不是梁山好汉！”
“东北佬，信不信老子埋掉你！”万志强的食指几乎戳到王三牛脸上，鼻孔里喷着粗气，脸涨得通红，从来没人敢这样当面挑战他的权威。
走出门诊大楼，绕到大楼后面去取车。江枫走到思域旁边，刚按下遥控钥匙，猛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人从高空扔下一个沙袋。
李局长绷着脸问：“什么意思？”
万志强说：“既然一定要处分人，我请求党委处分我。我是大队长，负有直接领导责任。”
傍晚下班之前，分局在公安内网下发了通知，给江枫的处分是行政记大过。江枫扫了一眼通知的标题，就把电脑关了。王三牛极力鼓动他去找领导申诉，江枫谢绝了他的好意，倒是希望处分更重一些，这样或九*九*藏*书*网许能减轻心中的内疚。
万志强看着他的眼睛不说话，等着他说“但是”。
万志强并未抬头，眼珠上翻看着他，冷冷说道：“公不公平，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这是局党委的决定。”
“妈了个巴子，老子不干了，爱咋咋地。”王三牛把肩上的警衔扯下来，狠狠摔在地上，踩上两脚，又吐了两口唾沫。不等万志强开口，他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摔门而去。
从林建国的办公室出来，江枫步履沉重。他多么希望林建国为自己辩解，把自己驳得体无完肤。可是他没有。
王三牛双目圆睁：“凭什么处分江枫，这不公平！”
“黄副局长到了年龄，下个礼拜就要退居二线，你是知道的。你是最合适的接替人选，局里已经把你列为考察对象，组织部很快就要下来考察。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千万要想清楚，对这个位置有想法的人可不只你一个。”李局长打出了最后一张王牌。
第二天早上刚上班，李局长就把万志强叫到办公室。“今天的报纸看了没？”他把办公桌上的一份报纸推到万志强面前。
李局长知道他装聋作哑，并不挑明。“我让办公室通知了所有在家的局领导，今天上午召开党委会，研究对江枫的处分问题。”他抬眼瞟了一下对面墙上的挂钟，“还有半个小时开会，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王三牛毫不示弱，跟着拍桌子：“什么狗屁身份，不就是个小藏书网警察，你以为老子稀罕？真他妈窝囊！”
“你说得没错，江枫的确破案有功，这是事实。”李局长说话很有艺术，明明要反驳你，偏要先赞成你。
万志强的目光落在显示屏上，不置可否。
林建国跳楼自杀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万志强正对着电脑看新闻，面无表情道：“我也是刚听说。”
这句话戳到了李局长的软肋。李局长重新坐下，语气缓和下来：“老万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这臭脾气也该改改。我就挑明了说吧，这件事必须有人负责。”
他忘了，这里就是医院，他忘了，即使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医生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江枫撕心裂肺地呼喊，很快就耗尽了全身力气，直至嗓音沙哑。围观的人摇头叹息，纷纷后退散开。
李局长听出了弦外之音，脸露不悦：“现在不是给你说话的机会吗？”
王三牛上前一步，突然目露凶光：“光头强，少在老子面前打官腔。”
万志强重重地靠在大班椅上，点着一根烟，仰面朝天，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小兔崽子，有点老子当年的风采，想到这，他的怒气顿时消了大半，对王三牛的好感竟又增加几分。
万志强匆匆扫完小标题，就把报纸扔到一边：“他妈的，这帮记者就是吃饱了饭没事干，见风就是雨，哪里出了天灾人祸，就高兴得睡不着，一天到晚唯恐天下不乱！李老板，别信这些人瞎写的文章。”
江枫又转向其他人：“快叫救99lib•net护车啊！快叫救护车！快！”
万志强不说话，拿起打火机，把烟点着，猛吸了两口。
“处理什么？”万志强一脸茫然，两只手插进两边的裤兜里，左摸右摸，半天摸出一根烟来。
万志强说：“怎么向上面交代是你的事，我的人只负责破案。再说林建国两条人命在身，抓住也是死刑，早死晚死没多大区别。”
这是全省发行量最大的《东风都市报》，第二版用了半版篇幅刊登林建国死亡事件，标题十分抓人眼球：《院长就职当日坠楼身亡，据传事发前曾被警方调查》。正文分了五个小标题，图文并茂，极尽渲染之能事，还说要继续追踪报道云云。
见时机已到，李局长口气缓和了下来：“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现在新闻媒体盯得很紧，如果让检察院介入调查，事情恐怕会更糟。咱们现在快刀斩乱麻，给江枫一个处分，对上面有一个交代，没人再追究，这件事就算处理完了。这也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同志啊。”说完，他把水晶烟灰缸推到万志强面前。
大局已定，李局长站了起来，双手按在桌上，这是他送客的标准动作：“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先回去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强哥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你他妈的想造反？”万志强用力拍桌子，“霍”地站起来，“王三牛，我警告你，别在老子面前胡来，你以为你是梁山好汉？注意你的身份！”
“这么说你同意了？”
“有人跳99lib.net楼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周围的人迅速围拢过来。
上午10点，局里召开党委会，通过了对江枫的处分决定。消息很快就传了出来，王三牛大步流星闯进万志强的办公室：“万大，我刚听说局里要处分江枫。有这回事吗？”
江枫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瞪着血红的双眼，冲着女医生大吼：“你他妈还站着干什么，快叫救护车啊！”女医生吓得一哆嗦，赶紧往后退缩。
万志强像被缴了械的俘虏，垂头丧气地走出局长办公室。
“非要让我说，那我就说两句吧。”万志强清了清嗓子，“现在案情已经全部查明，李丽芳和雷仁都是林建国杀的。江枫是侦破此案的最大功臣，我建议局里给他申报专案三等功。这就是我的意见。”说完，他把打火机放在桌上，像法官作结案陈词。
“但是！”李局长果然话锋一转，“由于他的工作失误，导致犯罪嫌疑人非正常死亡，要不要负责任？出了这么大的事，局里对上面总得有个交代吧？”李局长说话依然不紧不慢，火药味已经很浓了。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挤进人群，伸长脖子朝地上看了一眼，立刻失声尖叫起来：“妈呀，是林院长！”
李局长推开椅子，腾地站起来，椅子脚与地板激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他拍桌子道：“少在我面前谈江湖义气，你敢无法无天？”
万志强说：“没什么意思，我敬重梁山好汉，个个都是有情有义的
九九藏书汉子。”万志强说的是事实。如今执法环境恶劣，一线民警办案的积极性越来越低，许多人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安混到退休就知足了。如果下面的人都不干活，最头痛的当然是他这个一把手。
李局长皱了下眉头，慢条斯理道：“纪委和督察室的同志已经向我作了详细汇报，这件事舆论影响很大，从昨天开始，我的手机就没停过，省市媒体都在关注，我们请求了市局宣传处的同志出面协调，才暂时压了一压。刚才卫生局也打来电话过问了，这件事必须尽快妥善处理。”
江枫朝人群聚集的方向跑去。一名身穿藏青色西装的男子趴在血泊中，脑浆迸裂，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顺着尸体汩汩地往外流，一条领带反搭在瘦削的肩膀上，已被染成红色，只露出一角蓝色的斜条纹。
万志强浑身一震，仿佛被人捏住了七寸，立刻清醒了大半。
江枫不知道怎样去面对林小砚。
刹那间，江枫只觉得摇摇欲坠，“扑通”坐在地上，钥匙从手中滑落。他见过无数死于非命的死亡现场，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恐惧，那一片耀眼的红色，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无声的泪水决堤而下，仿佛年久失修的龙头，再也止不住。
万志强阴阳怪气道：“我他妈的算什么好汉，连自己弟兄都保不住。”那根没点着的烟，一直夹在手上。
没人理会这个疯狂的年轻人，更没有人能体会他心里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