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戏服,他们演戏,唱戏,以戏糊口,以戏来滋养他们漫长的人生;脱下戏服,他们买菜,做饭,生儿育女,与红尘俗世里的夫妻没什么区别。他们在世人的眼里做了一辈子戏子,也做了一世的夫妻。
第一次坐在枣红色的太师椅上认真打量她时,他的眼眸里就不由轻轻闪过一丝惊喜。这个女娃娃,面若新月,目如点漆,眉角轻扬,紧抿的嘴角,透出一股淡淡的英气。天生就是唱戏的料。
师傅却并不因此而对青梅的要求降低半点。弯腰、压腿、走步,青梅动作做不标准,师傅“咔”一下就帮她推到位。一声脆响,一阵钻心之痛,青梅倒吸一口凉气,眼里便有了泪光。
那年,父亲牵着青梅的手找他学戏。
青梅哭了。那一回,她的泪水是为爹娘而落的。
一曲唱罢,台下掌声如潮,叫好声连成一片。青梅与师傅,不,是贵妃与她的三郎,相视会心一笑,四目在空中轻轻碰撞,就碰撞出“刺啦啦”的爱情火花。
师傅看得没错,青梅是天生的戏子。师傅在前面唱念做打,一招一式认真地教,青梅和她的师姐师妹们在后面,一招一式认真地学。满屋十几个葱白水嫩的女孩子,数青梅学得最快。
青梅忍住泪,一遍又一遍苦练。
面对青梅家族来势汹汹的反对,师傅眼眸里的火光慢慢黯淡下去。他本犹豫,只是情难禁。青梅家人的反对,给了他痛苦,也给了他反击自己的勇气:青梅,你走吧。
选自《小小说选刊》
吃不得苦,就不要到这里来!师傅连看都不看她,语气冷得像腊月天窗玻璃上的冰碴子。
其实,师傅的冷。是在排练场上。走下排练场,师傅就是那帮女孩子和蔼又可亲的父亲。他给女孩子们烧大锅的热水,让女孩子们疲乏不堪的脚在温热的水波里重新恢复青春的活力。他给女孩子们煮面汤,每次开始吊嗓子之前,他让每个弟子都先喝上热热的一小碗。那是师傅自己独创的护嗓良方。他甚至会在女孩子们想娘想家的时候,给她们送上几个温暖风趣的小段子。
师傅狠心地扭了头。青梅眼中满是委屈的泪。
戏子无义。知晓那段爱情的人常会把各种复杂的眼神落到他们身上。
那时的乡下女娃。因为家里穷,被送到戏班子混口饭吃的不在少数。她却没有像那些女孩子一样愁眉苦脸地去。她喜欢戏,早在去那里之前,就不止一次在戏台子上看过他的表演。
半月之后,青梅重新回到了师傅身边。
几年后,她已是戏班里小有名气的角儿。她甚至可以与师傅同台对阵。
在青梅的眼里,师傅慢慢就成了世上少有的好男子。尽管他已经不再年轻,他的年纪可能比青梅的父亲还要老。
青梅最终与她的三郎走到一起。
青梅果真走了。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家族里的男人们强行给押回去的。
青梅与师傅第一次隆重同台演出,是她十六岁那一年。当地一家乡绅唱堂会,点名要师傅的
《长生殿》。师傅毫无悬念地出演唐明皇,需要一名弟子来演贵妃杨玉环。师傅目光炯炯,环顾一周,最后落在了青梅的脸上。
青梅的心,在那一刹那泛起喜悦的涟漪,脸上却没来由地飞起两朵淡淡的粉桃花。
半个月,长如半个世纪。半个月里,青梅像一枝失水的玫瑰,迅速枯萎下去。为了那份不合时宜的爱情,青梅绝食,负气吞金。被救过来的青梅依然日日夜夜念叨她的三郎,终是把父亲念叨得烦了,将她的行装用小包裹一裹,扔到她的脚下:去找你的三郎吧。从此是死是活,别再回来见你爹娘。
那样的爱情,注定只能在戏里。现实没有那份爱情生存的土壤。最先站出来反对的是青梅的父母。父亲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跟了师傅,伤风败俗。母亲反对的理由不像父亲那样堂而皇之,态度却远比父亲更加决绝。她眼看着自已种下的树已结出诱人的果,她想借那颗诱人的果来吸引高官显贵,岂能容得了那个又老又穷的戏子来摘她掌心这颗明珠!
“长生殿前七月七,夜半无人私语时……”着了戏袍化了装的师傅,在铿锵锣鼓咿呀的京胡声里踱步向青梅而来。台上的青梅有刹那恍惚。她忘记了自己是人间的青梅,心念动,眼波转,朱唇轻启,台下黑压压的观众看不见,天地间只剩下她的三郎,她的帝王:“……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入得戏,也出得戏。他们是真正的戏子。
她点名要求跟他学戏。那个戏台上飘着黑胡子白胡子的叔叔,从此就成了她的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