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个嘛,真的很适合你呢。”我点点头。从颜料管挤出的,是微泛点紫,美丽的深蓝色。
她的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在线与面构成的某处,存在着一种可爱的韵律;而她独特的用色也有一种不安的美感。
“……我现在不在家。若您有事找我的话,请在哔声后留言。”
“这家伙一定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本分。”
突然在视线的一角,我瞥见极为鲜明的东西。
“够了。”
若真是如此,也没有道理让容子就这样孤独下去。但对方以阴郁的眼神注视着我,摇了摇头。
我略停了会,对方沉默着。
那些渐渐忘怀,不,是相悖忘怀的记忆,就因为这样小小一个鸟名,竟又鲜明地被唤醒过来。
“你指真凶的事?”
像笨蛋般呆愣着,我应着声。一缕紫色的烟,摆动在我们之间。虽然对自己提出这种愚蠢的问题有所不满,但我的自我嫌恶更在此之上。
我们两人呆呆的对望了好一阵,然后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我比较着那两管颜料上的标签,蓝或绿都有各种不同的色调者还可以了解,但为什么连白也有种类之分呢?这一点我到今天还是不能理解。
“我……被杀……了。”
“好了,好了。”我苦笑着挥手。“光是记话剧的名称就很累人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呢?”
“这作品了不得,可是幅杰作呢。一定会入选的,倒是容子就可一跃成名,那可不是梦想呦。”我对S学长这样说着。但却不能确定自己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是有什么意图。但,当我看到对方端正的脸庞皱成一块时,心中确实想着果然二字。
“这样子重叠色彩,画出来的画才会深刻。”
“咿,真有趣。她说深黑色是从桃子或杏所碳化的种子的颜色呢。”
“绿色很壮观的。听说多到美术用品店都得特别开一间储藏室来放呢。还有铬氧绿色,绿土色,暗绿色,橄榄绿,合成绿,然后还有……”
“今天一个人吗?”
像是孩子回答父母般的口吻。这样的她令人感到可怜。但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实情。为了这个目的,无论如何都得狠下心来。
缓缓溶掉的颜料。像大理石般描绘混同的色彩与色彩。慢慢的进行着化学反应。
我首先看见容子娇小的身躯异常僵硬。接着越过她精致的背影,我看见了那幅作品。
那一刻,她一定是以有点困惑又羞怯的笑颜面对我。
然后昨天,第三通电话。
二十分钟后,我无力靠着公共电话,手紧握着话筒。
“不,不能这么说……”S学长欲言又止了一会。“我们的一个孩子流掉了,差不多才一个月前的事。身体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但精神上该怎么说……那家伙这一阵子一直很不安定。”
“记得呀。”
“你该明白的吧?云雀为什么无法飞翔。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那时的我就像深海鱼般优游自在,在人群中游着。人们的窃语声,笑声,以及不知从谁的随身听里漏出来的音乐的碎片。嘈杂的广告词,淡淡的香水和烫发液的臭味。泛滥的色彩,交错的光线。及堆得像头那么高的吐气。
“……你真奇怪。”S学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然后露出了微笑。“但还是变成了个不错的男人。”
“什么事?”
“那你呢?”
四年,这样的岁月究竟算长还是短呢?至少在外表上看来,他跟我最后一次见到的他完全没有什么差别。不仅是服装,还有端正的相貌,结实的体态,和微带讽刺却无一丝邪气的笑容。
“那时你画出的色彩真的相当美丽。那暧昧而微妙的色彩。即使是到了现在看过的画中也没有那样的色彩,但,那是当然的。你选了绝对不能混合使用的色彩来画那幅画。群青和翠绿,铬绿和镉黄的构成。这禁忌色混色的结果,或许可以得到片刻之美,但却还是逃不开化学变化,因而变成那样丑陋的色彩……”
“停止画画的机会。”
推开沉重的门,就可听见那过于甜美的音乐及人群的嘈杂声。虽然我迟到了许久,宴会还没到高潮。
我在答录机里录下的,就是这么极其平凡的话。再进一步说,既不讨人喜欢也不惹人讨厌,是有点才衰的口吻。既然不可能随自己高兴去做,会自然而然地变成这样也是莫可奈何的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一听完录音马上就挂电话的家伙相当多。虽然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但这样电话答录机就无用武之地了。
对方再次缄默无语。
坦白说,光是这个月我就曾三次接到容子打来的电话。全都是录在答录机里,只有一方自言自语声音的电话。
以几乎听见的声音,容子这样说着。
(我……被杀了……)
为什么那时我没有追上去呢?事后我曾不知多少次这样问过自己。如果我抓住她,将她抱进怀中,紧盯着她的脸庞的话,是不是就能改变什么呢?
S学长是个好人,你要好好珍惜他。这样的台词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好不容易才留在嘴里。乱七八糟的,说了那样的话又能怎么样呢?
他曾有过的爽朗感叹,在我脑海中回荡着。要怎么做好?该怎么做?
“哪,我就来说明吧。若不是我和S学长对油画是那么无知的话,那时就会理所当然地注意到了。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完全清楚,但油画有所谓的禁忌色吧?一些绝对不能混在一起组合的颜色?”
“那你一定要说给我听看看。”
她这样说着。但死去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你不要道歉的,不是你的错。是我能力不够,我没有与你的期待相称的能力。如果我有你所相信的才能的话……如果能像你一样强的话,我……”
“啊。”我意会过来,“因为她说她常弄丢钥匙,所以有一阵子我帮她保管。但到事情发生那时我已经没有钥匙了。”
为满脸通红的天使的侧脸,干杯。
“……为了什么要那么做?”
她对着身边看起来没什么男子气概的男人以带点挑衅的表情说着什么。随即,我就听到了这样洋洋得意的宣言。
我耸耸肩。再想又有何用?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穿成套的西装呢。”
“可以吗?钴蓝色,蔚蓝色,群青色。”
我听见她呜咽的声音。搔动我胸怀的声音。
他以很怀疑的神情盯着我的衣服瞧。
“我们说点心里话。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绿蓝色,浅蓝色,靛蓝色,标准蓝,怎么样?虽说都是蓝色,可也分很多种哦。”
看着露出嫌恶表情的S学长,我内心窃笑着。他到头来还是一点也不了解容子。他只是通过自己希望的观景窗来看她。
苦涩的春天。
结果,可说是没有缘分吧。
“我抓到了青鸟哦,是幸福的青鸟哪。”在樱花谢尽的那一刻,S学长特这样跟我说着。那时,我心中就暗暗的怀疑起来。
这样不正经开着玩笑的他,穿的是和我相反的简陋。洗到退色的牛仔裤配着运动衫,然后苔绿色的毛衣随便地披在肩上。跟他大学时一样没变的打扮。
容子的“云雀”被残忍地玷污了。黑褐色,深灰色及暗灰色,皆是难以表现的丑陋色彩。而那些污浊的色彩交织的模样,就像一张网覆满在容子的画上。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有急事,我先告辞了。”我强行将发票夺过来。S学长惊讶地看着我,随即疲惫地笑了。
“你不要老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打电话来呀。”
反问回来的这种感觉,有点性急得不像他。
“那我就放心了”。我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你弄错了,那并不是我我可以发誓。我呢,还一直以为是你做的呢。”
“让你承受这样的痛苦真对不起。请你……好好照顾身体。”
那时的画还清晰地浮在脑海中。那像蜘蛛巢般交错而污秽,令人几欲呕吐的肮脏色彩。但那样织细的笔触居然就是容子本身画上去的。
“……好久不见了。”
“让我看看那张画吧。”我拜托着她。“好久没看到了。”
总之就是这类的改变。
容子默默地点着头,将银色的夹子一个一个拆开。当最后一个夹子被拿掉时,云雀又再次飞跃到外面的世界来。
若是在这之上再添任一笔,这画就会毁掉而死去。就是在这样危殆的一瞬间,她静静的搁笔。
“还有一点,被称为茜素胭脂红的红色上反复涂上白色,过不久浅红色就会渗到表面上来。这是一种被称为‘哭泣’的现象。”我厌恶地想着,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令人讨厌的粉红色云。“你在那一幅画中,将油画技法的禁忌反复了涂乐又涂。想完全打破规则,则自己一定要熟知规则。你是故意那么做的。故意地,糟蹋那幅画。”
目光刚触及这幅画,就是没得令人赞叹的蓝。容子幻想中的天空。世界上所没有的天空撞击胸口的色彩,鲜明带有忧郁。在那片蓝色之中,有着鲜烈的绿,眩目的黄,闪亮的白,像是渗出泪的风景般舞动着。
容子是蓝色的,过于不安定的蓝。而我连支撑它的力量都没有,就是这样。
“你可以想想为什么我会怀疑你。是因为那把钥匙的关系。”对方不好意思地说着,“那时候有美术社的人除了容子与另一个社员,然后就只剩你了吧?”
云雀。在云中,自在宛转啼叫的小鸟。
“喂。”对遁入茫然之境的我,他又以跟之前相同的话语叫唤了一遍。
“机会啊。我想要一个机会。”
“好久不见了,嗯?你这家伙还是一点没变的那样冷淡啊。我早在对面就看见你了,拼了命跑过来的。”
“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颜料是一粒一粒被油膜包住的,用药钵仔细的摩擦,不使其产生化学变化。但,使用大量的挥发性油,使颜料外漏的话就不一样了。那时你用了相当多的松节油呢。”
反复按了好几次重听键,都是一样的言词。像是冰冷的墙反弹回来的,冰冷的回声。
事情的经过是从我跟容子一同去美术社开始的。容子的老旧钥匙喀嚓一声地开了门,先行进了教室。跟在后面进去的我,随即被令人不快的恶臭包围着。那是微积的灰尘的臭味,亚麻仁油的臭味及松节油的臭味。这些油刺激的臭味我是绝不会讨厌的。这是容子世界的臭味,和容子住的宫殿一样的臭味。
我用力地摇头。没有证据,这样只不过是卑鄙的中伤罢了。但一旦心中生出疑惑,要把她除去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就像污染容子作品的画笔,我的心中也筑起了灰暗的蜘蛛巢穴。
我点点头。“尽管如此,她因为那件事就停止了画画实在很可惜。她真的有才能,还拥有独特的感性。世界的全部都是由色彩构成的,人也是一样。我好像是深黑色呢。”
容子浅浅地笑着。我以同样的调子继续说。“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
“喂,你呀。”
灰色——燃烧的化学变化的最后残存。毫无色彩。然后。
“裙绿色,裙金色,裙轻色。”
一回头,S学长站在那里。
“你现在拿着的该是柠檬黄吗?”
频繁使用的笔尖吸满了画用油,敲到好处的混合了数种色彩。缓缓溶化的颜料,具令人意外的表情彩绘画布。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经过,这些表情也一刻一刻在改变。最初是一片鲜红的部分,到了第二个礼拜却变成了闪耀光芒的白色。
不知为何沉默流动着,我将容子那奇妙的流言,悄悄的在心中反复推敲。
不安定的,青绿色。
不,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吧。容子快速地跑着,往S学长的方向奔去。我一定是有这样的预感,所以才没有追她。
“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吗?”
“银色不太适合初学者呢。”
加纳朋子,1966年10月19日出生。福冈县北九州岛市出身。血液型A型,文教大学女子短期大学文芸科毕业。以《ななつのこ》(中译名:七岁小孩)这部连作短篇集,踏入日本推理文坛,之后的作品风格也多半保持一贯的“日常生活之谜派”,作品虽不多,却是本本受到推理迷相当高的评价,是票选年度作品与本格推理排行榜的常客,林白的短篇推介称之为“浪漫唯美故事的魔术师”。
在我参加的同好会,S学长进来。校庆时,他为了些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在找我。而他找到我的地方正是美术社。但S学长到底为了什么事找我,我到最后还是不知道。
那是学生时代的事,那时S学长是大四,而她和我都才刚升上三年级。
我一个人低低的举起酒杯。
那是春暖花开时节的事,樱花露出暧昧微笑般盛开的时刻。在一片春霞之中,混入了奇怪的腥臭味。记忆之中的,腐臭。
“……我,被杀了。每天,每天,一点一点,慢慢地。”
那时让人不由自主想转过身去,不忍目睹的情况。
毫无边际的混色滴落的,浑沌。
他对容子的画看都不看一眼。他只是直直地,望定她。从一而终,一直这样。
机器里出现容子的声音。那是她现在为何存在,和思考着什么完全都无法推量的无表情的声音。
“怎么啦?呆呆的样子……”
阳光照着马路的另一边。拐进步行者天国的银座,满满的都是人,人,人。在这么多人中居然可以找出认识的人的脸我实在是佩服不已。
她在我眼前一次又一次排列展示着银色颜料管,我信口开河地瞎扯。容子略带斥责的眼神看着我。
“白色呢?”
“只是想去银座瞎逛看看。你呢?”
我没有把话说完。一个月前,跟她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刚刚好一致。
一开始以为这是无伤大雅的无声电话中的一通。正想切掉时,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接着,在长而犹豫不定般的沉默之后,我听见了“声音”。
他用跟以前一样的口气说着。“关于容子的事,我刚刚骗了你不好意思。她在最近是有点不太好。”
我想之前的咖啡厅里头窥视。那里已经没有S学长的身影,只有幸福的情侣们,贴近了脸快乐地笑着。
“我,不能变成云雀呢。”
我快步走着。已经够了。不论是抓住在高空飞翔的小鸟的男人,还是自投罗网飞进笼去的女人,以及没神经的,践踏着人最脆弱部分的我自己。
他环着我的肩膀笑道。“没想到美术社有这么可爱的女孩。”
“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一开始就看不下去了。她一昧责怪自己。都是因为自己,使自己不注意的关系。不晓得跟她说过几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都没用。死掉的孩子就让她受到这么大的打击,我已经受不了看她再这样可怜下去了。”他像是要一吐心中苦闷般地说着,仿佛看着别人般地看着我。
“马马虎虎呀。”
不用多久,就听到两人交往的传闻。
而在同样的四年内,我究竟受了外界多少影响我并不清楚。但内心的变化是最近的事,所以到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
“啊,不知如何她这样说过呢。我好像是一种淡绿色呢,一种氧化铬制造出来的颜料。”
在人群中被S学长拍住肩膀前,我原本不太想去参加这个宴会的。因为公司同事的人情才决定参加的。但现在,我真想回到人群中去,非常眷恋人众。
“咦?戒烟?”
我们理所当然地同行,结伴进了一间咖啡厅。然后在近到简直像奇迹的地方,马上找到了空位。
淡淡地,容子插了嘴。我畏怯了下。
“你很有才能呢,真的。虽然我对艺术可说是个门外汉。但能有连外行人都被吸引的力量,那是了不得的。”
越过他的肩头,我的眼神询问着他。想必他一定也察觉了我的言外之意。他暧昧地点了点头。
突然间容子又插了口。她以有点看不起人的口吻说着,但我觉得那只是竭尽全力虚张声势而已。容子又继续说着。
我屏住呼吸,接着而来的不是机器的录音,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为了什么呢。你有那么棒的才能。”
“用不着这么惊讶呀。虽然有许多理由,但最重要的理由是粉白比起银白要便宜多了。”
“这样啊。可是,”容子微笑着,“世界不正是由色彩构成的吗?我画图时常常这样想,这个世界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能用色彩表达出来呢。是不是不管是什么,都可说有表达基本质的形象色彩呢?”
“……是我啊。已经忘记了吗?”
“在那之前容子已弄丢钥匙了。”
若说只是单纯的恶作剧,那未免又太过精细且周到了。浮在鲜明蓝天里的纯白云朵,本来该是这幅画灵魂所在的地方,现在化成了浮于海上令人厌恶的粉红色水母。我看着那仿佛快要渗出般随便草率的色彩,感觉几欲呕吐。
究竟是谁,以这种昏了头的热情毁坏容子的画?为了什么?
这样说着的同时,我准备要切断电话。容子察觉到我的意思,大声喊了出来。
我奔进附近的书店,朝着美术书的专柜走去。和美术年鉴,画集并列着的还有数种指南书与绘画技法书。我找到了一本书马上拿起来忙乱地翻阅,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记述。
他绝对不希望容子被称为年轻有为的女性画家,被大家所示好。他期望的是文静,平凡的容子。
对于我或是其他一些什么,浮出困惑般的笑容。我用肩膀承受着学长的重量,确实感受到有些什么即将发生的预感。
然后,事情发生来。
不太常当面赞美人的我,面对她的画时却毫无犹豫的献上赞美之词。
容子这样的说明多少有点不着边际。被裁成矩形的画布,就是那时容子世界的全部。
“原来如此。”
“我是趁你打电话时打,而不是你不在的时候哦。”
事实上,不要说是油画,只要是和美术相关的知识及鉴赏力我都没有。但,她的确是有才能的,我敢自信的断言。
“戒过一阵子烟,结果还是由开始抽了。”
我深叹了一声。然后,再次向陷入沉默的对方提出我最想问的事情。
短短的笑声。那绝非快乐,而是带着自嘲的虚无声响。这个最后的讯息是当中最短的一个,确是最令我动摇的。因为那是一个关键字。
点着第二支烟,S学长说着。但是说这种话的他自己,大概也发了好一阵子呆。我们两人相视对笑,把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而这不就是最具效果的手段吗?有效而决定性的手段吗?然后就这样实行……?
对方有点不舒服地注视着我。在笑声间歇的空隙我说:“容子这么说吗?”
这一刻,她的口吻就像闪亮的云母发着光辉。我一边觉得很耀眼一边看着她,问:“人也是这样吗?”
有微弱的回答声。听不清楚的我又重新问了一次。
“……没什么。”
“什么的机会?”
“你对画还是什么都不懂啊。虽说是禁忌色,但也未必就一定会变色。像银白色与朱红色混在一起虽说会变成黑色,而从以前就一直被用来当皮肤的基本色,有无数的使用例子,但真正变色的例子却几乎没有。即使要变化,也需要极长的时间。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是不会起变化的。”
“是呀,你很清楚嘛,也有人称它做橙黄。接下来还有黄褐色,镉黄色,钴黄色……”
“真的吗?”
像是在替自己喜欢的食物排名一样,容子高兴地罗列着。听在我耳里是那样令人舒畅的女中音的声音。
“你这临阵磨的枪倒还挺光的。”
虽然那只不过是一淡灰色绘出的线条,我却这样深信着。
在学长抱怨容子的同时,容子正一心专注在她的新作品上。
(喂,要怎么做才能把那女孩从油画架前拉开啊?)
原来如此。这一切都是无聊的偶然。若是S学长在这样的人潮中认出我来是偶然的话,那我和容子的相遇,容子和S学长的邂逅,和最后可说是苦涩回忆的结局,都可说是偶然的产物。
“不向你问个清楚是不行的哦。朱红色是什么跟硫化水银?还有,群青色呢?”
“说什么精英分子的就太多余了吧。不就是人要衣装吗?”
“那个啊,认真的上班族一般来说大白天是不会在家的,这你知道吧?”
“白色就是白色吧?我看来都一样。”
是柔柔的女中音,却又是像少女般的声音。忘不掉的。我怎么可能会忘得掉呢?
“机会那些的,大抵不过是无聊的偶然罢了。”
“唉?油彩也有专家,生手之别吗?”
我转过几个结交,走进地下道的楼梯。那个知名的咖啡酒吧,今晚已经被租下来了。
像是为自己找理由地说着,然后暧昧地笑了起来。
对着吃惊的他,我轻轻地笑着说,“那时我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作祟。”豪无拘束的,我说出了这样的话。
“对,你果然知道得很清楚呢。我想都没想到,那银色小管里装着的东西,在油里居然也掺杂着化学式。而在这些化学物质中,混得的话会导致化学变化。所以油彩有一些绝对不能组合的颜色,那就是禁忌色。”
“我……被杀……了。”
“某一天,你告诉我深黑色是一桃及杏所碳化的种子作出来的,那时或许我应该要请你多教我一点。现在我知道得比较清楚了,但只是临阵磨枪罢了。举例来说,镉黄是从硫化镉做出来的,而翠绿是醋酸亚比酸铜,铬绿时铬酸铅及亚铁氰化铁,银白是盐机性碳酸铅,而钴紫是砒酸钴。简直就像化学课,不是吗?”
这么说的同时,我脑海的一角感到一种奇妙的刺激感。像是看不见的小刺不断地扎着戳着,在那里主张自我般。我看漏了最重要的事。有什么不太对劲,但究竟是什么?
以这种苦涩的优越感,我到底是想要蒙蔽什么呢?
我往回走,走出了混杂的人群。人,人,人,被霓虹灯管彩饰的街道,带着不安的繁荣……
“白色就没有什么了,银白,粉白,这里就只有这两种而已。但其他还是有的。”
我只能笑着摇摇头。尽管他是个脑筋很好的男人,偶尔也会有令人难以置信无邪而迟钝的一面。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去讨厌S学长,对于他这样的单纯,我也感到欣羡不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再次遇到他,我又打算说什么呢?说你抓到的那只欢欣的青鸟,早在之前就已死去了吗?变成了冰冷,灰暗的尸体吗?
尽管我从铅笔稿的构成一直看到现在,我还是忍不住赞叹,以新的眼光欣赏完成的作品。
她对盯着她作品而不感厌倦的我,或是专注热情地看着她的S学长,完全是视若无睹。她已将思绪沉浸于某处的神情,专心埋首于眼前作品世界。而她这样带着紧张神情的侧面,是足以令人叹息的美丽。但她作品的美丽却更在她之上。
“真的除那之外没有别的方法?”
而在那次之后,容子突然不再画画了。
我知道的颜色种类,完全就跟小学生的画具箱内容一样,十二色左右而已。
我惊讶得张大了眼:“她生病了吗?”
或许是我变了吧。正如S学长说过得。四年前我还不怎么能做得到的事,现在做得到了。我一定要和她搭上线,一定会有什么机会的。我就这样观察了对方好一阵子。
小心谨慎地传递像被遗忘在数公尺之外的“日常”,我简短地打了招呼。S学长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微微苦笑着。
突然间我站了起来。
在短暂的沉寂后,我终于说了句。
虽然那只手不过是很轻很轻地放在我右肩上,但已足以使我惊惶。那一瞬间,我想必是一脸惊惶,就像上钩的提灯鮟鱇鱼。
从经过身边的服务生手里接过了鸡尾酒,我漫步在会场中。统一的黑白色调格纹,是相当摩登的装潢。
像是想起什么关键般又仿佛没有的语气。
我不出一语畏缩地站着,惊恐地看着容子。那一刻她的表情,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看着那样原本鲜活的人的色彩完全改变,前后只在顷刻。
对方轻轻地笑了。
“喂,要怎么做才能把那女孩从油画架前拉开啊?”
“那……”
又是短暂的沉默。微微的呼吸声。
“那,接下来换绿色咯。深绿色,翠绿色,钴绿色,镉绿色,铬绿色。很可惜,这里放的只有这些。”
“我现在列举的这些颜色全都是禁忌色,化学上极不安定,尤其是翠绿色跟群青色。还有银白色,那时你告诉我它之所以不适合初学者的理由是价位,但最重要的理由是它的禁忌色极多。以白色来说,比纯白色更纯白美丽呢!”
要说我最讨厌的事是什么的话,莫过于在拥挤的时刻突然被人从背后拍肩膀了。
“不,那家伙才不会说这种话,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以。”
整体的印象不知那里让人联想到夏卡尔。在这样一张画布中,天空,森林,街道混沌成一片。可爱的韵律及一定的秩序皆像魔法般维持着。而浮在全体之上的,是一只鸟的形状。那体型虽小,却飞翔于天空,有着强而有力的双翼及美妙歌声的一只小鸟。
这是对方的脸色真的值得一看,他怪异的张大眼睛,接着愤怒的说:“那容子这么说过吗?”
她接下来究竟打算说什么呢?
点完咖啡之后,我们的对话又热烈地开始。暌违四年才得以再叙,可说是大学的学长学弟间才得以有的对话——大多是每个朋友们的近况——之类的。而且(恐怕对我们两人都是),全部都是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对话。
容子的世界,容子的画最大魅力,大概是那独特的用色。尤其是当时那幅画般的不可思议色调,前所未见。尽管使用的是她喜爱的蓝绿寒色系,却可以感受到轻柔温暖的色彩。精妙之美,色彩的泛滥。那些微妙的色彩,在织细的构成中复杂地结合,维持着危险的均衡。
铅笔稿明确轻快,洋溢着速度感的线条,整体构图充满趣味。我充满期待的想着,一边看着她进行。容子在画布里添上一笔又一笔,就能使作品接近完成,更进一步使其接近完美。
短暂的沉默。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白色颜料管的数目明显很少,但每一管却都很大。她有点遗憾似地拿起了经常使用的颜料管。
容子的脸瞬间苍白起来。织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恐惧的双眸乞求般看着我。才这样想的同时,她随即转身,跑出美术社去。
“这样啊,那真遗憾。隔了这么久再见真高兴。”
S学长草率地回答,将打火机弄出咯叽咯叽的声音,点起了一支烟。
但那不过是不负责任的马路消息。事实上,S学长总是向我抱怨她。
“到了现在,才来探索那些或许有点无意义吧……”
把容子逼到走投无路的人,是我……?我在容子身上加了太多期望。在赞美的同时,容子却受着苦……
不知该如何反应,我只送了耸肩。
“……是我。知道吗?已经忘记我是谁了吧。”
盘旋在这些之中,我的思考缓缓地流动着。
“你该知道的吧?我们现在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啊。容子的画。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曾经评价过她地画的人正是你吧?”
响了一声……两声……还是没有人接,数到十五的时候终于接通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黄色又如何呢?”她高兴地拿起贴有柠檬色标签的颜料管。
“青春”这样的字眼,在那时完全没有想过那是为我们而准备的词汇。说来不好意思,虚掷青春,我们的情况比较像这样。那就是从字面上来看的“青色的春天”,到了现在更加能体会。
“当然。对了,你是深黑色呢。这是从桃子或杏所碳化的种子做的颜色哦。也称蓝黑色,是微带点青,极漂亮的黑。”
“如果?”
这也是完完全全的真心话,S学长却苦笑着,“此刻及是过往,时钟的针是不会逆转的。”
“因为你这样,我……”她的尾音听起来近乎悲鸣。“我的才能,任何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只有你,相信我有那样的东西。那确实激励了我,我很高兴,真的,但是,在那之后是怎么样的痛苦你知道吗?我没有才能,我最清楚不过了。而你是那样无条件地相信着,因为你那个样子,所以我……”
那我还要再待一会,他这样说着的同时又点起了另一只烟。我匆匆忙忙地付了帐,奔出了店外。有非弄清楚不可的事情,现在,马上。
“我……被杀……了。”
容子说他打算将完成的作品拿去参加明年要举办的一个比赛。那是个规模小却极具权威的美术展。
我仅是随口一问,她却着实烦恼了好一会。过了一会,她有点落寞的答着,“群青色吧。”
被杀了?她?被谁?
被诬蔑的蓝色。被捕在手中的小鸟。若是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那么,还有其他的了?”
唔的一声,从我的齿缝间泄露出来奇妙的声音。事实上那或许是想哭也说不定。但我不知道如何哭泣,从肚子里往上通过食道涌出来的是带着颤抖的笑声。
“你还好吗?我……是啊,我已经死了啊。我……被杀……了。”
但,宣告游戏结束的权限并不在我这边,她的游戏,第二天仍在持续着。
“硅酸铝钠。”
“请别把现在的我跟学生时代的我混为一谈。现在的我可也是有模有样的精英白领阶级。”
这么说来,这是幽灵的留言吗?来自被杀害,寒冷而苍白的倒卧着的容子幽灵的讯息……
没有声音。唐突地被切断的,只有一个人自言自语的电话。那天惟一记录到的,是这通奇妙的流言。
“我嘛,也差不多。”
“嗯,对我而言能遇到学长就不错了。”
“嗯?”
虽然能理解话的内容,但我还是呆了一会。然后,我愕然地看着对方。他认为我是毁掉那张画的犯人。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容子时,一切琐事一定就从他脑海中漂亮而干脆地消失。虽然说起来讽刺,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无法怨恨事情这样的演变。大概是因为S学长对容子的爱慕是那样直接而纯粹吧。
若要具体举例说明的话,大学那时我会认为把自己的想法百分之一百表现出来是最好的。但现在知道,十分最多说三分,其他都留在心中比较好。
“原来如此,还真是实际呢。”我煞有介事地点头。
“不,这只是我的胡乱猜测而已。”
没几个字的简短言词,却是最高热情地赞美,她露出往常的笑容。容子在聚乙烯制成的吸笔罐里以不必要的时间洗着笔。然后呆望着沾在笔上鲜亮的蓝色,沉淀成灰色的沉渣。
完成作品的容子,有好一阵子都没再踏进美术社。她的“云雀”在画面的内侧四边都弄上了夹子,最后收进了社团教室的某一角里。被关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小鸟想必觉得很拘束吧。我那时怀抱着这样多愁善感的想法。
那时她的作品,毫无疑问是一幅杰作。
“标题是云雀。”
真像笨蛋。我摇了摇头。这一定是她的小小恶作剧,她的一时兴起。她一流的,有点恶作剧的游戏。我决定这么想。
在话题转到朋友婚礼上的意外,两人笑了一阵后,我以有点客气的语气问着。“对了,说到这里,容子她……令夫人还好吗?”
“更糟了。故意要表现很有精神,但不过是昙花一现。看着她这样勉强自己心里都会痛起来。今天也是这样,实在待不下去了,所以就冲出来。”然后他又说为了她好,现在还是不要待在她身边比较好。烟蒂徒然的变成了灰。曾经为了孩子戒过的烟……
“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了,学长,这样坦白说开之后,我怀疑你的理由显得更加薄弱了。”
容子以从完成后的虚脱中挤出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我不出声地点头,过滤好一会才说,“太棒了,真的。”
我叹了一声,伫立在原地。我的目光留在一个靠着酒吧柜台而立的女子身上。格子图样的皮包和鲜红色的连身裙相互映照。我像是被吸住般地接近,它像是燃烧旺盛的火焰般,充满生命力的女性。
结果到头来一点也不理解容子的人是我才对。容子自己只想过得平平凡凡的。我边听着她的啜泣声,边思索了一阵。
走出建筑物,外面已经笼罩着暮色。在路上行走的人们步伐变得慌乱,汽车的尾灯一盏接着一盏。街上的霓虹灯亮了起来,银座开始改以夜的面貌示人。
电话柔和却唐突地切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