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陌生女人的冷漠是天然的,她甚至不知道乡村里没有电话。她看信的时候还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那也是天然的。对她来说,死并不是一种解脱,而是荒诞。优越的人不会想到死,假如想到了,那也是优越太久的“做作”。也许,她把你的来信看成了做作。这是一种没有生命体验的极浅薄的直率。她讨人喜欢的是这种天然的直率,让人恨的也是这种天然的直率。她不明白你哥哥为什么会生在草木灰上,更不明白你哥哥为什么直到二十二岁才在县城里的很脏很臭的澡塘里第一次洗热水澡,这些对她来说都像是“天方夜谭”式的滑稽。她与你哥哥结合的最大理由是“不明白”,她说爱就是“不明白”。对她来说,圈子里的贵人她太熟悉了,而你哥哥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她很直率地说:爱就是探索。爱就是奴役和改造。她毫不隐讳地表示了她对苦难世界的新鲜感,爱在她是一种偷食者的“玩味”和“品尝”,正像吃惯了肉类的人见了红薯面窝窝一样。自视高贵的人才有直率的权力,卑微的乡下人是没有这种权利的。乡下人只有虚伪的权利。在“直率”面前“虚伪”永远吃败仗,因为“直率”占有心理上的优势。
“不好。”
小妹,当他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头还枕在那陌生女人的手臂上。那手臂传导着另一股香气,令人恐惧的香气。他知道这女人也是不爱他的,她爱的是一种高贵,施与的高贵,奴役和改造的高贵。她常常很自然地说:“我给你……我给你……”在她心目中,我是第一性的,你是第二性的,是施与和被施与的关系,是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起点就没有互爱,也就没有互知。人对奴役的需要是永久性的,她的“爱”也就是永久性的。在这样的家庭里,任何逃离的企图都是徒然的。它会使你背上沉重的“精神债务”,活一天就背一天。因此,他只能是个可鄙的意淫者!
五
小妹,你是有罪的。你的哥哥也是有罪的。你罪在行动,你的哥哥却罪在思维。
“哥,我不想活了。”
他很茫然。他不知道他笑了没有。他为什么要笑?假如笑了,那仍然是恐惧所至,那来自乡村来自血脉的恐惧。在那陌生女人面前,他每时每刻都感到了乡下人的卑微。他无法逃脱这种卑微。
于是,他渴望你再来一声“哥”的呼唤,这呼唤能拯救他的灵魂。再来一声吧?!
失望一定是有的。你在追寻中一天一天地把他“神化”了。你不是在寻找他,而是在寻找中“塑造”他。你在想象中“塑造”了一个男人,“塑造”了一个你心目中的偶像。这偶像在想象中是美好的。你每时每刻都在加重着这美好的分量,完善着这美好的形体。你自己给你自己捏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然而,当你真正接近这男人的时候,那心中的偶像就碎了……
是呀,爱是不能勉强的。对这小伙的死你不负法律责任。不爱,也似乎没有道义上的责任。你没有让他死,也没有逼他死,是他自己要死的。你甚至可以说他的气度太狭,不配做你的男人。可他毕竟是为爱你而死的呀!扪心自问,你的天良何在?!
第二天早上,娘一推门就吓得蹲坐在地上。她看见院中的苦楝树上吊着一个人,那人长伸着舌头……
陌生女人跳起来了。她说,怎么没笑?你出门就笑。是那种巴结、谄媚的笑。一边笑还一边给人点头。从机关大院门口一直到走进办公室,你总共点了一百八十七次头,见人不见人你都点头,你竟然还对着一棵树点头!你不觉得累吗?!
在一天夜里,他喝醉酒之后,竟然走到另一栋楼里去了。那是一个陌生的楼道,他在陌生的楼道里大摇大摆,神情昂奋地走着,肆无忌惮地敲响了整个楼道的屋门。他站在一个又一个门前高喊:“我爱呀!我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喊声是很瘆人的。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几个穿着裤头的男人从屋门里窜出来,大骂着把他拉出去揍了一顿!可他还在声嘶力竭地高喊:
“有马口铁吗?”这句话已成为当代知识分子的格言,失迷的格言。当孙志铭先生呼唤的时候,当你的哥哥仍在无休无止地对自己做自我剖析的时候,小妹,你没有问一声就走出去了。是你勇敢还是你鲁莽?
然而,在你去乡村邮局送信的路上,信任的基石滑坡了,你突然对你的哥哥失去了信心。你觉得他是靠不住的,你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力量。你知道他二十年前爱过一个小姑娘,那是他在县城上中学的第一天爱上的。那穿花裙子的小姑娘仅仅在他眼前走了一趟,他就爱上了她。尔后他尾随这个小姑娘在上学的路上整整走了一个夏天……从此,他知道了什么叫“阳光灿烂”。那小姑娘就是他的“阳光”。二十多年来,这“阳光”一直封存在他的记忆之中。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他见到了这个女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他惊喜交加,激动得无法自抑,可他却不敢上前跟她说句话。他没有勇气正视自己,他害怕那个跟在身边的陌生女人,于是就失去了一个极辉煌的美好瞬间。他只剩下了回忆,他还不老,就只剩下了回忆。他仅有的勇气是给小妹讲述了“阳光”的故事。这样的人靠得住吗?
娘说:“朝死处打,看她还跑不跑了?!”
夏天是忙碌的。那时你的小胳膊还很嫩,人还没有长成,腰自然也不是弹簧做的。可家里没有人手,你不得不像大人一样去田里干极笨重的活计。在你一次又一次弯腰割麦的时候,在你蹲在湿热的玉米田里薅草的时候,在你拽着很沉重的粪车吃力地奔向田野的时候,小妹你都想了些什么?
“你得去。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见见她吗?”
那是个灰色的冬天,在灰色的冬天里我的小妹产生了骇人的念头,她给她的嫡亲哥哥写了一封信,她说她不想活了。
他毁了,毁就毁在没有当面说出那句话。当他遇见“阳光”的时候没有说出那句藏在心底里的话,就造成了精神上的长久淤积。那淤积逼迫着心的波涛,终于冲决了堤岸。当他因多年的伪装被揭穿,痛心疾首地跪在一个个领导面前忏悔时,当他泪流满面地检查自己时,却进行着更加虚伪的掩饰。他说他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在心的深处,他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他的泪水从虚构的筛子上漏下来,一滴滴洒落在领导的脚下,表演了一幕幕真诚的荒诞。他听到了泪滴的声音,那声音响在灵魂之上,他的灵魂为此而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你和那小伙是在车站上结识的。那是一个京广线上的小站,等车的人很少。当时你们并不相识,你在等车,他也在等车,大概是口音相近,就随便地说了几句话。尔后,车来了,你们仅仅是互相望了一眼,就先后上车了。上车后也并没有坐在一起,各自在拥动的人流中分开了。这种分离很可能是永久性的。偶然的相遇,应该是不会留下什么的。然而,坐了几站之后,你突然发现那小伙下车了。那是一个没有站台的小站,临近黄昏,你看见那小伙走下火车,在暮色中晃晃地动着,背影镶在夕阳里,眼前是一条漫长的无尽的路……这时候你也许感到了孤寂,分离又使你产生了茫然的贴近。于是你趴在车窗上看了很久,看那人影儿渐渐消失。
他得了可怕的精神分裂症。有很久了,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在失眠中度过的。夜的眼关注着他的每一个行动:他的一半躺在婚床之上,另一半却去追寻那久远的“阳光”。当婚床上的半个我在肉体上做爱的时候,另一半却在精神上与“阳光”交欢。他追逐“阳光”追逐精神的欢愉几乎达到了发疯的程度。他在暗夜里神行七百里去与那“阳光”汇合,他的神思在“阳光”的门前行独行,徊徘不前。那门铃就在他眼前“亮”着,他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冲上去按那门铃,可在最后一刻还是逃窜了。他永远不会按响门铃,可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去按……他听见门铃响了,听见了那细碎、娇柔的脚步声,继而他看到了粉红的一闪。当那粉红的一闪随着有节奏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前时,他却很快地躲开了。“阳光”在半开的门前灿烂,粉红色的笑靥在门前灿烂,灿烂灿烂灿烂……
你被捆着。捆着的你身子挺得很直,头高高地昂着,脸上冻着坚冰一般的高傲。猎猎的火一样的红裙在绳索的捆绑下紧裹着冰雕一般的身躯,把冰与火的极端的两极呈现在这个古老而又窄小的村街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是冰与火的瞬间的美丽。此刻,天静静,地也静静,那情形就像是世界的末日到了!沉寂中仿佛响彻着一声来自天庭的呐喊,叫人觉得那古老瓦屋的兽头时刻都会滚落下来,在地上碎成一片残砾!
小妹,你是在等待你的哥哥吗?你对他还抱有一线希望。你希望他能回来,回来给你说点什么。他在大地方呆过,有知识。他的话也许能给你否定自己的力量。在这个春日的呼噜着鞭影和责骂声的傍晚,你的心灵孤独地依傍在小桥头的大杨树下,等待着你童年的哥哥,希望他回来领你去捉泥鳅……
再没有什么了……
“是她。”
小妹,我不敢说你是堕落。堕落也是需要勇气的,堕落是对现有生活秩序的一种反叛。你的不堕落的哥哥既然生活得这样平庸,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他的毅然决然地奔向耻辱的妹妹。我甚至不敢说你是无知的。虽然人海茫茫,在人生的路上还有一个接一个的苦难等待着你,很难说清你的结局。当你的“有知”而无任何行动的哥哥坐在舒适的“牢笼”里一支接一支抽烟的时候,也就失去了在他的一次又一次勇敢背叛的小妹面前夸耀知识的勇气。跳进“火炕”的人与旁观者的心理永远不会一致。品评别人是容易的,这使品评者不自觉地占有了心理上的优势。你的哥哥是坐在温暖的房子里喝着毛尖茶吸着烟凝视着窗外的白雪与他的小妹说悄悄话的(他不敢让那位你该称作嫂嫂的陌生女人听见)。他思念他的小妹,却不知他的小妹现在何处。他知道,这种“对话”是很做作的。
应该说他是爱过这女人的,这女人也狂热地爱过他。但一方是赚取,一方是恩赐,这种爱的“交易”本身就是不平等的。况且,一旦落入这钢筋水泥铸就的“方格”之中,落入这爱的牢笼,面对四堵冰冷的白墙,他还能有自己吗?他也成了一个冷冰冰的带有面具的“符号”,成了一个躲在“方格”里伪装后才出门的“符号”。那少年时期的“幻影”,那“阳光的故事”,只能密封在心的深处,连偷看一下也是不敢的。
经过了这么一个春日的血淋淋的傍晚,你的徒然的等待第二次给予了你背叛的勇气。皮肉的痛苦使你夜不能寐,精神的再次失落又使你烦躁不安。黑暗中,你的眼睛里燃烧着盲目的仇恨之火。你不知道应该恨什么,可是你恨。这仇恨遍布你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从带血的鞭痕中四溢。你早在童年里就放出了一只向往的“蝴蝶”,那是你的秘密,是别人无法知晓的。但我可以说,那“蝴蝶”是纯洁的,美好的。现在你给这“蝴蝶”换上了仇恨的翅膀,恶的翅膀,你渴望着再次飞翔。
你应该相信,这女人对他很好,在生活上从没亏待过他。她以高贵家族那优厚的物质条件像喂养小白鼠似的供给他营养丰富的高蛋白,给他十分像样的高档衣服穿,时时提醒他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因为他是农民的儿子,是在牛屎马粪中熏大的)。施与是高贵的,她时时地保持着高贵;被施与是卑下的,而他又怎样不卑下呢?在城市生存必得有一张“网”,他没有自己的“网”,也只好依附在人家的“网”上。对那女人和那女人的家庭,他欠下了说不清还不完的感情债务,使他一天天负债累累。于是他便很想逃离,逃离这挤在窄小方格里的温柔之乡。这种逃离仅仅是从一个温柔之乡到另一个温柔之乡的过渡,并非质的叛逆。城市把他软化了,他没有勇气再次经受苦难。然而,所谓的“逃离”也只能是意念性的,念头的产生到念头的扼杀使他得到了在痛苦中自责的“欢愉”。忏悔是心理天平上的添加剂,他靠忏悔来维持心理平衡。你的哥哥能留在省城做事得力于这女人,他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方格也得力于这女人,就连他能撑起破旗样的一张脸挺身行走在一座座钢筋水泥铸就的大楼里也完全得力于这个女人。他一无所有,获得了这么多,也就很难丢弃它。人们对苦难是很容易背叛的,对舒适平庸却无法背叛。他能看清这一切,却无法改变这一切。
“……”
他上了十四年学,才终于在省城无数个钢筋水泥铸就的一层层“方格”里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方格”。有了一个来自城市的女人(这女人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在这里,他坦白地告诉你,当你在寒冷中赶着“学费”奔向坡地的时候,他却用那“羊血”换取一张张八分的邮票,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很远的大街上去寄信。他为她写了很多爱情诗,很多倾慕的废话,却毫不吝惜地以“羊血”作为运载工具,他为她耗费了大量的“羊血”。小妹,在你的面前,他是无法掩饰的。当他坐在温暖的房子里喝着茶吸着烟凝视着窗外的白雪审视自己灵魂的时候,他得说,在这件事情上他是很“具实”很“功利”的。耗费的“羊血”为他换取了精神上物质上的依托。他对城市对人海的恐惧使他不得不为自己寻找一块“雌性跳板”。男人一旦失去了勇气,一旦感到他在这个世界上无能为力,他就会变得非常“功利”。在城市,他看不到活人,他看到的是一个个冰冷的带着面具的“符号”,他害怕这些“符号”,就拼命地抓住那块“跳板”,他是依附在“跳板”上找到“方格”的。为了得到“方格”,他以“羊血”为代价与那陌生女人玩起了爱的“游戏”。双方都在欺骗自己,于是都做得很认真。六百七十一封信的交换为他向城市“投诚”画了一个生动的句号。临决定的那天晚上,他在她的窗外踱了整整一夜,高举着灵魂的“白旗”……
小妹,你给村人的刺激太重了。他们觉得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在他们眼里,好像什么东西变了,变得叫他们无法承受。他们的愤懑是无法诉说的,就好像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大石磙,正好砸在他们心上!老人们两眼空空地仰望苍天,试图想抓住一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听说,六奶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了……
可他还是没有回来。他为了自己的生存正卑劣地陪着别人笑,依然是笑得很认真很努力。那是个星期天,具体的事情已不必再说。他是在别人家坐着的,显然是为求得一点什么。可冥冥之中,他分明接收了来自乡村的信号,那感应十分之强烈。在那一刹那间,他有过片刻的焦灼。他脑海里飞快地滑过一丝不祥的念头: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小妹,在咱们家族的历史上,也曾有过隔代叛逆的记录。上溯到爷爷这一代,三姑奶就是跟人私奔而逃的。据说,三姑奶年轻时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明,是家族历史上最秀气的一个女人。她是跟一个唱梆子戏的男人私奔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悄悄跟那男人跑了。七天之后,又被家人捉了回来。于是双双背着大碾盘沉进了南北潭。死的时候,三姑奶并不后悔,只说:“让我们死在一块吧。”可两人却没能死在一块。祖爷爷下令把他俩一个沉在潭南,一个沉在潭北,那结局是很惨烈的。听经历过那场面的老人说,三姑奶背着沉重的大碾盘在水面上折腾了很长时间,她的手像旗帜一样在水面上悬着,几经挣扎,企图抓到她爱的那个男人的手,可她没有抓到……
哥哥毕业了,他已不需要家里寄钱了。当“学费”的信号消失之后,你眼前的目标突然也跟着消失了。为人做出牺牲是一种信念,没有了“牺牲”也就没有了信念。你不怕苦难,但那承受苦难的支撑点没有了,接着就是可怕的精神断裂。在一年又一年里,你举着你的“精神”走向邮局,那时你所承受的苦难是充实的、坚忍的、有目标的。可现在你却失去了安置“精神”的地方……
爹跺着脚说:“啥都有呀!啥都有……”
小妹,你知道天地的宽广,可你知道生存范围的狭小吗,你知道路的漫长,可你知道人的拥挤吗,你自小就很聪明,你有足够的理由嘲弄你那大学毕业后工作多年的哥哥,你甚至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可你知道天网恢恢吗?
“有马口铁吗?”
冬日很冷,在带“哨儿”的北风中你仍是起得很早,喂羊、喂猪、喂鸡,然后是担水、做饭,畜生一锅人一锅。这仍旧是重复的,无休无止的重复。那一双终日在冷水里浸泡的小手早已裂得不像样子,血口一道一道的,不比枯树枝更好看。或许在年关的时候,你还得挑上一担红薯到四十里外的镇上去卖,那沉重全凭一口气顶着,一步一步地挨,你有“学费”的信号。小妹,孤零零地蹲在风雪交加的镇上卖红薯,你哭过吗?
小妹,作为哥哥,我至今不能理解的是:你怎么会为了区区五角钱去卖身?
多么宏大的耻辱啊!四乡的人像过节一样一拨一拨地涌到家里来看热闹;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的人也川流不息地来勘查死尸,询问死因;村人们更是四处张扬,逢人就说。两位老人每日里像罪人一样立在门前,战战兢兢地迎候着各种人的盘问。娘为此昏死过去三次;爹见人就磕头,一次又一次地磕头,头都磕出血来了……
小妹,你知道什么是代价吗?
那个陌生的城市女人曾用极其蔑视的口吻嘲笑过你的哥哥,嘲笑他的“永久牌”笑脸。可她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就是乡下人的“武器”呀!对付恐惧的“武器”。以“笑”来保护自己,这是农民的战斗方式。那韬略自然是卑微的、防范的。它可以没有力量,也可以拥有强大的力量。“笑”是作为一种商品出售的,它的表面是真诚,底板却是虚伪;它从形式上是卑下的,内容却是高傲的。你哥哥是农民的儿子,在这方面,他更贴近土地,贴近父母。走出来的时候他虽得于“羊血”的滋补,但从乡下茅屋里开始的人生的路,本就是带着“笑”的。为办一个户口,他从村支书开始,到乡政府秘书、乡粮管所所长、县公安局秘书、县粮局管理员……一路扛着“笑”的招牌走来,他已经“笑”习惯了。“笑”成了纯面部肌肉的颤动,成了没有内容的保护方式。微笑加上沉默是农民的质。正是这量的积累加速了质的飞跃,使你的哥哥进一步完全了他的虚伪。
他的天良还没有完全泯灭,他在等待。他觉得如果家里出了什么事,会有人来报信的。他用等待维系着自己的虚伪,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天良还没有完全泯灭。
十
“不好。”
小妹,在一个秩序化正常化的生活环境里,一个超常的人的结局就是这样。一九五七年,“神童”的生活方式是不正常的,他被打成了右派;到了一九八七年,老吴的生活方式仍然是不正常的,他成了一个废人。这是时代的悲剧,单个人是无能为力的。老吴年轻时曾执着地追求过,可他得到的却是半生平庸;他渴望着人生的辉煌,却失去了最富有创造力的年华。
“怎么了?”他不明白她的意思,一点也不明白。
雪无声地下着,窗外的世界一定是很冷的。小妹,你在哪里呀?
六
小妹,你失望了。
临睡前,他忍不住给那陌生女人讲了他的感应。那陌生女人直率地说他是“神经病”,他就舒舒服服地躺在席梦思床上,心静了。
那晚,你在院里扭来扭去,一定是想给哥哥说一点什么的,可你没有机会。哥哥要走了,哥哥心不在焉,哥哥被省城大学的通知“烧”得不认识自己了。能考上大学,这对乡村来说是唯一能光耀门庭的事情。乡邻们都说老祖坟里冒烟了,于是争着来看这棵从老祖坟里长出的“蒿子”。他没有机会和你说话。
他知道这感应是准确的,他有过这方面的体验。可焦灼过后,他仍旧安然地坐在椅子上,进行着“笑”的完成式。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会吧?不会。他用否定压迫那焦灼,摒弃了你的呼唤信号。当他回到家中的时候,这感应信号的余波仍在他脑海里盘旋,久久不能消失。这来自乡村来自血脉的磁场一再地向他发出“密码电报”,可他依旧没有行动。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然后点上一支烟,在房间里踱步……
小妹,你的背叛意识的积累是从这里开始的吗?你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从没报怨过什么。可是,就在你哥哥带着那个陌生的城市女人回乡的那天夜里,母亲明确地告诉你,让你按乡俗为那称做“花嫂嫂”的女人端洗脸水,并按乡俗替那女人准备了包有五元钱的“红封包”(这“红封包”是要新娘子交给为她端洗脸水的小姑子的)。可你端了洗脸水却拒绝接受那“红封包”。拒绝意味着割断,你要割断什么呢?
小妹,说这些你很难理解。我不知道说没说过“马口铁”的
笑话?“马口铁”就是他们的悲哀之处。
“哥,送你一朵苦楝花。”
你是晚上逃走的。临走前你当着六奶奶的面,当着两位老人的面脱去了贴身穿了十八年的“红兜肚儿”。那“红兜肚儿”是六奶奶在你三岁时亲手给你缝织的(按乡俗,这“红兜肚儿”只有出嫁那天才能脱去。脱去后,你就不是杨家的人了)。你脱去了“红兜肚儿”就脱去了家乡对你的唯一的束缚。你把那旧了的“红兜肚儿”扔在堂屋的地上,粉碎了老人那最后的希望。你去了,你没有带走家乡的一丝线,你决绝地很残忍地切断了这最后的联系。可是,我的小妹,你生在这块土地上,又怎能逃脱这块土地呢?
春日里捉不到泥鳅,可你渴望你童年的哥哥回来领你去捉泥鳅。你有过了第一次等待,又有了第二次等待,你在等待中完成了恶的锻造。
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着两只小羊羔到坡上去放。那羊羔就是你哥哥的“学费”。在灰蒙蒙的晨曦中,你孤零零一个人赶着“学费”在坡上走,步量那无尽的黄土地。夕阳西下,你又摇摇地背着一个极大的草捆回家,一个极小的人儿,撑着天大的日月,你是很乏累的。可一年又一年,你重复地走着同样的路。你把羊从两只喂到六只,又喂到八只。你把它们从小喂到大,从生养到死,你目睹了羊的生与死的全过程,你目睹了羊做为物质转换为货币的全过程。让一个喂羊的小姑娘去拽着羊腿帮爹宰羊是很残酷的,可为了哥哥,你不得不这样做。在羊的“咩咩”叫声中,你眼睁睁地看着爹把尖刀捅进羊的肚子,看那箭一样飞溅的热血。那羊是你喂大的,你抱过它,亲过它,给它说过很多的悄悄话。可你又眼看着它倒在你的脚前,活睁着一双善良的任人宰割的眼睛,好像在问你:活是为了什么?羊作为“学费”的信号强烈地打入了你的记忆。你无话可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尔后又默默地跟爹到集上去卖羊肉……假如把你的生活再延长一点,作为家中唯一的识字人,你从喂羊到转换成钱然后再作为学费寄出,你一定与离家有七里远的乡村邮局有了某种联系。在邮局里,你渐渐明白外面还有一个极大的世界,你知道书信作为传递工具可以飞向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这时候,在你的朦朦胧胧的记忆里,一定是留下了什么……
三
这种停留在黑暗中的“马口铁症状”比阳光下的“马口铁症状”更软弱、更麻木,也更加不可救药。
再没有什么了。
有一天,那陌生女人突然问他:
现在,拄着拐杖走路的老吴,总是像祥林嫂似的反反复复地絮叨着一句话:
不过,他的确闻到了“阳光”的气味,那气味掺杂着苦楝花的清香,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苦楝花的清香。他沉醉在苦楝花的清香里去进行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夜游”……
那是夏天哪,我的小妹!在火炉一样的夏天里,父母为你守了七天死人。那七天,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吗?!他们为你的“耻辱”守灵,为那长吐着舌头的“耻辱”赔罪,为你承担了千万人的责骂和唾弃。年过半百的老人,每天像猴子一样地站在门前接受上万人的“观赏”,那滋味并不亚于在碱水里泡在油锅里煎!夜也是难熬的。天热,那死尸放院里怕狗拉,放屋里又怕臭了,可没有法院和对方家人的许可是不能埋的……那真是死不了又活不成的七天七夜呀!
小妹,这就是代价,执着追求的代价。老吴为此失去了最宝贵的三十年。他得到了真理,却丧失了时间。
我的没有耻辱没有羞愧没有眼泪的小妹,你就是这样回到村里去的。你让村人们看到了他们一生都没看到过的场面。他们一个个像傻了一般望着“嗵嗵”响的小拖从眼前驶过,肃然地在你面前缓缓后退……
小妹,假如那是个充满阳光的晴朗的冬日;假如你的哥哥能时常给你些安慰;假如你的哥哥接信后能回来,你会不会离家出走呢?
那是你第三次出逃之后发生的事。你在省城的一家旅馆里被扣住了。车站派出所打电话让爹去领人,而消息又是通过乡政府的秘书转了八个女人的嘴绕了四十五里路传回去的。可想而知,在家里没得信儿之前,村里已经沸沸扬扬了。
“二十多年了,你还能认出她?”
“是她。”
爹说:“只要不给皮肉做主,你就跑吧!”
小妹,人海茫茫,你的哥哥在茫茫人海里撑着一张薄脸皮行走,那自然也是很累的。他并不想以此来求得你的宽恕。他只是想告诉你,他也是不容易的。
“哥,是她吗?”
这封信为你的出走做了极好的铺垫。信的内容没有变,但形式完全变了。你把呼唤变成了通牒,你甚至不再渴望他回来。信成了割断之前的证明,你仅仅想验证一下,验证之后才是割断。应该说,为割断你与土地的联系,你无意中借用了你的哥哥。你投石问路:他能回来,那是你原本渴望的;他不回来,也是你预料中渴望的。在信号发出之后,你不再求救,而是判决。
沉默,捆绑着的沉默。当这捆绑着的沉默缓缓驶过村街的时候,天仿佛阴下来了,那坚冰一般的高傲射杀着阳光的炽热,给七月的乡村带来了肃杀的寒气。而那火焰般的红衣裙却又时时灼烧灸烤着人们的心。火样的冰,冰样的火,使村人们承受着这来自两极的痛苦。
这痛苦来自蔑视,昂首挺胸宣告了你对乡村的蔑视。你虽然被捆着,却像凯旋的胜利者一样高傲。你的蔑视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蔑视里带着怜悯。你怜悯所有的乡人,一代一代在这块窄小的天地里繁衍生息的乡人。他们大多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生活的单调,劳作的乏味,人的委琐,使你有了足够的蔑视他们的理由。你是带着闯荡过世界经历过人生的目光去看待他们的,于是你的蔑视你的怜悯就显得更加刻薄。在你眼里,他们是一群可怜的埋在黄土里的人,没有颜色的人。也仅仅是因为你被捆回来了,他们才有了一次看热闹的机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也叫活人吗?所以,纵然被捆着,你也在乡人面前表示了足够的优越。
小妹,你还要什么呢?
孙志铭的失迷在于金钱的诱惑。他是在社会骤变中失迷的。当金钱大潮席卷全国的时候,作为一个知识的库存者,他的失迷是体现在思维之中的。思维的紊乱带来了精神的紊乱,他找不到自己了。那渴望金钱渴望物质生活丰裕的信号久久封存在他脑海里,可他在骤变中却脱不去“大褂”,“大褂”在他眼里是极神圣的,没有了神圣他就是普通人了。他自然是不愿做普通人的。于是那物质的诱惑由量的积累产生了“量”的飞跃,这种飞跃是变形的,荒诞的。是由思维信号到思维信号的转换,是由思维信号到思维信号的爆炸,是意念上的走火入魔。于是便产生了让人哭笑不得的“马口铁症状”。
“……”
他沉默。他一连把信看了七遍,然后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可你不说,不给他台阶。你让他继续鞭打。就在他目光里闪烁着可怜的恳求的时候,你仍是一声不吭……
他把自己看得很清楚。他渴望得到又害怕丧失。他厌恶自己又同情自己。他为自己设制了一个怪圈,选择的怪圈。他很清楚每一种选择都有错误,于是也就没有了选择。他的优柔寡断正是他灵魂自私的体现。就连解剖自己的时候,他也是为自己的,为自己灵魂的安宁。他只爱他自己。
没有“阳光”他是无法生活的。他在暗夜里追寻“阳光”,与“阳光”对话。对话就是他的光明。而每一次对话后他的灵魂便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也就越加地渴求“阳光”。他不能自救,只有“阳光”才能救他。于是他追忆“阳光”的每一个细小动作,追忆“阳光”的每一次闪烁,妄图在“阳光”的照耀下通体燃烧。
也只能呓语。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之前,你曾给你的哥哥写过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你说:
小妹,人都有失迷的时候。
这小伙显然是忍到了最后的地步。他的钱花完了,你仍没有回来。于是,在一天夜里,黎明之前,他越墙而入,跳进了咱家的院子。他一定是在院里站了很久,当眼睛彻底适应黑暗之后,他看见了扔在房角处的一根麻绳……
小妹,你罪孽深重呀!你不能忍受的,让父母替你忍受了;你种下了悲剧的种子,让父母来品尝罪孽的果实。
这已是第七次出逃。天一日日冷了,路又是那样的漫长,你究竟要往哪里去呢?
对自己进一步的解剖,使他发现他从没爱过任何人。他为他可怜的父母做了什么?他为他出逃的小妹妹做了些什么?他为那给了他一切的陌生女人做了些什么?他又为那朝思暮想的“阳光”做了些什么?
他郑重地说:“我没笑。”
对你的出走,老人是困惑的。
“要不,打个电话问问?”她偎在他的身边,很“认真”地表示了高贵者的关切。
可是,当你走进乡村邮局之后,那坚定之后的思绪却又乱了。在邮局里,你看到了贴着花花绿绿邮票的各地来信,这些来信刺激了你那丰富的想象力,使你通过乡村小邮局的窗口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你在很小的时候就放出了人生向往的“蝴蝶”,自然有许多关于蓝天白云的美好的遐想。想象的瞬间组接,使你觉得活得太亏了。你才十九岁,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在邮局里待了很久,当你把信投进邮筒的时候,已是另一番心境了。
你曾经想到过死。死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活下去却很艰难。你的肉体在房梁上挂了一夜,你的灵魂也在房梁上挂了一夜。当人们拷打你的肉体的时候,你却在拷问你的灵魂。你重温了省城车站的孤寂,重温了那碗热面条的滋味,重温了那个小旅馆的夜,重温了你出卖贞操的全过程……继而你看到了那被剥光之后的浸染了血污的灵魂。你觉得你已经是个罪人了,再不会有任何人同情你。一碗水泼在地上,已无法挽回。活着是耻辱,背着耻辱活;死了更耻辱,钉在耻辱中死。你的牙咬在你的灵魂上,每一痕都是血,每一痕都是罪……
他再次冲上去按门铃,敦促“阳光”再次出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以此来光照他灵魂的黑暗。
爹浑身抖着,长叹一声,忽腾腾也跪到了你的面前……
小妹,你就这样被绑在苦楝树上,在赶羊鞭的抽打下默默地淌眼泪。你的泪眼朝前望去,望见了院里那很矮很矮的猪圈,猪圈里弥漫着一股臭烘烘腥叽叽的气味。你看见了阳光下的满地鸡屎。看见了院墙外面躲躲闪闪的众人,看见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脸。看见了横躺在门外的大石磙……你企图找一点同情和理解,可你没有找到。在咬耳朵的、指指点点的或蜷着手用眼斜你的人中间,你看到的是卑微和蔑视,蔑视本身的卑微和卑微本身的蔑视。他们在精神上一无所有,所以也不能给你什么。是呀,你有你自己的委屈和愤懑。被抓回之后,没有人问你为什么要跑。在日子好过之后,你为什么要跑?在这种时候,假如能有人站出来推心置腹地说上几句,说出道理来,你也许就不再跑了。可是,没有人说。在正视了现实之后,你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那茫然的令你厌恶的灰色。而生命的蓝色却在鞭打中飘飞,越过村街越过田野越过流淌的小河,尔后依傍在桥头的杨树下……
“不好。”
娘一次又一次地流着泪说:“吃上白馍了,还不够吗?”
在村里,可怜的父母已为你丢尽了脸。乡下人,脸面是很金贵的。没有钱可以,没有了做人的脸面,叫他们怎么活哪?爹那佝偻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他的脊梁骨被他的亲生女儿折断了,他在村人面前再也做不起人了。你不会知道,当人们在村街里撇着嘴说“老六家的闺女‘匪’了”的时候,老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全村人都出来看你了,满街都是子弹一般的目光。那簇动的人头就像当年看夜戏一样,拥流着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天光一下子变得燥热难耐了,火镜就在人们头上悬着,灼热的气浪随着小拖的轰鸣滚滚而来,烤化了整个村庄。
一个意淫者。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九
也许,是那钢筋水泥的冰冷磨去了他淳朴的乡情,冻结了来自同一血脉的热血。城市的楼房把他悬在了半空之中,让他脱离了养育他的大地。而每日里撑着笑脸的行走,又使他的心理感应钝到了极致。在笼子一样的楼房里,他每时每刻都期望着逃离、回归,期望着爆炸。但他从未爆炸过,他是一颗不会爆炸的“臭弹”!
在这里,我将坦白地告诉你,你的哥哥是一个意淫者。
应该说,这是传统的教育方法结出的果实。程序化的教育制度培育了一大批知识的库存者。他们对生活的评判是残酷苛刻的。他们的牢骚把他们自己淹没了。他们宁肯永远以精神受难者自居,却死也不愿脱去“长衫”。你的哥哥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接着,她又说:“即使再下贱,也不能去巴结一个孩子,你给那三岁的孩子笑什么?!”
你的“皮肉”在带哨儿的鞭影下出现了一道道环状的饰物,那饰物欢快地在你的“皮肉”上跳动、隆起,一条条一痕痕逐渐形成了一副维护精神的甲胄。你默默地哭了,泪水点点洒在地上,种在心里的却是叛逆。赶羊鞭的抽打,使你在姑娘特有的羞辱、难堪中得到了解放。你原本是低着头的,是羞于见人的,是那舞动的呼啸着的鞭影使你慢慢地抬起了头。这时候你才第一次正视了自己。你看到了自己那躁动不安的灵魂,听到了皮鞭下来自灵魂的欢呼。一刹那间,你的羞耻感荡然无存。你不怕了,再也不怕了。剩下的只是纯肉体的惩罚。没有羞耻感是对惩罚的蔑视,是对惩罚本身的惩罚。发狠的鞭打使你的叛逆抗体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当惩罚还没结束的时候,你就知道,你还会跑的。
七十六岁的六奶奶跪在你面前说:“梅妞,我做主了。只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有中意的人领回来,想咋过咋过,你说句话吧?”
小妹,家里来信说,你又跑了。
(在你哥哥工作的机关里曾流传过一则关于“马口铁”的笑话,一则属于知识分子的只有思维没有行动的笑话。中国有很多知识分子都在这个笑话的旋涡里徘徊,你的哥哥也不例外。)
七
小妹,我后来才知道你回村后在房梁上被吊了一夜!父亲的暴怒自不必说,整个家族的人都涌上去打你……血脉的牵连使他们自认为也承担了耻辱,于是便加倍地在你的肉体上找回来(奴役是人的本性,本性的宣泄是人的最大快乐)。纵然是嫡亲父母,也是不愿承担耻辱的。父亲打断了三根皮带!母亲恨得用头撞你!而被高挂在房梁上的你,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见见有啥呢?见见吧。”
在你哥哥的单位里有一位叫孙志铭的中年人。他是很有学问的,他的学问像他的头发一样茂密。他的见解也是很高深的,高深得就像生活本身。不用说他舌头上拴了许多新名词,抛出去就是知识的炸弹。至于他戴的眼镜,自然是既可以对生活做透视般的显微又可以进行宏观的放大照射。只可惜那眼镜断了一条腿儿,是用铁丝拧着的。他上班来老是提着一个破兜,那“破兜”俨然就是他的学问。他每天提着“学问”来了,又提着“学问”去了,走得很潇洒。可近些日子他突然变得失常了。上班总是急急忙忙的,高举着那个破兜逢人就问:“有马口铁吗?”进了办公室他仍不放下那个破兜,然后径直举着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串,推开门还是那句话:“各位,有马口铁吗?”弄得人莫名其妙。后来,有人见他在马路上也慌慌地拦住人问:
八
“……不好。”
你一次又一次地出逃,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你在人生的悬崖上行走,踩着毁灭的边缘行走,可你知道什么是代价吗?
饥饿是堕落的先决条件,但不是必要条件。必要条件是你灵魂的堕落。你的灵魂在熙熙攘攘的车站上游荡的时候,那堕落的邪念就已产生。天晚了,灯光闪烁着迷离,你在人海一样的车站上看不到一点熟悉的东西,你是孤零零的,你感到了离开乡土的可怕。可怕使你产生了恐惧,那恐惧紧紧地攥住了你的心,使你油然地浮出了贴近什么的渴望。饥饿是可以忍受的,精神的孤独却无法忍受。你渴望能出现一点什么,哪怕是被欺凌。于是你便想惩罚自己,堕落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呀,你一无所有,只有在肉体的惩罚中才能得到精神的拯救。夜已来临,你在车站上来来回回地走动证明了你心的焦灼。这时,你遇上了这样一个男人……
这种失迷已经达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从此,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夜游,每天晚上都闯进一座新的陌生的楼房,在黑暗的楼道里高声喧哗……他曾三次被派出所的民警扣留,可查问之后又把他放了。单位领导替他说了很多好话。因为他白日里是很老实的,老实得像小绵羊一样。他是“第三梯队”,又是重点培养对象,没有人敢怀疑他。他的面具是铁做的,他每日里戴着这铁制面具去上班,换来了一身“清白”。但他的伪装还是被揭穿了,他白天是人,夜里就变成了鬼,四处游荡的鬼……
你是在家里盖起了四间瓦房,有了足够吃的粮食之后出逃的;你是在数次出逃之后,终于挣脱了捆在身上的绳索,获得了乡村对你的最大宽容和自由之后又一次出逃的。你走得那样匆忙,纵是逃脱牢狱的人也不会比你更急切。在暗夜里,你把养育你长大成人的村庄扔在身后,甚至不屑再回头看一看。你急急地跨过沟坎,越过小桥,然后像盲点一样消失在更为广阔的天宇。每逢这种时候,你的胆量是惊人的,勇气也是惊人的。一个孤女子在黑暗中行走,你的灯光在哪里?
爹很多年没打过人了。正是你的出逃给爹带来了宣泄的机会,带来了他一生都不具备的主人意识。许多年来,爹总是圪蹴在歪脖榆树下捧着一只大碗过日月,他的身子窝着,心也窝着,一年一年地窝着,一直没有伸展的机会。除了苦作,他还有什么呢?他不会喝酒,也没有作恶的勇气,于是就没有宣泄的机会。可人需要宣泄。
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的解剖从来都是有始无终的。他在黑夜里用眼泪清洗自己的心灵,冲刷心灵上的污垢。可到了天亮之后,他会洗去脸上的泪痕,重又戴上“永久牌”的微笑面具。在吃早饭时他会向那个陌生女人微笑,在上班的路上他会向碰到的每一个熟人微笑,在办公室里他会向他的上级微笑……于是,这种从黑夜开始到黎明结束,从眼泪开始到微笑结束的解剖则变成了徒然的无效劳动,有限制的无效劳动。冲刷后的污垢重又流回到心灵之中,完成了从肮脏到肮脏的解剖式。他从中得到的仅仅是一个过程,灵魂剖解的过程。
更为可怕的是,真理是相对的,时间是绝对的。他得到的是局部的相对的发展中的真理,失去的却是完整的永劫不复的时间。对“神童”来说,时间就是创造,时间就是财富,时间就是走向伟大的桥梁;可对老吴来说,真理却是极平常的大实话,是三十年后人人都明白都不屑一顾的“破铜烂铁”,是语言外衣上的几颗过时了的纽扣。那时的“神童”挺身而出,为真理而呼唤;现在的老吴却拄着拐杖,摇着苍苍白发,逢人就讲:
爹颤着声音说:“梅妞,只要你不跑,啥、啥都依你了……”
你走了,你留给家乡的是诉说不尽的耻辱;你留给父母的是洗刷不清的耻辱;你让那个爱过你的男人挂在耻辱的苦楝树上(那树砍了,耻辱却永远挂着);在乡邻们尽情嘲笑你议论你的同时,也替你分担了耻辱;而耻辱本身却没有了耻辱。你把耻辱卸在这块土地上,干干净净地走了。
爹没有去。一个清白的务农世家是不该出这种事情的。爹为此暴跳如雷,他觉得这是整个家族的耻辱,你把他的脸卖了!他听到消息后就没回家,而是躲到最远的一块田里举着老镢锛了一天地。是娘在哭了一天一夜之后,偷偷地央求本家三叔去把你领回来的。善良的母亲没有给她的儿子捎信儿,虽然她的儿子就在省城工作,她宁肯求人也不让儿子知道。这显然是怕影响你哥哥的“前程”。母亲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想那么多,这是何等博大的虚伪呀!
严格地说,这不是对男人的失望,而是对追寻本身的失望。你需要的仅仅是追寻的过程,是一个搁置精神的地方。目标的贴近却带来了精神的失落。苦难历程的结束预示着新的苦难历程的开始,你自然是不会停下来的。得到本身就意味着丧失。
在有了那么一次软弱之后,你再也看不起你的哥哥了。你觉得他活得没有骨气。你不愿给他带来麻烦。你可怜他。
如果说,对这小伙的死你还可以有所推卸的话,那么,你给父母带来的屈辱和灾难却是无法推卸的。
小妹,在一个偏远的有着铁桶一般的观念的乡村里,老人们已经尽到了最大限度的妥协和容忍,他们把所有能给予你的自由都给了你。你可以找你喜欢的男人,可以过自己愿意过的日月。只要不离开这块土地,他们都依了……
你是从后窗跳出去的。你等不到黎明了。是黑暗掩护了你,是黑暗悄悄地为你送行。在黑暗中你睁大双眼,步子放轻,极快地在乡间土路上行进……
……你跟这小伙共同生活了七天(也算是“混”了七天)。没人知道你们在这七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混”是很难说清楚的。据说,这小伙是个锁匠,看来也是很有钱的,你们一同在县城那最好的宾馆里住过。而七天之后,你却悄悄地离开了他。你走时他毫无防备,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依然和来时一样,你没有带走他的任何东西。
小妹,你哥哥就是一个面具人。他的面具就是那“永久牌”的微笑。当世界充满面具的时候,为了生存,他不可能袒露真诚。他在上级面前微笑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何时能分到一套像样的房子;他在同事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五月里天气的燥热;他在朋友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午饭后吃一只苹果的滋味;他在那陌生女人面前微笑的时候,想的却是那久远的粉红色的“阳光”……在这个世界上,真诚也是一种权力。不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出售的。出售真诚得到的决不是真诚,而是虚伪的拳头,是袒出胸膛让人来打。他不愿打人,也不愿让人来打,他只有微笑。
假如是为了爱情,在你背弃了六奶奶的苦心,背弃了父母的安排之后,你已有了充分的选择余地;假如想独立生活,你也已得到了父母的最大限度的允诺。可是,你又跑了。
那会儿,一定是我的脚步声惊扰了你,于是便有甜甜的一笑:
这小伙也是在咱们乡下长大的孩子。据说,他娘死得早,自幼是跟爹长大的,出门回家两根棍,从没尝受过女人的温存。女人在他心中占的位置太重了!二十多年的干渴,一朝得到滋润,那心情是很难形容的。乡下人找女人多难哪,奔一个女人往往要付出两代人的辛劳。他就是为女人才出外奔生路的。在乡下,这娃儿应该算是聪明了,他学得了一份锁匠的手艺,也定然是有了一份奔女人的小小计划。你给了他爱,填补了他的空白,同时也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可以靠劳动挣一份爱的。可这爱自天而降,却又抽身而去,你给了他多大的失望啊!
“你得去。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见见她吗?!”
十一
按说,这仅仅是瞬间的记忆,过去了就过去了,可那晚霞中的背影却烙在了你的心里。许是那落日的雄浑感染了你?许是那走向落日的铁黑背影的高大挺然?当然,那匆匆的一瞥,也许早就产生了心的共振。还有什么呢,那就说不清了。总之,在那个滚动着橘红色落日的黄昏,一个男儿的孤零零的行进,路的漫长……使你突然产生了一种相知的渴望。这渴望使你很快地做出了非常的决定,你自己也说不清的决定。在下一个车站,你急匆匆地下了车,竟追那小伙去了。
乡村里常常停电,没有电的夜黑得像锅底一样。而你又无处可去。你偎在一盏小小的油灯下,久久地凝视着黑夜。黑夜是无边无际的,油灯又是那样的孤小,一豆之光实在撑不住那网在眼前的黑暗。夜太静了,心里却很空,映在墙上的是令人恐怖的模糊不清的影儿。为了完成最后的挣扎,你终于给你的哥哥写了一封信。你说:“哥,我不想活了。”
小妹,这时的你已完全变了。你已不再是乡下人了。你的蜕变是迅猛的。衣着的变化仅仅是你脱胎换骨的第一步,而那冷漠的满不在乎的神气才是根本性的变化。你已经没有了乡下人的“怯”,骨子里的“怯”。而更重要的则是你对乡村的厌恶。你的厌恶耸动在眉宇之间。诉说了你的无法抑制的排斥心理。你的厌恶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不仅仅是因为村街的狭小,一张张脸相的茫然无知,也不仅仅因为生活的单调,劳作的乏味,而是对区域性生活本身的厌恶,对长年累月的居住的厌恶。夏日里那满眼的绿色没有引起你的一点好感,连村街里的空气你都是厌恶的……
这是虚伪造就出来的,是卑劣造就出来的。精神犯罪是不负法律责任的,却永远得不到心灵的安宁。由分裂造成的两个我在一天天地战斗着。白天的我服从于秩序;夜晚的我恢复本原,脱壳而出,去按那“阳光”的门铃……
小妹,可悲的是,这一切仍是在夜的婚床上进行的。是在纯思维中进行的,是虚妄的。
你并不想死,或者说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并不想死。你对你的哥哥还抱有一线希望,信的目的是企盼他能回来。你哥哥如今是有“学问”的人了,他也许能帮你找一个安置“精神”的地方……
陌生女人那很好看的鹅蛋脸上露出了惊雀般的神情:
小妹,卑劣的虚伪的我是多么羡慕你呀!羡慕你敢恨敢爱敢生敢死敢夺敢弃,那是多么野气多么酣畅的人生!可冷静的虚伪的我,又不得不谴责你!你太残酷了,你奔向有罪的大路,给社会给家庭带来了多少灾难哪!
尔后是平反。老吴回来了,“神童”不见了。平反昭雪后的老吴上了不到两年班,在这两年里“神童”却成了机关里人人嘲笑的对象。他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知道,连走路都被警察罚款五角!老吴成了一个废人。
他知道他亵渎了“阳光”,亵渎了那神圣的不可替代的精神偶像。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的有罪的“手”每一次触摸“阳光”时都带有极大的不安。他厌恶自己,却又无法摆脱。他是“空气恋爱法”的得益者又是受害者,精神的痛苦和精神的欢愉同时折磨着他。他欺骗了婚床又欺骗了“阳光”,他在分裂中无力地挣扎着,他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失常的。
然而,苦楝树没有了。小妞妞不见了。那九岁的小妞妞。
“二十多年了,你还能认出她?”
况且,在三叔把你接出来之后,他明明知道回到乡村等待你的将是什么,可他竟然没有留你住几天,没有给予你片刻的安慰。近在咫尺啊!不能说他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是没有勇气。他的确感到屈辱,但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理由是怕那个陌生女人看不起他和他的小妹。他甚至不敢告诉她这件丑事。他每日里在这陌生女人面前塑造自己的形象,以假的高贵来冒充真的卑微,生怕露出半点乡下人的“怯”。他自己绝不承认这一点,而这一点恰恰是他的致命处。当他高喊自己是“乡下人”时,内心深处怕的正是这些。他默默地吞噬着小妹的耻辱,在人前却不敢有半点展露。他对自己说:不让小妹来,是怕小妹受人岐视,怕小妹不能忍受那陌生的城市嫂嫂的高傲目光。以这样的借口,让三叔把为他的前程付出多年辛劳的小妹送回乡下,他已经没有了半点做人的勇气。于是,他自责。为自责而自责。那个陌生女人曾多次追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喃喃地说:“没有。”他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默默地流泪。
这一巴掌打得太猛,太突兀,太霸道!没有人这样干过,世界上任何爱情都不是这样来表示的,唯有你。你一巴掌粉碎了一个男人的灵魂,这是你三个月来寻找的结果。
你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去寻他,为寻他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可一旦找到之后,仅仅才过了七天,你就抛弃了他。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让你失望了呢?
堕落的先导是一碗面条,自轻自贱的本身说明了你用肉体换取精神的急迫,也说明了你自甘堕落的彻底。你渴望的是精神的痛苦,精神的痛苦也就是精神的充实。你拒绝了肉体交易应付的五十元钱,再次降低了你出卖的规格,以此来保持精神的独立,保持堕落者的“清高”。这又说明你是很矛盾的,你的出卖是有限度的。你自己玩弄了自己。
在你哥哥的单位里,有一位名叫吴方洲的老人。他今年已活了五十九岁十一个月零七天了。他的一生就是“代价”的最好注解。
小妹,世界颠倒了吗?他们打过你,骂过你,撕过你,吊过你……乡村里所有能用的土刑法都用了。可老人们现在给你下跪了。他们一个个跪在你的面前,求你说句话,只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河水倒流也不过如此!哪怕是为了安慰老人,你也该张张嘴呀!
可是,你走了。你用你的勇敢再次证明了他的软弱。
爹忘却卑微是短暂的,围观的人群使他重新回到卑微之中,这时候鞭打就成了对他自己的折磨。他的腰又佝偻起来了,身量也显得越来越小,那久窝的心刚刚伸展却又重新折叠起来。那赶羊鞭抽在你的身上,却疼在他的脸上。他不能停下来,也无法停下来,围观使惩罚变成了展览,他展览的是自己的脸面,贴有耻辱二字的脸面。耻辱既然已尽人皆知,又怎么能停下来呢?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你:“还跑不跑了?你说,还跑不跑了?!”
小妹,你就是在这种时候脱下“红兜肚儿”的,那棉布做的能避邪的“红兜肚儿”。这大概是乡村对你的最后的唯一的束缚了。作为一个彻底背叛的女人,作为一个最不知羞耻的女人,你在一片惊呼中当众脱去了“红兜肚儿”……
也就在短短七天的时间里,你彻底征服了一个男人,这小伙发疯一般地爱上了你。你走之后,他为找你寻遍了大街小巷,尔后就毫不犹豫地追到家乡来了。他给父母带来了丰厚的礼品,也带来了一个男人求爱的勇气。可是,你不在家,你根本就没有回来。父母对这位勾引来的“女婿”显然是不会承认的。他掂来的礼品被爹扔在了村街上,继而又让这小伙饱尝了足够的冷落。家里不接待他,他就睡在场里的麦秸窝里。夜风是凉的,可这小伙却心如火焚。他以为你一定会回来的。他望眼欲穿地在村里等了你七天,每天都在家门前转上几趟,每天都掂着贵重的礼物恳求老人承认他。为了说明他的来意,他一定是给老人讲述了那七天的“野合”……可父母是不会接受耻辱的,耻辱已经够多了。老人肯定辱骂了他,骂他个狗血淋头!
听三叔说,这事连派出所的民警都感到惊讶。当那很有钱的生意人掏出五十元钱给你时,你连看都没看。你什么也没要他的,就仅仅是一碗面条(在乡村里,面条是女人的象征,你把你自己吃了)。对此你毫无怨言。当民警把那生意人捆起来时,你马上说:“不怪他,是我愿的。”你才十九岁,你勇于承担责任使派出所的民警没有过多地为难你。虽然你在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下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可那鲜血证明了你从清白走向堕落是为了一碗面条。
小妹,被人们嘲笑的“马口铁症状”毕竟是一种精神渴望的展示,虽然是变形的。可你哥哥连这种“展示”都不曾有过。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眼里的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默默地流淌。流泪也是一种发泄。他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发泄。那个陌生女人就睡在她身边,却一次也没有发现流着眼泪的他。他不让她发现。眼睛是心灵的洗洁剂,他清洗他的心灵,偷偷地清洗。然后用一把无形的手术刀切进心的深处,解剖那无法医治的灵魂。他发现他根本不爱那个陌生的女人,从来也没有爱过她。这种所谓的“自由恋爱”的结合完全是一种利用,是一种攫取。它是以生存条件、物质享乐为基础的。人海茫茫,孤舟独行,他需要的是一个“岸”。于是,生活中的爱就变成了一种“做爱”,变成了只有爱的形式没有爱的内容的爱。爱成了一个框架,只有框架的爱必然产生背叛。爱的形式越牢固心的距离就越远。他悄悄地与那“阳光”交流。你心里早已有了一个关于“阳光”的故事,就不可能有第二个故事。他一边保持“阳光”,一边过虚伪的家庭生活。他走不出这框架,却一次又一次地在意念上偷越“国境”做精神上的放飞。“放飞”使他同时“占有”两个女人,物质上的和精神上的。占有本身是对“阳光”的亵渎。他不愿亵渎“阳光”不愿亵渎那久存心底的美好一片,而实质上更彻底地亵渎了“阳光”……
“那时候我真傻。”
小妹,我虽然不能阻止你,但是,请听我说:
小妹,你曾经爱过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你自己寻来的。你为了寻他,在方圆七百里的范围内辗转奔波,吃了说不尽的苦头。可你找到了他却又抛弃了他,这又是为什么呢?
小妹,你是这样想的吗?
爹需要一个台阶,让他从耻辱中走出来的台阶,只要你说一声,鞭打就会停止。脸面多金贵呀,他不愿当众展览自己的耻辱。
你豁出去了。
“你去见见她。去呀!”
二
小妹,那时的你是多么单纯多么可爱呀。小小的年龄,纯洁而狭小的心灵,倚在月光下放出的“蝴蝶”一定是极美好的。那是未知的美好,向往的美好。我的九岁的小妹,对于人生,你都企盼些什么呢?
你的失迷表现在行动上,渴望也表现在行动上。我不知道这种“盲目”能不能在行动中得到修正,可你还是走出去了。走,也许就是一种修正。
小妹,多年来,你的上完大学又留在省城工作的哥哥没有给你写过一个字。夏天很热,冬天又很冷,他没有问一问他的小妹抗得住蚊虫的叮咬吗?手裂了吗?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收到了从乡村邮局寄来的钱。那钱是一分一分攒起来的,有时多一些,有时少一些。多的时候一百,少的时候只有三块。他应该从钱上闻到羊屎鸡粪猪尿的气味,他应该知道那是羊的血肉或是一担红薯的价值。他的心为此颤栗过,也仅仅是颤栗,他做了什么?
三姑奶是为爱情而殉难,应该说她死的很值。她在奔向幸福的过程中受折磨而死,她也就是幸福的。她有过瞬间的辉煌,有过爱的尝试,有过面对蓝天白云的最后一笑。她站在南北潭的边儿上,望着绿得发黑的潭水,很勇敢很惬意地说:“让我们死在一块吧。”
而你哥哥的失迷却停留在思维之中,停留在想象里。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你曾经过分地相信了你的哥哥。你觉得有知识的人都应该是聪明的,用“羊血”换来的知识应该是包容一切的,起码对人生会有更深一层的了解。可你错了,我的小妹。知识是无限的,生活的含量也是无限的,而人拥有的知识却是有限的。当有限的知识面对现实生活的时候,常常会成为一种锁链,成为一种包袱。从某种意义上说,前人的经验是后人的锁链,前人的智慧是后人的包袱。药方太多就无法治病,选择太多就无法行动。因此,披枷戴锁的前行比无知更容易受困。无知是一种盲目,盲目行动也许还有撞对的可能,修正的可能。少得可怜的“有知”却从一开始就被捆住了手脚,那锁链一条一条的,使你无所适从。于是,有知的失迷就显得更加可悲。
可面条毕竟是先导啊!在你的哥哥坐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喝牛奶吃夹馅面包的时候,他的妹妹却为了一碗面条走向堕落。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责任的。
“不好。”
小妹,你看见血了吗?你是有罪的呀!
小妹,收到你的来信,那个对你来说永远陌生的女人读了信之后说:“你决定吧,后天是妈妈的生日。”话语是平静的,温和的,那双望着你的眼睛也是十二分体贴的。可你知道“妈妈的生日”意味着什么吗?乡下的终日操劳的母亲没有过过生日,没有见过奶油蛋糕和生日蜡烛,也没有隆重的祝贺。生日对乡下母亲来说,仅仅是苦难的开始。可城里的曾经有过权力和威望的陌生女人的妈妈却极看重她的生日。在数天前,一切都准备好了。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婿,作为一个在感情上负债累累的女婿,他又能说什么呢?
小妹,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自心灵的呼救信号。在你走向乡村邮局的路上,你一定是把一切都想好了。你的无畏在很小时就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记得那年你与人争吵,一气之下竟抓住菜刀剁下了一节手指!然后你把那断了的手指弃在案板上,径直拉人上街评理。当那断了的手指还在案板上脉跳时,你弃之不顾,当街与人言理,那血淋淋的任性与决绝曾使全村人震惊!你的任性是很有名的,你能舍去手指就能舍去任何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舍去的不是手指,而是平庸;你舍去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的附赘。你甚至不为言理,而是在痛苦中寻找精神的欢愉。这种血脉的超常延续当是冥冥之中的三姑奶给予的。所以,当你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时,你就有了很矛盾的“欢乐”。那是精神濒临崩溃之前作最后挣扎时才有的“欢乐”。很残酷的“欢乐”。你把这种“欢乐”的体验用信的形式寄给了你的哥哥,向他抛出了信任的长索,呼唤他能回来看看你。
娘也默默地跪下了……
小妹,在这里,我没有恫吓你的意思,也不想过多地责怪你。可我不能不说,你是幸运的,你赶上了好时候。在你一次又一次出逃之后,虽然心灵上烙下了很重的鞭影儿,虽然身上仍残留着捆绑吊打的印痕,我还要说,相比之下,时光对你是厚爱的。
也许,他是太清楚了。清楚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两难的错误,无所适从的错误。
他说,三十年来,他曾无数次地跪下来给人磕头,请求革命的人们宽怒他,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可革命的人们不宽恕他。他太傲了,太狂了。他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假如没有这非人的三十年,他也许会成为大科学家大思想家,也许会当省长部长,这很有可能。
失望本身就是对他的最大蔑视。失望本身就是对一个男人最残酷的冶炼。一个爱人的失望,既是毁灭的榨机,也是再造的熔炉。这小伙无法承受那突如其来的火与冰,他去了。可我再说一句,你何必当初呢?!
可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很快结束。虽然才短短的七天时间,你却又一次种下了悲剧的种子。
开初,大家都以为他做生意呢。看那神神秘秘的样子,至少挣个十万八万也说不定。于是,整个机关大院议论纷纷,到处传他做生意的事。先是领导找他谈话,说机关干部按规定是不能做生意的,既然做了,看能不能给机关里提成一部分钱,好给大家办点福利;跟着税务局上门了,来向他征收“个人所得税”;工商局也来查他的营业执照,说他的“皮包公司”是非法的……结果,查来查去,他什么生意也没做。他根本不是个做生意的人。当然是一分钱也没挣……
小妹,这就是你的哥哥。你曾为他付出辛劳有过期望的哥哥。
三叔的拖延使你在派出所里关了四天,使你足足地品尝了“铁窗”的风味。可是,你为什么要卖身哪?!
他剩下的只有忏悔,为忏悔而忏悔,连忏悔也成了他寻求慰藉的方式。一个不能拯救自己的人,又怎能去拯救别人呢?他是有罪的。他徒有罪的虚名,却没有恶的果实,因为你没有死。他曾经十分急切十分残酷地等待着你的噩耗,等待着报丧的讯息。他甚至看到了在乡村里飘荡的“引魂幡”,看到了撒在乡间土路上的“冥钱”,听到了送葬唢呐的热烈吹奏。他看见他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列,手执“哀杖”为他的小妹为他自己哭泣……那时候,他就成了一个罪人。他只有成为罪人的时候才能解脱。他渴望成为罪人,他不惜用妹妹的死来证明他是罪人,他是多么卑鄙呀!
你已没什么顾忌了,也不再留恋。血的印痕强烈地打入了你的记忆,以致于你没有眼泪,没有了痛苦的感觉。赶羊鞭驱走了久存心底的善良,驱走了你的淳朴的乡情,也驱走了你的依附心理。
你一定认为这很窝囊,他也知道这很窝囊。但人生怎能没有节制呢?没有节制整个世界就会一片混乱,就会出现野蛮和屠杀,就会尸陈遍野血流成河。没有节制就没有安全感。节制产生了虚伪和压抑,同时也带来了和平和安宁。节制是人类社会的平衡木,它困住了单个的人却解放了整体意义上的人。它消灭了绝对的发展却保护了相对的稳定。没有节制就没有了人与动物的差别。从这个意义上讲,人是需要虚伪和掩饰的。人的本性的大暴露,结果会是什么呢?
当然,也有人说,活人是活“质量”的。只要瞬间的辉煌,不要平庸的岁月。哪怕有片刻的辉煌,也就够了。可这话对老吴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
爹把他多年的压抑转嫁到你的身上,把他在村支书、乡干部面前的卑微变形地倾泄到你的身上。毒打使他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泄,得到了他意识中从不具备的阳壮的辉煌。同时他也就显得更加委琐,更加可怜。他没有脸了,没有脸就无法在人前走动。他找到了自己又丢失了自己,那痛苦更甚你十倍!他声撕力竭地高喊:“你为什么不死?你咋不去死!”这话是对你吼,也是对他自己吼的。
小妹,这一天对你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在这个阴晦的冬日里,你会去哪里呢?你一定到代销点去过了。代销点是男人聚集的地方,是烟雾缭绕日爹骂娘的地方,也是乡村里唯一有点乐趣的地方。那里的笑声带有浓重的脚臭味和汗酸气,那里的语言是世界上最下流的也是最质朴的,那里集中了乡村的智慧也集中了乡村的浅薄。你仅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还是退出来了。那一张张裹在烟雾里的灰色的脸叫人生厌,那一双双捉虱的手更叫人生厌,厌便是你对这个阴晦冬日的最初感觉。尔后你在寒冷中走向光秃秃的大地,一望无尽的灰,很乏很累的灰。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在灰色的田埂上有灰色的麻雀在跳来跳去,“啾啾”地寻觅那散落在沟壑里的谷粒,很凄凉的灰动。你的脚步载你走了很远,似总也走不出那灰暗的心绪,于是你突然就折回来了,像逃脱什么似的,走得极快。你一定还去了大花家,大花快要出嫁了,家里正忙着置办嫁妆,很乱。大花看见你就哭了,她说她害怕。那男人是个煤矿工,只见过一面,是个很遥远的未知数,她就要去和那未知数过日月了,她说她害怕。你有一点点羡慕她,也有一点点可怜她。你羡慕她的“走”,遥远的走,走得无影无踪。你可怜她的软弱,可怜她的顺从。你说:怕什么,男人有什么好怕的。可大花要走了,你心里很孤。从大花家出来,你面对着村街里的大石磙看了很久,那冰冷的大石磙从你一出世就在那儿蹲着,像老人似的蹲着,总板着一副面孔,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一样的,没有时间的流逝,只有岁月的无尽。你用脚蹬了蹬它,它纹丝不动。它死了却又活着,活也就是死。看久了,便让人躁,让人急,让人疯。你很想把它抱起来扔出去,扔得远远的,永远不再见它,可你抱不动,于是你心里很凉。无奈,你又顺着村街往前走,一切都是读熟的,看惯的,简直是太熟了。那房舍那院落那土路上的车辙闭着眼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连冷风中的气味都是闻惯了的,没有一点点新鲜的东西。你不得不回家,不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呢?家里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娘在剥玉米,你也坐下来剥玉米。要是拣烟,你也拣烟。那程序是重复过千次万次的,熟得让人生腻。中午了,你问娘吃啥饭?娘说:“面条。”“面条?”你又问了一遍,娘说:“面条。”乡下人的午饭永远是面条。于是你去和面,和面时你碎了一只碗,那响声很大!娘问:“咋啦?”你说:“不咋。”你很清楚你在心里骂了些什么,可你没有说。吃了,刷了,又去喂羊、喂猪、喂鸡……
在你的哥哥临离开乡村的最后一夜,你送了他这么一朵“花”。那时他不知道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收下了这朵“花”,没有破译。此后,他忘记了他的小妹,也就失去了再次破译的机会。他知道这花是苦的涩的,但他不知道这就是他人生命运的注解。
你“匪”了。四乡的人都知道你“匪”了。(也许人人都具有“匪”的基因,却不具备“匪”的勇气。)既然“匪”了,既然已给家族历史上抹了很重的一笔,你就要“匪”个样子给人们看看。
那个陌生女人在他身边扭来扭去,把那娇好的身段像卖“肉”一样地出售给他。尔后说:“你觉得很严重吗?”
这时,娘扑上去了,她像狼一样地嚎叫着扑了上去。最软弱最疼爱你的母亲扑在你身上嚎叫着咬下了一块肉,一丝丝带血的肉!
小妹,在“回不回”的问题上,那个陌生女人并不起主要作用,你的哥哥还不会被一句话拴住。可他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债务啊!一生一世都还不清的感情债务。他来到人世上,欠了父母多少?在上大学的时候,欠了你多少?混进省城,占据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方格”,欠了那陌生女人和她的亲属多少?在机关里工作,在人世上行走,欠同事们、朋友们的又是多少呢……数不清的债务,让他拿什么去还呢?无法偿还哪,无法偿还!假如他是百万富翁,他可以用金钱去赎这些人情债,可他去哪里弄那么多钱呢?纵是有钱,这种情义上的债务又怎能用金钱去赎呢,赎得了吗?恩重如山,他是这样的微小,实在是难以承受……
小妹,你哥哥是个平庸的人。他既然选择了平庸也就不打算为自己辨护。可你呢,你的背叛又换来了什么呢?
小妹,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夜,星儿在天空碎闪,月儿摇着一弯小小的船。院中的苦楝树开花了,一树紫紫、白白、淡淡的小花。树下偎着一个九岁的小妞妞,去捡那散落在地上的小小花瓣儿。灿灿月光水一样地泻在地上,碎了捡花的小手,碎了那亮着紫边的小花儿,碎了那梦一般的夜。那宁静那恬然那专注是极动人的。小妞妞痴迷花的清香,苦苦涩涩的香。她静静地立在树下,亮着一双藏有无数甜美小想头的眼睛,微微地撇着小嘴,在那窄小而纯静的心灵里放出了人生的第一只“蝴蝶”……
一
那是个徜徉着和暖春风的春日,爹在亲戚的帮助下把你捆在院里的苦楝树上,用赶羊鞭狠狠地抽你。
“没笑什么,你笑什么?”她问得很怪。
从理念上说(原谅你的哥哥,他读了许多年书,理念自然就多一些),每一个企图逃脱苦难的人得到的必然是更加深重的苦难。小妹,我知道你是在苦难中长大的,你不在乎苦难,你的勇敢就表现在能够承受苦难。你逃脱苦难是为了寻找苦难,这就更使你的哥哥惶惑。
“你去见见她,去呀!”
小妹,呸他吧。他希望你能面对面地一连呸他十二口唾沫!他回不去了。他虽然可以重新行走在乡村的土路上,可他的心已在那钢筋水泥铸就的笼子一般的方格里冰封。
在这个阴郁的冬日里,你的心绪坏透了。烦极也厌极。许多年来,你一直忍着,为你的哥哥忍着。供养哥哥上学的念头压住了一切。你知道事情总会有个了的,等哥哥毕业了,你就会活得松快些。你企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你认为哥哥一毕业,你就松快了。你的长久的忍耐是以哥哥毕业为限度的。然而,限度已过,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你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变化,得到的却是更大的失落。
娘哭着说:“梅妞,你说句话……”
小妹,就是现在,当你的哥哥用心灵与你悄悄对话的时候,那对剖解的剖解也仍是停留在思维
之中的。他把自己的灵魂高挂在自己的眼前,以遥远的想象中的你作为倾诉对象。他向你倾诉灵魂的丑恶,在倾诉中一边肢解灵魂一边组装灵魂,结果是没有抛去任何东西。他仅仅是在假想中的你面前展览了自己的灵魂。一旦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把兜肚儿脱下来吧,我给你缝的红兜肚儿……”
一碗面条,仅仅五角钱的代价呀!
那么,小妹,我要问:你是为了什么?
“没笑什么。”
爹娘曾骂我对你不够严厉,眼看着你跳进“火坑”而不顾。而你,我的小妹,对哥哥显然也是不满意的。七次出逃,你一次也没来找过我,这说明你至今看不起你的哥哥。
你是在找他吗?你是在找你自己。你找到了自己,却发现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于是你丢弃了“旧我”,又一次寻找“新我”……
他从一览无余的乡村走入城市,有着很宽的马路很高的大楼的城市,海一样深邃的城市。他带着两腿泥跌进了城市的旋涡,在花花绿绿的橱窗前失迷了。于是他被“囚”进了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方格”,有一个属于城市的陌生女人管着他。那女人是城市的守护者,是城市的“警察”,秩序和正常是她手中的鞭子。她常常问他:“洗净了吗?”他说:“洗净了。”那女人有一只很灵的鼻子:“怎么还有股味呢?”他说:“我再洗洗。”他在布满蔑视的“方格”里一次又一次地清洗自己。他知道他洗不净,这气味来自养育他的乡村和田野,已深深地浸入血液之中,他怎么能洗去呢?在这样的方格里,他对那八十元一瓶的香水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惧,这恐惧依然是来自血脉来自田野的。每当他被裹在“香水”里的时候,他就想粉碎这恐惧,然而他还是被那浓烈的“香水”粉碎了,剩下的仍旧是恐惧。城市女人是城市的当然管理者,每一个从乡下走入城市的男人都必须服从城市女人的管理,服从意味着清洗,清洗意味着失去,彻底的清洗意味着彻底的失去。他出了门便消失在人流中,回到家便化进了“方格”里,他没有了自己,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点点东西。只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气味是属于他的,且正在被清洗。他很想走出“方格”又极害怕失去“方格”,在城市,这是他唯一的藏身之所。
是的,你不原谅你的哥哥。你曾用心灵呼唤过他,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你就以为你哥哥“死”了。可你们毕竟是一母同胞啊!
这寻找是极茫然的。你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只记住了这么一个人,一个背着铺盖卷奔生路的人。他在暮色中走上了一条大路……
“哥,你是人吗?!”
小妹,你最后一次被捆回村子的时候,招致了全村人的围观。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在炎热的夏天里,我的小妹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小拖拉机上,在一片“嗵嗵嗵”的轰鸣声中被载回村子。
他什么也没有做。
你在毒打中展览了自己的灵魂。那有罪的灵魂像旗帜一样飘荡在房梁之上,那是耻辱的旗帜,背叛的旗帜。展览使你“再生”,展览宣告了你的彻底“解放”。经过了这一晚的灵魂展览之后,你跨出了人生最艰难也是最轻松的一步,从有罪到无罪的一步。为别人活,你是有罪的。为自己活,你是无罪的。世界观的转换使你宣告了你的无罪。从此,任何说教对你都是无用的,你将在骂声中独行。
而我只有呓语。
没有人。
吴方洲当年是省直机关有名的“神童”。他十六岁参加工作,曾在中央高级党校受过训(还是为数不多的一期学员)。那时,他才华出众,思路敏捷,是机关里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写的论文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他的每一次发言都得到了暴风雨般掌声;他的倾慕者可以排成一条长龙般的丽色大队。应该说,他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那本是一条五彩缤纷的路。据说,他当年的同学如今有部长、省长的,还有当大作家大理论家的。而老吴却从一九五七年就进了监狱,过了近三十年的劳改犯生活(他是因为一篇文章出事的。他一条道走到黑,固执地坚持了一个现在看来很一般的论点。他曾勇敢地振臂高呼“要为真理而斗争!”)。就因为他的固执,他的“才华”从一九五七年就中断了,此后再没有“横溢”过。那时候,他像鳖一样地蹲在监狱的牢房里,没有笔没有纸没有书报杂志,甚至没有任何一片带字迹的东西。纵是“神童”,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说他数过衬衣上的虱子,一共三百二十八个。一百二十二个母的,二百一十六个公的。曾有过“偶数”与“奇数”的类似“哥德巴赫”式的猜想,可惜没有写出关于虱子生态的论文;他说他在砖缝里寻找过烟蒂儿,一连找了四个小时,就突如其来地萌生了关于“概率”的奇妙意念,可惜他无法记述;他说他曾在牢房里闻到过女性的气味,又像猎犬一样在牢房里追寻这气味,于是寻到了一根头发。可他不能准确地测量这根头发的“直径”,也就不能从头发“直径”上研究男女性别的差异。他说他本可以写出关于从头发上破案的水平很高的论著,可惜他徒有思维而没有著作问世……他曾有过许多极其丰富的奇妙遐想,而这难得的想象力一一都在饥饿困顿中泯灭了。
四
小妹,娘咬的是你的肉吗?她吞噬的是自己的心哪!老人绝望了。她把自己的心咬碎吃了。她生了你养了你,却无法改变你。她是多么悔恨哪!
于是,你犹豫了。你向哥哥发出的呼救信号在去乡村邮局的路上就成了毫无意义的形式。你对这封信不抱希望了,只有一点点徒然的企及。在这个时候,你才正视了死的念头。你很快地想到了南北潭(那是三姑奶殉葬的地方了),接着又想到荡于梁间的绳子……你想得很飘逸。死吧,你对自己说。
多么可怕的沉默呀!终于,六奶奶站起来了,爹娘也跟着站起来了,全部默默的。到了这份上,话已说尽,再没什么可说了。乡村对你已仁至义尽。六奶奶缓缓地转过脸去,顿了一下拐杖说:
你的哥哥有一千条回去的理由,也有一千条不能回去的理由。当理由与理由作战的时候,他成了一个阴险的旁观者。每当一个理由打败另一个理由的时候,他便给另一个理由补充“弹药”,让双方达到力量的均衡,再次投入战斗。他把两个“我”的较量变成了身不由己的“玩味”,像操纵木偶戏一样的“玩味”。这种“玩味”渗透着被城市同化后的冷漠,渗透着与那陌生女人交媾后产生的心理裂变。这时候感情已经不存在了,“符号”起着极重要的作用。“符号”把理由纳入序的行列,进入“一二三四……”的轨道,然后分析整理。这种精神分裂式的“归纳”是很疲惫的,疲惫到麻木的时候,他就忘记了“回不回”的决定。结果是吸了十二支烟之后,他仍在椅子上坐着……
他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夜游;在想象中看见自己走进一个个陌生的楼道;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喊出那么一句话;在想象中挨了一顿揍;在想象中看见自己被派出所的民警拘留;又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在上级面前哭泣……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目睹着正在进行的一切。
他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去品味那段话:
“……嗯。”
为寻这小伙,你来来回回地走了几百里路,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开初你以为他是出外打工的手艺人,就到附近的建筑队去查问。你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打过小工,也给人做过饭,几乎是每隔两三天换一个地方,可你找遍了所有的建筑队也没找到他。后来你又以为他是出来挖煤的,于是你又找遍了附近的大小煤窑,全不顾矿工的粗野……有人见你在关山的煤窑上给人拉过坡,那坡很陡,拉一趟只挣三角钱。你是饿着肚子找他的,逢人就问。再后你以为他是做生意的,就又到城里去寻。你在禹县县城的饭铺里给人刷过碗,又在许昌给人当过保姆……凡是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你一次也没有碰上他。在你几近绝望的时候,你又常常到车站上去,来来回回地在京广线上的小站上徘徊,希望能偶尔碰上他。你找得很苦很累也很充实。在长达三个月的光景里,你心中只有这个小伙……
走出平庸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步迈错百步难回”对人的影响太大了!说不清的实例告诫人们要平庸,要正常,要过“类”的生活,不要寻求单个人的“自我”。平庸可以给人舒适,给人以安全感,给人以时间的保障。虽然没有辉煌,但也不会毁灭。
“哥,是她吗?”
你毁掉的不仅仅是个年轻的生命,你压榨了一个男人的灵魂。你给了他火辣辣的七天,然后突然把他抛在冰水里,悄然而去。何必当初呢?!
这淤积还来自生活的假模假式,来自没有真诚的符号化的行走,来自铁制面具的沉重,来自对人的世界的恐惧。一切都程序化了,人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萎缩。萎缩使人无法承受假的附累,于是导致了真的变形:
这一切仿佛都是命定的。在一个雨后的黄昏,你与他在车站上撞了个满怀!这小伙穿得阔了些,可你还是认出了他。当他茫然地看了你一眼,正要离开的时候,你叫住了他:“站住。”他又抬头看了看你,很诧异地问:“干啥?”你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迟疑疑地走过来问:“有事?”你点点头说:“有事。”你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尔后,你哭了……
进了家门,解开了那捆绑着的绳索之后,你仍然没有说一句话。虽然屋里院里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可你眼里却看不到一个人,你眼里只有对熟悉的厌恶。
在他离家之后,你就被迫停学了。我的很小的小妹,为了供养你上大学的哥哥,你含着眼泪离开了学校,接过了本该由哥哥承担的沉重的田间劳作,接过了那本该由哥哥使唤的赶羊鞭。按说你是不该做出这种牺牲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让你做出牺牲,可你还是做了。
据三叔说,那事情原是极简单的,简单得让人无法想象。那晚,你独自一人在车站上转悠,来来回回地走了很久之后,突然有一个生意人走到你的眼前问:“……多少钱?”你没有理他,仍是来回走动。这生意人第二次又嬉皮笑脸地跑到你跟前:“搭伙儿吗?开个价。”你看了看他,还是没有吭声。第三次,当他又凑到跟前问你的时候,你说:“一碗面条。”这生意人以为你在开玩笑,又问了一句:“到底多少钱?”你还是那句话:“一碗面条。”于是那生意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走吧,到饭馆去。”你竟然跟他去了。吃了一碗热面条后,你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跟他走。你在他住的车站附近的小旅馆里坐了半夜,最后,在那个很脏很简陋的单人房间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你脱去了衣服……
“哥,你是人吗?!”
我说不清这种隔代叛逆的必然根源是什么。也许刚强会导致软弱,软弱却又孕育了刚强?也许那久远的血脉在极缓慢极迟滞的流动中会突然蹦出一个活跃的血分子来?可是,在这块土地上,本该是什么种子结什么果的。爹的萎缩加上娘的懦弱,怎么就孕育出你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女儿呢?
小妹,爹打的是你吗?他打的是自己的脸哪!
“……不好。”
小妹,你多少天没有吃饭了?一天,两天,三天?当你孤立无援的时候,当你饥饿难耐的时候,你宁肯出卖贞操也不去找你那近在咫尺的哥哥,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爱呀……”
没有。
“……嗯。”
当白日来临,他又还原成一个地地道道的面具人,还原成一个在钢筋水泥的夹缝里求生存的谨小慎微的符号。依旧是紧闭心的大门,以微笑对人。而心的深处却焦灼地等待着下一个黑暗的来临,他将又一次地在黑暗中触摸“阳光”……
但是,秩序化就意味着丧失个性,丧失自我,使单个的有活力的人变成社会运转中的机器零件。人不可能彻底的零件化,肉体的相象代替不了精神的统一。精神是无法统一的,一万个人有一万个搁置精神的地方,那是绝不会相同的。社会秩序化的结果必然产生虚伪,产生千千万万个面具人。这同样是可怕的。
屋子里很闷。爹彻底萎了。他在地上死蹲着,失败写在脸上。娘也蹲着,那神情就像在受刑。只有你是坦然的,是一种恶的坦然,随你处治的坦然。好久好久之后,本家的六奶奶站了起来,她曾是待你最亲的老人。老人颤巍巍地走到你跟前,眼里淌着泪,扑通一声,竟当众给你跪下了!
“那时候我真傻……”
他依旧沉默。
爹不会打人,也从未体验过主人的快乐。他自然是很生气,开始打你的时候手一定是发抖的,抖得很厉害,甚至不知道鞭该抽向哪里。最初的鞭打他是有所顾忌的,高扬而轻落,很注意不伤你的脸(他一向是很看重脸面的,他把脸当作生命的招牌,有形的无形的都很看重)。可打着打着他就打出勇气来了。他打出了一个“自己”,打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打出了一个男人必备的狠劲。他在抽打的过程中把常年窝着的心一点一点地伸展,把佝偻着的腰伸展,使整个窝憋的人生窝憋的身心得到了尽情的发泄。那翻飞的鞭影使他眼红,唤醒了他作为动物人的恶意。于是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准……这种甩动鞭花的抽打甚至使他想到了驱赶牲口的纯技巧性的乐趣。他没有打过牲口。他在赶牲口时,那鞭儿总是扬在半空之中的(牲口是庄稼人的半个家业,他不舍得打),常年扬空鞭的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每当鞭抽在你脸上的时候,他就得到了“准确”的快乐!每抽上一次,他就快乐一次,那愉悦就像赶车人一鞭抽转马头一样……
“见见有啥呢?见见吧。”
再没有什么了。
小妹,在你第一次出逃被抓之后,爹用赶羊鞭抽了你。
客观地说,你哥哥和孙志铭没有什么差别。他仅仅是没有喊出“马口铁”这句话,可他心里也在喊着什么,喊着他不可能办到也没有勇气办到的一句话。“马口铁”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一个象征的句式。它透出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渴望,面对诱惑的渴望。正如看到街面上高挂着的花花绿绿的衣裙,就会马上想到女人乳房的那种渴望。这种“马口铁症状”对他们来说永远是一种精神的折磨。“有马口铁吗?”——这种由社会骤变而产生的呼唤是多么的微弱和矫情!
投石问路的结果是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对你来说就是回答。你证明了你至亲哥哥的残酷,正是这残酷冷漠给了你离家出走的勇气。按常理,接到小妹这样的来信,纵是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他也是该回来的。可他没有回来。于是,你在感情上在做人的道德上判处了你哥哥的“死刑”。你甚至不给他“上诉”的权利,以后你接连七次出走,却一次也没找过他。在你的心目中,哥哥已经“死”了。
“你笑什么?”
小妹,当哥哥思念你的时候,也就是他良心忏悔的时候。他想获得心理上的平衡,得到的却是永远的不平衡。在你九岁那年,你说:“哥,送你一朵苦楝花。”这充满稚气的信号在他的脑海里存放了很久,他一直被这种神秘的信号缠绕着,他认为这充满稚气的语言是来自天庭的,是先验的预言的注脚,他无法破译。
“你怎么了?”
可你没有说,小妹,你没有说。你仍旧冷冰冰地坐着,像死了一般坐着。是的,他们打过你,可你的残酷更甚于一生都生活于乡间的老人。你最终还是惩罚了他们。你的心是铁做的吗?!